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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86岁的老爸突然脑梗,经过抢救,总算挺了过来,但自此半身不遂,失去了自理能力,比较幸运的是,思维意识还算比较清楚,还能认得所有亲人,也能口齿比较清楚表达自己想法。
但还是因脑梗影响,偶尔会出现意识迷糊的情况,尤其是午睡刚睡醒的时候,老爸就会犯浑劲,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话,其中说的最多的就是“走啊,回家。”
老妈哭笑不得,明明就在家中,还要回哪里的家?
见老妈不为所动,老爸又继续唠叨:“你要不愿意跟我回,给我五块钱,我先回,安顿好了来接你。”
老妈故意逗他:“你家在哪里啊?”
老爸的答复有时候是“肃南(在甘肃河西走廊)啊!”有时候是“岐山(在陕西宝鸡一带)啊!”。
老妈照例戏谑:“回去住哪里?都没房子了!”
老爸有时沉默发呆,有时回答:“我先租个房子,再盖个小房子。”
老爸犯迷糊的时候心心念念的两个地方,岐山是他老家,肃南是他工作四十年的地方。
他退休后跟着妈妈搬到妈妈娘家所在的县城——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一晃也快三十年了,犯迷糊的时候,念着的却是阔别六十多年的老家和离别近三十年的肃南,也许人犯迷糊的时候不再受理性约束,脱口而出的就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望吧!
回不去的故土——岐山
在我还上小学的时候,老爸还曾自豪地讲讲老家有个法门寺,还讲讲老家的故事以及他离开老家的经历,可惜,这样的时光非常少,因为他经常不是在水利工地上就是在来去水利工程的路上。
上了初中,我去了紧邻肃南县的高台县读书,就更没有机会听老爸讲岐山的一切。
岁月飘逝,如今连我都已经刚刚半百,老爸所讲的有关故乡的那一点点故事,也早被我自己匆匆人生路上发生的各种故事渐渐无情埋没。这个地方于我而言,遥远得如同神话中的蓬莱仙境,无法真切触及。
等我想起探寻为何在他身体硬朗的时候不回老家又为何失去行动力后才念念叨叨着回家时,已经为时晚矣,脑梗不仅夺走了老爸自如行走的能力,也让老爸性情大变,不再是过去那个温文尔雅克制理性的他了。如今但凡想和老爸聊一聊过去,刚刚开头,还没展开,老爸就已经两眼湿润,眉头皱皱巴巴,咧着嘴角,呜呜咽咽,像极了一个吃奶吃不上的委屈婴儿。此时此刻,我内心凄然,不忍再提旧事。
我能仅仅知道的是爸爸十七八岁的时候正逢新中国刚刚成立,血气方刚的他主动响应国家号召,报名支援去了祖国当时最需要人才的地方——新疆。
在前往新疆的遥遥路途中,天生晕车的他晕得一塌糊涂,一路呕吐,刚入甘肃境界又突生重病,近乎奄奄一息。
带队领导无奈之下,禀报上级部门,经各部门协商,将老爸留在兰州休养。老爸病好之后被安排在甘肃农业厅工作。不久,又再次积极响应号召下乡支援基层建设,到河西走廊一带工作,在河西走廊辗转数地后,最终又去了最缺人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成为当地第一批水利人。
老爸的远走,对于祖母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他七岁的时候,也就是一九四零年那年,四川来的一股流匪窜到关中,不仅将祖父所在村庄打劫一空,还将留下来守村的青壮年抓获一并捆树上活活烧死。丧夫之后,祖母独自艰辛拉扯四个孩子长大成人,原想着新中国了,有了土地,可以一家从此过上安稳的日子。没想到她那老小儿子竟然一意孤行离开她要去往遥远的新疆。
祖母一直留在岐山,老爸没成为水利人之前还能经常回乡探望,然而自从成为水利人后,忙忙碌碌的老爸从此几乎没有机会回家尽孝。
祖母在故乡过世后,老爸便再也没有返回过祖辈故土,纵使故乡还有他的兄长和姐妹。
曾经好奇,为何老爸从来不曾领着我们去岐山老家看一看,他自己又为何那么决绝得再也不归。一直想问,但匆匆行走在自己远行路上的我,居然从来没有耐心停下来,倾听老爸内心深处的凄苦。
可怜的老爸半身不遂之后大概再也无法打开他的心结了。
今年春天的某个早晨,老爸中午醒来,再次迷糊之中,把老妈喊到身旁,向她索要一百元,说要坐火车回岐山看看。
老妈又气又笑,都已瘫在床上无法自主行走,如何搭乘火车?一百元又能干什么呢?
老爸说钱要留给子女们,不能浪费,一百元不够,他可以扒货车,坐慢车,一站一站换乘最便宜的车,给他一个月时间就行,他一定回来。
我在电话里听着老妈复述着老爸的胡言乱语,泪水弥漫双眼。
最好的年华献给了肃南
肃南县是于1954年2月14日,在裕固族聚居的原高台县第六区、酒泉县祁明区、张掖县康乐区的基础上成立的全国唯一的裕固族自治县(县级)。
这里是一个多民族友爱聚居的地方,除了裕固族外,还有汉族、藏族、蒙古族、保安族、东乡族、回族等多达16个民族,当地大部分人口从事游牧业,一年当中根据气候和植被变化辗转于数来个草原之上。
在自治县成立后,当地政府紧急搜罗各种人才组建各种职能部门积极解决和改善百姓生活问题。老爸当时在同属张掖市管辖的临泽从事农业工作,也被地委抽调到肃南继续从事农业工作。
但当地农耕面积小,借调的农业技术人员相对富余,而草原水利急需人才。老爸见状自告奋勇改行做了更辛苦的水利工作。
一边苦啃水利专业书籍一边踏遍了肃南草原勘查地形规划水利,成为肃南县最早的一拨水利人,测量、设计、监工以及后期维护一条龙工作都得负责并参与其中。
最初的十几年去草原勘察施工,没有道路没有汽车,老爸就骑着专属于他的枣红俊马奔波各地,听老妈抱怨,老爸还真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事情,从草原勘察回来就赶紧去了单位绘制设计图,等有了完善可行的方案骑马就走。
听说我还没出生前,有一次施工民工不按设计施工,出现塌方事故,老爸等人接连奋战几日才把事故处理完毕,极度疲惫的老爸骑着枣红马返回距离几十公里远的县城,半路在马上睡着了,然后一打盹身子一歪,从马上摔了下来,不巧的是,摔落的地方是个碎石遍布的大板坡,老爸掉下马来便从山坡上滚了下来,遍体鳞伤。
说起老爸的枣红马,又想起一桩事来。
当时老爸单位是个大院,有几排平房办公室、家属房和宿舍,最后一排平房是单身宿舍,单身宿舍后面是个大约三十来平的场子,里面堆放着饲养马匹的草料。当时单位有十来匹马,可想而知堆放的草料非常多,通常有一人高。
大院里的小男孩们经常爬到单身宿舍平房上,互相推搡着往草料堆上跳。单位大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孩子们淘气而已。
但是这拨熊孩子们大概厌腻了这种玩法,居然有小孩找出火柴要烧干草料,幸好被一个叔叔及时发现,一呼叫,呼啦冲出好几个大人把这帮熊孩子抓了个现行。
我哥就是这些熊孩子中的一个,当时也就八九岁吧,其实向来乖巧的我哥绝对不是主谋也非主犯。但我爸当时就铁青着脸,把腰带抽了下来,也不管同事阻拦,“啪!”狠狠抽在了我哥屁股上,我哥疼得直往家里窜,我老爸就跟着打了一路,到了家中,又把我哥摁在炕上把裤子扒了,接着用腰带抽打。
我印象里温和的老爸就打过这么一次孩子,下手可真狠,我哥那小屁股真的是皮开肉绽啊,乖乖在家卧养了一周多!
自此,单位人都说没看出来好人老杨打起孩子来真凶啊!不过,也许正是凶神恶煞般的那次暴打真起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大院里那些曾经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男孩们老实了许多。
老爸对公家的事向来如此认真不苟,施工中容不得丝毫差错。
老爸对于肃南草原的角角落落都一清二楚,在他的蓝图中,还有许多规划要做,然而时光如白驹过隙,四十年过去,老爸花白了头发,腰腿再也不如青壮年时期那样灵便,最终只能向年龄屈服,办理了退休,永别了挚爱一生的水利事业。
老爸完全可以无愧地说,他将自己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肃南草原,在草原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水利工程,造福着数十万牧民。
直到退休,老爸因为常年出差,缺席家务,补偿老妈,才跟着她离开了肃南,回到老妈娘家所在县城养老。
回忆到此,我为老爸因为身体状况无法回到故乡和当年工作地方深感遗憾,但也更为当年父亲热血投身建设留下可以造福数辈人的水利工程感到无比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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