我的高祖张一那天一早就骑着马出门了。高祖的马是红色的，前胸厚，一溜长背，四条腿又粗又长。这匹马是从一个土耳其人手里买过来的。他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遇到那个土耳其人的。那时候阳谷城里还没有土耳其人。那个土耳其人说自己从伊斯坦布尔出发，沿着丝绸之路一直往东。他是追寻他心爱的姑娘，因为一个巫师告诉他，只要一直沿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就可以见到他心爱的姑娘。他就这么做。一路上风餐露宿，一直到阳谷县。巫师说的没错，一路上他都闻到一中石榴花的清香，那是他心爱姑娘的味道。他就知道巫师没有骗他。可这股清香在阳谷县消失了。他又往东去奔驰，一直奔到威海卫。在那里看着茫茫大海。七月信风从海面上吹来，他再也闻不到石榴花味，只能闻到鱼腥味。除此之外，他还能闻到一股潮腻腻的味道。他一直以为那是大海的味道。刚开始旁边的渔民都不敢接近这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由着他每天在那里看海，后来渔民胆子大了，都来找他聊天。一来二去，熟悉了，就把他接到家里洗澡，替他把头发梳起来。土耳其人的头发洗完之后，就像汹涌的波浪，摸过的人都忘不了那种细腻的感觉。土耳其人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觉得旁边总是躺着一个人。那个人在梦中抚摸自己的头发。土耳其人能在睡梦中感觉她的气息，对了，那就是自己恋人的气息。他在梦里哭了。可第二天他在床上醒来，没有发现湿透的衣衫，只是身上潮腻腻的。他才惊觉：
“原来这是伤心的味道。”
他意识到自己将永远也找不到恋人了，于是才哭了起来。他一直哭，一直哭，无法停止。甚至在睡梦中也哭。土耳其人决定返回奥斯曼帝国。他在阳谷县城街上遇到我的高祖。土耳其人说他那一刻明白了自己应该怎么办。他走过去和高祖讲了上面的话，讲完就把马卖给了高祖。土耳其人说他决定了，不再往西回到那个伤心地去。他要去一个叫美洲的地方，在那里试着忘掉一切。
高祖就骑了土耳其人的马回家。他骑在马上，想着土耳其人的话，感觉平常熟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首先是有风，春天的风，吹在身上，好像要把他轻轻托起。其次是一种声音。他一开始以为是马的呼吸声。红马在均匀细腻地呼吸。他仔细聆听，才知道不是，而是一种遥远的声音在呼唤着他。那声音是什么，他不清楚，但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是可以撇下现在一切的去追寻的东西。那时候高祖家里，有两百亩地。地里粮食一年两季，一季麦子，一季棒子。粮食晒好了就收在囤里，满了就卖铜钱，铜钱满了一箩筐，就挑到城里换成金子，打成小金鱼，一条大的，一条小的。大的就藏在土炕的坯子里，小的藏在高祖他娘的五斗柜里。他娘对高祖说，等攒够了十七条小金鱼，就给你娶一个媳妇回来。大金鱼也交给她。可小金鱼攒了十四年，他娘就死了。他娘躺在床上，脸上蒙着白布。那天高祖就是去城里换小金鱼的时候就遇到了那个土耳其人。高祖家的牲口棚里有六匹马，八头驴，二十头骡子，十一头牛，林子里放着两百只鸡鸭，河滩上六十只羊。高祖觉得这些都比不上那匹红马。他常到马棚里去和马说话。红马的呼吸均匀细腻。风吹着高祖的话，在他的头顶盘旋，然后消失在空中。只有一次，风从空中吹来一句话，那句话在他耳边响起：我还没有长大，等我长大了，我就会来找你，和你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高祖似乎看到一个头上扎着两个发鬏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可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牲口棚里站着。院子里槐树刚发出叶子。头顶上是蓝色的天，太阳照着西屋金黄的土墙和漫着青灰色地砖的院子。院子空旷旷地只有他一个人。他记得说话人的口气，甜甜的，像桂花糕。他娘给他买过桂花糕。他娘死了之后，院子里就剩他跟他爹，再没人给他买桂花糕了。高祖直到那时候才觉得难过。他摸着马的脖子，马脖子的脉搏一点一点地跳动，那跳动很温暖。高祖突然觉得自己该骑上马出门去。于是他就在那个春天的早上出了门。
高祖出门的时候，被一阵风吹着往西走。他刚开始只是想出去，就好像风来了风筝自然要飞一样，他不知道自己要到那里去。他只是模模糊糊想要去找桂花糕的香味。他往西边，沿着黄河到了濮阳。他在濮阳城里买了一块桂花糕，可这糕的香味和他在院子里闻到的不同。他于是又往前走，一直到了开封，开封的桂花糕也不一样。后来到了郑州，还是不一样，一直到了洛阳，洛阳的桂花糕也不一样。他又往西走。他的包裹里有很多地方的桂花糕，到了店里，在店里遇到南来北往的人聊起来，他就请人吃桂花糕，问人哪里有有名的桂花糕。人都问他你这么跑就是为了个桂花糕。高祖点头。人问不找到这个不行么？高祖想起那个蹦蹦跳跳的影子。他说：
“非找不可。”
他每天都期待着遇到想象中的味道。他总是想起土耳其人的事情。他觉得这是冥冥中的缘分。土耳其人骑着马从太阳的那一边到自己家乡，而自己又骑着这匹马去西方。他从洛阳，又往西，过了西安，过了兰州，到了武威。他的马好像回到了老地方，不用高祖拉缰绳，马就能沿着路走。高祖直到威武，人少了，在城里呆了两天，刮了两天风沙，高祖见不到人，等到他到了嘉峪关，问这里的人哪里有卖桂花糕的，人们说：啥是桂花糕？高祖才觉得悲伤好像太阳落山后的影子追上来，覆盖了他。他在早上洗脸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张忧郁的眼睛。他好一会儿才知道那是自己的眼睛。他想起自己在大街上和土耳其人说话的时候，土耳其人的眼睛就是这样，土耳其人就是带着这样的眼睛离开的。我的高祖直到那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伤心的人，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找到一个伤心。他开始往回走，这次他走的很慢，似乎是一个老掉的时钟。三年零七个月后，他才回到洛阳，车马店的小哥还记得这个到处找桂花糕的人，一见到他，就惊呼你咋这么老了。高祖才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高祖洗脸揩面的时候，小哥给他带了一块城南一家铺子的桂花糕。高祖闻到那个香味，立马就明白了命运的安排。高祖痛哭流涕。
我的高祖母后来想起那天的事情，总觉得好像在做梦。那天她正坐在店里的长凳上，晃荡着两条腿。有一个人过来坐在她旁边对她说虽然你不认识我，但我从很久之前就记得你的背影了，也记得你身上的桂花糕味。我就是为了这个味道，从千里之外来找你，我为了找你，花了五年零九个月。高祖母后来跟人说，她在那人说完那句话之后就爱上他了。那人的容颜是受到风霜和沙尘的摧残，让她不得不爱上他。她站起来，对他说：
“我还没有长大，等我长大了，我就会来找你，和你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张一从她说那一句话开始，就在等。他在洛阳租了一间房子，每天洗头刮脸后，穿戴整齐去高祖母家的铺子里。高祖每天黎明时分就来到了铺子，他的脚步声像一朵轻微的花瓣掉落在院子里。高祖母就梳妆打扮好正襟危坐。他们坐在小小道路的两边，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望着。张一在陆小小的眼睛里找着自己，陆小小也在张一的眼睛里找自己。高祖母的父亲刚开始很是生气，可他看到他们两个人的眼神就感到战栗，他明白了他们眼睛里都是坚毅和平静地等待，他明白了这是爱情的眼神，是爱情的力量让自己感到害怕。他叹一口气。早上的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多了。一些风姿绰约的女子戴着薄薄的面纱来看这个两鬓花白的男人。她们在远处偷偷看他，叹一口气，又去看陆小小，她们隔着窗棂问陆小小你真的知道嫁给他是什么意思么？陆小小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会带我走，而且我愿意跟他走。她们就叹着气走了。陆小小依旧过着她无忧无虑的童年，直到有一天她惊恐地向母亲说自己血流到了裙子上。母亲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成为大人了。她派人去找张一，约定陆小小及笄的那一天，他们就可以成亲了。高祖来的时候，陆小小的母亲发现高祖并没有因为定亲欣喜若狂，也没有因为要再等三年而难过。他的眼睛里只有一种平静。她甚至想起了庙里的佛陀。她暗自觉得自己亵渎，但却愿意让自己这样想。高祖的眼睛鼓励着她，包容了他，穿过了她。她觉得自己这样盯着高祖看更是一种害羞，她低下了头。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她甚至有点妒忌女儿。她偷偷看自己的女儿。女儿在满心热切地看着高祖。那种热切却一点也不着急，好像天生就该如此。那种热切是孩子一样的纯粹。她又觉得自己的忌妒非常有些可笑又有些卑鄙。母亲看着陆小小的面容一天天长开。她的乳房也开始发育，她的眼神也慢慢从童稚到有一丝摄人心魄。高祖母那个时候还不能算一个女人，她就好像一个将要成熟的苹果，外表青涩，但内里香气弥漫出来。高祖母走到哪儿，都好像有一阵铃声，那铃声使人精神一振，眼里看到的东西都明亮起来。她说起话来，还像一个孩子，笑起来却像一个女人。她的乳房小巧的，像两个小小的拳头。虽然她还盘着发辫，在店里和玩伴说笑，但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一个人的妻子，也慢慢理解了那些拿扇子的女人问她的话，她已经变成一个大人了。四年之后的乞巧节，母亲就把她的头发绾起来，簪上一支碧绿的玉钗。她穿着一件青色的夹袄，葱绿的裙子。她已经出落得光彩照人了。那天之后，她就成了我的高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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