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五丈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明·杨慎

【1】

大雨磅礴连绵，檐灯飘摇欲湮。不知隆中谁家琵琶，又深宵长滚复夹弹，嘈切之音乱了我梦魇心弦。

庭前回廊昏明晦暗，窗边纱灯奄奄将熄，我恍惚又入五丈原。原上秋风凄寒月光惨白，一片离离枯草满是荒凉萧索；几块土石冷樵透尽寒伧；两三棵黄叶孤乔，伴着天边微茫孤垂的星。

星下，蜀军阵营壁垒森严，黑衣铁甲朔气生寒。营角“克复中原”旗番下，我又见那抹苍凉垂老的身影，饮恨吞声我竟惶惶不可前。

“青衫犹是鵷行旧，白发新从鬓边生。”当年英气冠天的少年，早已龙钟老态。苍颜皓首如雪长须，巍巍扶杆遥遥西望，一声长叹“星将落，业未完……”轰然倒在猎猎招抖响的番下，鬓边老泪都随了风去弹……

徘徊间，我又见当年烽火戏狼烟，十万蜀中男儿金戈铁甲，对阵笑骂司马匹夫。转眼千里沙场，已是百亩良田。

回首，又见羽扇纶巾的少年，衣衫袂袂信步而来与我擦肩，对着蜀国群臣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指点着三分天下，刀光剑影的江山。

何来  归来 魂兮! 哪有  魂兮  归来！

耳边忽听众将齐呼：“丞相！保重！”闭目又见你含米尸身，吓退曹魏追兵，惊得司马懿丢盔狂呼：“吾有头乎？”

浪花尽、英雄往！你终是得了青史贤臣名，却失了归隐白首约！

你临终托梦与我：“英，天边将星已落，吾生杀伐过重，已再无机缘得寿。然，此生忠诚已尽报，生平所学亦尽倾，却唯独负了卿……”

我忍泪上前，与你执手：“亮！南阳隆中十年恩爱，抵得百年岁月。妾赠君之一扇一巾，君夙夜不离，念念情深妾足矣！黄泉路上……君切记…莫要回头……”

你闭眸仰天，一步一步模糊在我泪眼婆娑中。

我哽泪长叹：黄泉地府彼岸远，忘川奈何汤一碗。望乡台上君莫念，一世浮沉两不欠！

【2】

鬓角热泪又湿了鸳鸯冷枕。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

睁眼醒来，窗外叶落似飞雪，又是一年秋。

陇中你种的八百株桑树，也该都在凋零枯叶了。今年春时桑叶颇好，我养了许多蚕，出了许多丝。十五顷薄田里黍、稷、谷……收成也都丰足。亮：躬耕之乐，采桑之趣妾欣然也。

昨日自占一卦，卦象“坎为水”：“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险难成空之象，看来我的时日也已无多矣。亮！诸葛一脉现均已成人，“忠孝”二字妾业已训授，无愧君托矣。

窗前风雨又急了些，夹着雨的风将半开的窗，吹得“咄咄”轻响，透进的寒风，缭起了我鬓边散下的几缕霜发。满头的青丝，不知何时染上了这霜华银色，我全然都记不清了……却又忆起你我的当年。

【3】

我是荆州名士黄承彦独女，自幼受父辈熏染，精通机关数数、熟记阵图兵法。母亲是荆州名族蔡瑁之女，姨母更是刘表之妻。

我不愿如大、小乔般，成为他人垂涎的玩物。于是及鬓之年便以黄发、黑面示人，吾父亦对外宣称：“吾女阿丑也。”

你身披鹤氅面如冠玉，是父亲忘年之交。扬言娶妻不论相貌只论才，于是吾父主动上门问君：“闻君择妇，吾有一丑女，黄头而色黑，才堪相配，肯容纳乎？”

你闻后欣然应曰：“寤寐思服！寤寐思服！愿结伉俪，共效鸾凰。”

不日，你携礼求聘。我常听父辈言谈，赞你有经天纬地之材、定国安邦之能，便借赠扇之机，亲自考问与你:" 诸葛先生，可知小女赠君鹅毛羽扇，所谓何意?"

你见我黄头、黑面、麻脸，却全无他人相顾失色之态，毕恭毕敬答曰:"礼轻情义重也。"

我亦问:"君可知其二否?"

你三思不得其解。

我扯袖遮唇与你笑曰:"方才见君与父言谈，谈及胸怀志向便气宇轩昂;提及孙、曹便愁眉深锁。吾赠此扇乃为于君遮面矣！"

你听罢，凝目沉思深深静望我一眼，便正襟俯首，拱手与我施礼良久方起：“亮，受教矣！”

我低头与你回礼，起身时我们四目相触，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我知你是懂了我的意：“大丈夫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欢悲不露于神；乐忧不曝于行；贵贱不溢于目；荣辱不惊于身，此乃丈夫也！”

成婚之日，我以红巾遮面，欲试君心可否如一。不想你竟毫无迟疑，揭开了我的盖头红巾，对着我这张并非“阿丑”之容，悄悄红了如玉面庞。（注：相传红盖头是由诸葛夫人所流传下。）

【4】

南阳隆中山路纤纤、青竹萧萧。你我恩爱相守、知音相对，松萝共倚、鹿车同挽。日占卦、夜观星，床头堆满黄卷，囊里藏裹古锦。我素衣瑶琴，你诵<<梁父吟>>，我对镜绾鬓贴花，你为我插钗画眉。

座上知己两三，或游湖问道、或深山寻友，归来时，我家中操持佳肴，同席共话天下纷争。酒酣食足后，静看庭前篱边花，闲赏田间桑成林。

闲时你荷锄耕田歌曰:"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隆中有隐居，高眠卧不足!"――何等安闲！

然“凤翱千仞,非梧不栖;士伏一方,非主不依。”那年春寒，先前两顾茅庐而未见君颜的结义三兄，终究又是来了。你草堂昼寝未醒，那三兄为首之人，垂手静候三时辰，不愿扰你清梦。我知你等之人终是来了。

三顾茅庐心相知，三分天下《隆中对》，你们将要谋动天下。

次日，我替你默默收拾琴书，你上前执我双手深深嘱咐:" 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出。待我功成之日，即当与卿携手归隐。"

我抬头凝望：“君非池中之物，聊寄琴书、躬耕于陇并非汝志。君此去，家中万事莫要系劳牵挂，妾定当不负君托，隆中静候君功成，归隐白首。”

一切妥当，你翻身上马持鞭回望，卧龙岗耕者忘扶梨，樵夫失铁斧目送君离去。

梨花纷纷鸟雀惊，四骑骏马踏尘去。

自此，你谈笑间斗换星移、斡旋天地补掇乾坤，实现着三分天下《隆中对》的抱负。我庐中养蚕采桑、织布纺纱操持杂洒，等你云中锦书鸿雁而来。

你舌战群儒、草船借箭、三气周瑜、火烧博望、新野、赤壁，东和孙权北拒曹操。收复二川，七擒孟获，彻底平定南疆之乱。

收天下民心、保蜀汉根土、定天下三分。

以新野不足一州之地，迫逼曹魏十倍地界之军力，“畏蜀如虎”几欲迁都。

三顾之恩，君鞠躬半世；托孤之重，君尽瘁终生。

亮~！南阳隆中卧龙岗，依旧山雅水清、田平桑茂、松篁交翠、猿鹤相亲……然，你未归矣！

我亦老也！

残灯孤盏做尽商量，别离滋味浮生浓尝。风流云散，此生实难……

窗边纱灯终是流尽红泪，奄奄轻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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