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水浒》，第十五篇。
在我看来，林冲在《水浒传》第七话就死了。
第七话「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末尾，听闻真相的林冲潸然泪下。临行前，“好朋友”陆虞候早给董超、薛霸下了死命令：
“高太尉钦命，到沧州前必杀林冲！”
薛霸说完，杀气腾腾拿起水火棍，狠狠往林冲脑袋上劈来。
林冲这时已经死了。
《水浒》的故事中，的确是鲁智深禅杖飞出，电光火石间打飞水火棍，救下命悬一线的林冲。
但我们要记住：林冲获救，乃小说家言，专制社会中人人都有一个野猪林，但怎可能总有鲁智深及时搭救？
是谁害的林冲家破人亡？过去，我们总认为，林冲交友不慎、暗箭难防，被陆谦、富安、老都管、高衙内、高俅一帮奸人害了。
但是仔细想，这种观点颇有疑点。
第一，陆谦是林冲同乡好友，家庭往来、相识多年，林冲也不是头脑简单之辈，怎会半点都无觉察？
比如，野猪林中，鲁智深要杀掉董、薛二人，林冲却阻止道：
“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
自己刚刚在鬼门关折返，理智尚且如此清晰，此乃林冲之冷静沉着也。
在柴进家中，林冲仅凭三言两语就判断出，柴进想让自己赢洪教头（林冲想到：“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此乃林冲心思缜密也。
日久见人心，若陆谦天生阴险狡诈，林冲夫妇为何看不出来？
第二，为何林冲夫妇不跑？高俅迫害王进，王进母子便远遁江湖。
在东京城妻子被调戏，几乎被逼奸，但林冲夫妇始终没想过跑；鲁智深在野猪林，搭救下危在旦夕的林冲，林冲还是没想过跑；到沧州草料场，若不是被逼上绝路，林冲一开始也没想过跑。
另外补充一句，“被逼上梁山”这句俗语，就是这么来的。
为何刀架在林冲夫妇脖子上，他们就是不跑呢？
不说清楚这两个问题，我们就无法理解故事中的异常，就不能理解施耐庵的真实用意。
问题首先出在，林冲夫妇看待权利世界的态度上。
关于林娘子其人，我们可以提供一份简单材料：
姓名 张氏（林娘子）
生年 不详
卒年 林冲落草梁山半年前
父亲 张教头
丈夫 林冲
子女 无
大事 鲁智深担任菜园管事次日，林娘子到东岳庙还愿，被高衙内调戏；
被调戏一个月后，被高衙内骗至陆谦家，险些被逼奸；
林冲启程前往沧州，临行前林娘子接到林冲休书；
林冲上梁山后得知林娘子不愿屈从高衙内，已于半年前自缢身亡。
林娘子贤良淑德、忠贞不屈，如果说《水浒传》可爱的女人不多，林娘子应该算一个。
只不过，林娘子的天真，要加一句很傻很天真，因为她对权力的态度是岁月静好。
《水浒传》两次关键剧情中，林娘子都说过一句话。可在我看来，这句话非常奇怪，跟《水浒》主题格格不入。
林娘子说的话是“清平世界”。
第一回，林娘子在五岳楼被高衙内调戏，红着脸说：
“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
谁说这是清平世界？花花太岁侮辱光天化日侮辱女子，怎会是清平世界？清平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跑到梁山落草为寇呢？
第二次，高衙内已经将林娘子骗到阁楼，欲行不轨，林娘子呼救还是说：
“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
清平世界、岁月静好，都是很美的词，不必去追寻诗和远方，因为眼下就有恬静的生活。
但是，在权利为王的世界里，岁月静好往往会成为麻醉自己，不去面对人生不幸、现实不公的遁词。
我想，林娘子不可能不知道高衙内所作所为，只不过她觉得还没轮到自己罢了。只有好人不怕遭殃，坏人不敢嚣张，才有真正的岁月静好。
同样看林冲，王进被高俅迫害时，他也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高衙内欺负别家女子时，林冲还不是充耳不闻吗？
总想委屈求全，结果是腾挪的自由越来越小，反抗和自卫能力越来越弱；与此相对的是，高衙内的压迫越来越肆无忌惮。
委屈是不能求全的。所以面对社会的不公，不能学林冲夫妇，只是呼唤正义和公理，而要学鲁智深捍卫正义和公理。
关起门来，对别人的痛苦不闻不问，对世界的黑暗漠不关心，这是鸵鸟的生活。总有一天，权利会一脚踹开你的门，静好的岁月会变成一地碎片。
我读《水浒》，第十六篇。
我比较注意从林冲、林娘子本身出发，查找产生悲剧原因。
据说，心理学家阿德勒（Alfred·Adler ）咨询室里有一个三面柱，第一面刻着“我很可怜”，第二面刻着“别人很可恶”，最后一面刻着“我该怎么办？”。
每当面对来访者，阿德勒就会拿出这个三面柱，问：“好吧，那你想谈哪个话题？”
过分关注“我很可怜”、“别人很可恶”，会失去真正解决问题的机会。请注意，阿德勒强调“我该怎么办？”，就是告诉我们先从自身出发，寻找“该怎么办”。
上回说到，林娘子贤良淑德、忠贞不屈，但正是因为她过分的天真烂漫，使得危险来临时，做出错误的决定。
今天，我们分析更关键的人——林冲。
关于林冲其人，我们可以提供一份简单材料：
姓 名 林冲（豹子头、天雄星）
生 年 不详
卒 年 征方腊后病逝于杭州六和寺
妻 子 林娘子（张氏）
子 女 无
原有身份 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
梁山职位 马军五虎将、位次天罡星第六
评书故事 “误入白虎堂”、“棒打洪教头”、“风雪山神庙”
战 绩 祝家庄之战、高唐州之战、曾头市之战、迎击关胜之战、凌州之战、东昌府之战
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有万夫不当之勇，因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人称豹子头……
历代点评《水浒传》大英雄林冲的学者很多，但我认为金圣叹的评价，无人能出其右：
“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你没看错，我用白话再说一遍：金圣叹说，林冲是精于算计、善于忍耐、拿捏得当、一不做二不休，狠得让人害怕的人。
什么？你在说林冲还是陆谦啊？大英雄林冲怎么到你这里就成小人了？你怕不是来抬杠的吧？
为论证这个观点，需要引用《水浒》原文。之前的分析我很少引用原文，最多引用只言片语，用来说明出处。但以下两段描写实在神来之笔，不原文引用难达到效果。
《水浒传》，第六回。
第一段，陆谦按照高衙内吩咐，将林冲骗至樊楼喝酒。同一时间，林娘子被骗至陆谦家中，随之而来的是大色狼高衙内，林娘子的清白危悬一线，且看这段描写：
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林冲慌忙问道：“做甚么？”
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在岳庙里啰唣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忙下得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
你看锦儿这段话，你看林娘子最后一句“杀人”，吓人，紧张，惊悚，悬疑。林冲听了立刻慌了，也顾不得锦儿，三步并做一步往陆谦家赶。
林冲为何如此着急？老婆又被高衙内拦住了，而且情况比上次在庙会危险得多！
第二段，你且看林冲急急忙忙、慌慌张张跑到陆谦家，上了楼，面对栓死的门，施耐庵是这么一段描写：
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娘子道：“不曾。”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个地方。两段叙述对比着读，有一些细节值得推敲。
当然是林冲奇怪的行为。
听到自己的娘子被人调戏，慢一步很可能清白就没了，是个男人都会又惊又怒，不顾一切冲到陆谦家，杀将进去救人。
可林冲呢？确实是又惊又怒，也三步并做一步跑到陆谦家，结果却是笃定的“立在楼梯上”，让惊魂未定的娘子开门。
林冲显得太文明了吧？
尔后，林冲得知娘子没有被玷污，反而在陆谦家又是砸门、又是摔桌，把一切家当打个粉碎。
仇人相见，本该分外眼红，林冲却很文明；娘子得救、坏人逃走，林冲却很火爆。这组对比放在一起，让人疑窦从生。
其中的玄机是什么？林冲如此矛盾的行为，背后的心理是什么呢？
其实一切答案，就在二十八日岳庙。
在岳庙谦，林冲一把掰过调戏自家娘子的人，一眼认出是自己上司高太尉养子高衙内，“先自手软了”。
网上有句玩笑话——男人不能说不行。但在我看来，男人最怕的不是不行，最怕是一个“软”字。
软了的男人会怎么样呢？管你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管你是豹子头、大英雄，砂钵大的拳头高高举起，就是落不下来。
中国人说大仇，莫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管你深仇大恨、管你怒气未消，林冲也只能一双眼睁着瞅着高衙内。
这一刻，我相信林冲虽然看似愤怒，其实心理非常冷静：不打，这个人调戏了妻子，怎么保住面子，拳头都举起来了！打，敢吗？体制内的位置怎么办？锦绣前程不要了？首都的房贷还完了吗？
我想光天化日下、朗朗乾坤岳庙前，林冲表面很愤怒，内心却是烦恼。
甩开锦儿冲向陆谦家的林冲，同样还是烦恼。
揍，还是不揍？揍，自己没有王进一走了之的勇气，舍不得现在的一切。不揍，老婆被人欲行奸淫，以后在东京还抬得起头来吗？
万幸，真是万幸啊！阁楼有道关上的门，一块遮羞布一样的门，林冲怎么舍得砸烂它呢？
看似喊门内娘子开门，实际上是给高衙内提醒，给他时间逃走。
不见不烦，不烦不见。高衙内是真怕林冲的拳头，听见林冲叫门，怎能不快快溜走？林冲是真怕高太尉的权势，自己叫门，给高衙内时间快快溜走。
看似大仇的二人共同演出了这场戏，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哦，不，林冲还需要结个尾，不打碎陆谦家，不然自己的丈夫的形象、男人的形象就没了。
这出戏，不知蒙住了多少读者的眼睛。
每当读到这里，我都分外难过，我难过林冲在权利面前的算计、软弱，甚至猥琐，也难过林娘子虽有一尘不染、坚贞不屈的贤良，但最后为捍卫清白自尽。
文字写到这，是谁害死了林冲已经有了答案——不受约束的权力。
在权力的逻辑下，洪太尉可以逼迫张天师打开“伏魔殿”，最后放走了魔君；高太尉可以信口雌黄，对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权力的逻辑下，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当然我看上你的娘子，你的娘子就我的娘子。
林冲是坏人吗？不是，野猪林中面对董超、薛霸的百般侮辱，甚至要杀了自己。鲁智深救下林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的林冲却劝鲁智深留他们性命，这是林冲的善良。
林冲是英雄吗？不是，发配沧州前林冲要休了林娘子，看似怕耽误娘子，说的却是：“枉自两相耽误。”什么两相耽误？我不耽误你，你也别耽误我，我林冲还是你丈夫，高衙内就不会放过我！
林冲软弱吗？软弱，他虽有一身武力，但内心无胆。他以为别家女子被调戏，自己可以高高挂起；他以为告诉高衙内“这是我林冲的妻子”，就会相安无事；他以为休了林娘子，就会放他一马，甚至让自己保留体制内的位置。
文学艺术是不是虚构？故事情节可能是，但对生命的感受却不是。《水浒传》中林冲内心魔鬼是怎样炼成的？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在权力面前一步一步变成。
从这个角度看，落草为寇的林冲，和身死山神庙的小人陆谦其实是一个人，只不过陆谦缺少一个年轻美貌的娘子，且被高衙内看上罢了。
《水浒》的悲剧原因是权力的泛滥，解决的方法有三，一是学王进远走江湖，二是学使女锦儿的聪明低调。
但最根本的是，把权力要关进制度的笼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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