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你怎么这么没良心,祖母最爱你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我还是恨她。我就是恨她。
——题记
上个月孩子爷爷回了趟昌邑老家,回来之后说,这次回去见到了春生。
我吃了一惊,春生已经释放了?十五年了?
爷爷说,嗯,春生还胖了不少。过了会儿又说,真见老了,老多了。
我默默的吃饭,突然又想起当年那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站在自家院子门口的槐树底下,有些腼腆的微笑着。
(一)
第一次见到春生,还是结婚后头一年,跟老公回昌邑老家过年。山东乡下的风俗,结了婚都得回男方家过年。
大年初一去拜年回来,见东边邻居家的门口树下,站着一个年轻人。街上很热闹,他也不出门去看看,去耍耍。
老公给我们介绍说,这是春生,邻居,我俩小学同学;这是我对象。
我说,你好。
春生很腼腆,但还是主动招呼我说:“婶子好。”
看来我老公辈份挺高的。刚二十几岁被人叫婶子,我有点不好意思,忙说,别别,都是同龄人,互相叫名字好了。
他微微咧了咧嘴。下次见面,还是称我婶子。我既不好意思答应,也不能不理人,只好点点头。
在家住了十来天,见了他好几次。有次我问家里人,春生家就他自己吗,怎么也没见着别的人?
婆婆说,春生六岁那年,他爹父亲死了,心脏病,刚过31岁生日。
过了两年,春生他妈要改嫁到安徽去。没带他走。
那时候,在乡下,女人改嫁,一般不带男孩儿。原来这家,也不会放。农村守旧,男丁嘛,要留着给家里延香火的。
新嫁过去的那边,一般也不愿要。男孩不比女孩,不过是供她吃穿,长大了嫁出去还能得一笔不菲的彩礼,多一房亲戚。
男孩子,别说上学了,就算不上学,长大了得盖房子、娶媳妇,哪一样都一大笔钱。自己亲生的也就罢了,又不是自己的,受累不甘心。
春生妈改嫁那年,他祖母六十六岁,已经守寡很多年。独子早亡,春生是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希望。
从此,春生就跟着祖母过,相依为命。这个词,听着挺温情的,实则太凄清。
家里没有劳动力,一个老太太干不了什么活,经济条件不好,春生无父无母,吃的穿的都不如别人,难免自卑。学习也不好,不开窍,年年留级。
所以虽然跟我老公同班过,却比我们大好几岁。
上完小学,春生就不念书了,跟着一个本家的叔,在昌邑县城建筑队里干小工。
婆婆说,春生挺能干的,也挺孝顺的,就是没人给他说媳妇。
我问为啥,婆婆指了指东边,说:“还不是穷闹的。现在没房子没钱,根本说不上媳妇。他又没念书,也找不着不要钱的大学生媳妇。”
作为一分彩礼没要的大学生媳妇儿,我无比尴尬地看了看老公,他更尴尬,忙打岔说,当年念高中的时候,他在县里碰见春生两回,想聊几句,春生只讪讪的,也不大接茬。
离开昌邑回青岛的时候,我特别留意了一下春生家,是挺破败的。别人家都已经建起了瓦房,他家还是土坯的房子,房顶和院墙上,几茎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二)
第二次见到春生,已经是一年之后。
我去找家里那条到处乱跑的小狗,看见他蹲在门口抽烟。
门口的槐树已经砍了。
他还是那么瘦弱,眉头紧锁着,穿着单薄的磨得发亮的黑羽绒服,脊背佝偻着。跟春节那一片欢喜祥和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样子。
有人在屋里喊他,他就进了家。
我端详着他家的房子。即使是乡下,这也是古董了,这样破旧凋敝,简直不像能住人。
回家我跟婆婆说起来,她说:“春生已经盖了新房了,借了不少钱。”
我很为他高兴,立刻说:“是嘛,那挺好的。有了新房子,应该好找媳妇了吧。”
婆婆说:“嗨,要不说呢,盖了新房,他奶奶又脑中风,瘫在了床上。村里有人替春生去说媳妇,被人女方家里骂出来来,那么多饥荒(外债),床上还瘫着个老的……”
话音未落,传来隔壁的哭骂和叫嚷声。婆婆停下来不讲了。我说这是咋啦,大过年的。
婆婆说,天天吵,唉,还不是嫌他奶奶拖累,还不快完蛋。
我大惊,不至于吧,他可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婆婆摇摇头,说,怨他奶奶当时非得留住他不放,他妈后来嫁的那家,条件挺好,就是没有孩子,回来了好几趟,想把春生带走,奶奶坚决不让她见孩子。这老祖宗也是够犟,起码去那边春生能娶上媳妇,生了孩子不也是她家的后人吗。现在好,孙子是留住了,娶不上媳妇,最后还不是绝户。
我问,那现在他再去他妈那边不行了吗?
婆婆说,他奶奶瘫了咋办?扔下不管了?
我默然无语。
在当时的乡下来看,春生快三十岁了,确实是年龄太大了。乡下很多男人刚成年就会订亲,二十出头就当爹的比比皆是。春生想必也是非常着急。
那真是很无奈了。
(三)
后来有一天,已经是两三年之后了,我因为生宝宝,没回家过年。跟老公通电话的时候,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春生。
我说还记得呀,怎么了。
他说:“听妈说,春生把他奶奶……已经坐牢了。想不到那么个人,心太狠了,真是太狠了。”
我没说话,心里既震惊又沉痛。想一想,觉得春生的命运着实有些可怜。可怜又可恨。可是我问自己,如果将自己换作是他,会怎么样呢?我会振作,会发奋,有能力改变如此惨淡无望的人生吗?
我答不出来。我没信心。
想到如今他已重获自由,也已四十开外。我眼前再一次浮现出第一次见他的情景,那时候,他的脸上还有喜色,心里还有希望。
我吃不下饭了。倒很想喝一杯酒。
春生啊,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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