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从军营出来,和同僚们钻进酒馆大吃大喝,已经成了宫庶的必修课。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军营里有的是靠关系混军功的少爷公子,这些纨绔子弟白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一到晚上就精神百倍地下酒馆逛窑子,第二天又摇摇晃晃地去上班,如此循环,周而复始。
宫庶很是看不上他们这样的德行,但一来没有背景,而来财力不够,也只好在努力训练的同时多和他们应酬,真情假意地说过不少“苟富贵 勿相忘”的话。
宫庶和同伴们勾肩搭背地撞进酒馆,敏锐地觉察到藏在角落的人。那个人已经连续来了好几天了,每次都点上两三杯烈酒,一个人慢慢喝完后,留下钱安静地离开,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是个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酒馆里满是士兵身上的汗味,呛人的烟草味,和粗俗下流的污言秽语,而那个人——很明显是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衣着样式简单却是由最好的裁缝手工缝制而成,他低低地扣着帽子,偶尔抬头,灯光在他薄薄的镜片上反射出锐利的光。
今天他依然站在那个小角落里,面前摆着一个空杯子,显然已经享用过第一杯酒,宫庶一边胡乱猜测着他的身份,一边应和着朋友们的大笑,把啤酒灌进喉咙。
应酬归应酬,宫庶从不允许自己大醉酩酊,每次喝酒总是点到为止,剩下的就是抽几支烟,听他们吹嘘自己的家世,然后打电话叫人把这些醉鬼抬回去。
时针缓缓滑向罗马数字“X”,宫庶估摸着差不多了,刚要起身去打电话,却见一片阴影自上而下打在自己身上,抬头一看,是那位神秘的绅士。
“你,和我出来一下。”绅士指了指宫庶,然后转身出门。
宫庶看了看一行狐朋狗友,一个个醉得不省人事,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就带好帽子,追着那人出去了。
男人带着他拐进了酒馆旁的小巷里,小巷满是垃圾秽物,很难想象这样一位衣着考究的绅士能如此从容地站在那里。
男人开口:“多大了?”
宫庶答:“二十二。”
“有没有什么毛病?”
宫庶摇头:“我是当兵的,身子骨壮得很。”
男人点点头,沉默了一阵才开口:“知道第二性别吗?”
宫庶大惊,在大脑做出判断前就把男人死死地压在了墙上,恶狠狠地逼问:“你是谁,问这个做什么?”
男人掰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砸在宫庶胸口,宫庶接住,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男人摘掉眼镜缓慢地擦拭:“你有你的第二性别,我也有我的,放心,你的秘密在我这里绝对安全,我的抑制剂用完了,新的一批要下个月才能送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宫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你是个男的,这...男的也能......”
男人笑了,声音爽朗:“那么,长官可否帮我这个怪胎一个小忙呢,完事之后,咱们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宫庶也乐了,用信封敲打着手心,换上一副痞里痞气的流氓样:“感情我宫庶算是被您嫖了,得了,您头前带路吧。”
男人领着他走了一段路程,宫庶落后半步打量他的背影,被大衣包裹的身体修长,含胸拔背,行走如风。这样的绅士居然是个......他暗自发笑,又有些同情起这个男人,看起来,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也不全是人生美满啊。
到了酒店门口,宫庶才发觉这是锦江饭店,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大酒店,宫庶赞叹:“果然是有钱人。”男人没理他,径直上了顶层,在顶层的入口有服务生冲他鞠躬:“先生,您回来了。”
男人点点头:“老规矩,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如果有人一定要扰人安宁,我希望你重申我对待不速之客的态度。”
服务生再次鞠躬,偷偷地打量宫庶。宫庶也不别扭,大大方方地杵在楼梯上让他看。
男人有些不耐烦了,敲了敲楼梯扶手示意宫庶赶紧跟上,小跑着上了楼。
宫庶进来后,男人立刻把门反锁,等听到服务生的脚步远去后,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宫庶。
然后他的气味就铺天盖地地爆发出来。
那气味像海风,又像冬天的松柏林,深邃,宽广,如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宫庶,让他呼吸越来越急促。
男人似乎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宫庶不知道他是凭着怎样的毅力从酒馆走到这里,这位绅士双腿打颤,但依然努力站的笔直:“见笑了,这里很安全,这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宫庶感觉浑身都燥热起来,听他装腔作势端着派头,有些起急,赶紧走过去扶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装什么装,你...”话没说完,就被男人一把推开,语调很是嫌弃:“去洗个澡。”
“可你......”
绅士用手一指:“浴室在那边。”
宫庶拗不过他,只得走进浴室,一路把地板跺得山响。
他用热水冲洗身体,那勾人心弦的气味从门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宫庶只觉口干舌燥,胡乱冲洗一阵,擦干身体就急匆匆地走出浴室。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番糜乱的画面,却不想那绅士只是脱掉了外套,穿着整齐的衬衣马甲,正坐在沙发上饮酒,他听到动静,抬头看着宫庶,镜片后的眼睛甚是清明,不见半点情动的痕迹,但屋里那越来越浓郁的气味又显示着他在经受怎样的煎熬。
宫庶有些难耐,大步朝他走过去,但还是忍不住出声嘲讽:“你们有钱人事儿可真多,是不是不摆谱,有人能弄死你?”
男人艰难地起身,身体前倾差点摔倒在地,宫庶连忙抱住他。男人半晌才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快......”
宫庶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小腹,动作粗暴地把男人扔到床上,三下五除二地就除掉了他身上精致的服饰。
宫庶抚摸着他的皮肤,那皮肤呈现异样的苍白,像是被关在地下许久不见阳光,又像是被冻在冰里,让皮肤失去了原有的血色。
男人在宫庶摘掉他眼镜时就闭上了眼睛,任凭宫庶在自己身上胡乱抚摸,他面色平静,好像那个被人压在身下,下身一片粘腻的人不是自己。
宫庶推推他:“你能不能有点反应,明明是你嫖的我,你倒闭着眼跟个被欺负的大姑娘似的。”
男人睁开眼看看他:“你的话太多了。”又闭起眼躺的更舒服一些,“快些完事。”
宫庶心头火起,回忆着从朋友们的下流言语中听来的知识,开始变着法地折腾男人,他偷偷注意着他的神情,想着他实在受不了时就赶紧停止。
但男人只是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任凭宫庶动作再大,也咬着牙一声不吭。
宫庶有些泄气,又用更加磨人的方式来取悦他,但出了偶尔几声闷哼和粗重的呼吸声,男人依然吝啬发出其他的声音。
不管是作为男人,还是自己的第二性别,宫庶都觉得受到了侮辱,为了弥补受损的自尊心,他变本加厉地折腾了半宿,男人中间大概是昏过去几次,直到宫庶带他又一次攀上高潮,他攒足了力气把手抵在宫庶的胸口,用微弱的声音说:“...够了...停下吧...”
宫庶闻言从男人的体内退出,又帮男人简单地擦拭一下,看见他依然紧皱着眉头,心头闪过一瞬的怜惜,凑过去想要亲吻他的嘴唇,却被男人一侧头躲开了。
“...对不起,我从不与人亲吻。”
宫庶有些窘迫,给男人拉上被子,盖住暧昧的痕迹:“你总不会现在就赶我走吧,那我可没地方过夜了。”
男人看上去累极了:“...就睡在这儿吧,明天早上送你回去。”
宫庶在男人身边躺下,也给自己盖好被子,想了想,说:“那...晚安了。”
男人没有答话,只是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宫庶嗤笑一声,翻个身,进入无梦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宫庶早早醒来,屋里浓郁的气味已经淡了,男人还在熟睡,有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床上,宫庶就借着昏暗的光仔细地端详男人的脸。
他已不再年轻,但也并不年老,他留着精致的胡须,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宫庶暗自感叹,如果再早二十年,不知会有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会暗暗思慕这张脸,而现在,想必也有不少贵妇名媛恨不得带着女儿一起嫁给他。
宫庶盯着男人胡思乱想,直到男人发出一声叹息,睁开毫无睡意的双眼:“你看够了没有。”
宫庶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大咧咧地笑:“你还挺好看的,是不是很招女人喜欢?”
男人重新闭上眼:“我已有很多年不近女色。”
“那男色呢?”宫庶坏笑。
“...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宫庶大笑。
“把衣服穿上,我叫人送你回去。”
“不要紧,我自己走吧。”宫庶说着起身穿衣服。
“一会儿楼下就有捕风捉影的闲人了,坐我的车走,能少一些麻烦。”
“那多谢了。”宫庶不再客气,男人摁了床头的电铃,一个留小胡子的随从进来,也不说话,只是欠欠身请宫庶出去。
宫庶回头看着男人笑:“看来不止我知道你的秘密啊。”
男人哼了一声,裹好被子继续睡觉。
宫庶跟着随从下楼,觉得神清气爽,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故事本应到这里就结束了,宫庶回到军营,靠着那沓钱打通了一些关系,使自己的才华终于被赏识,很快地从列兵提升到了上尉,照这架势似乎很快就能成为校级军官。
而那位神秘的先生也在上海站稳了跟脚,先是在名流云集的慈善拍卖会上高调出场,拍下了标王,后又广结人脉,成了各方拉拢的对象。
一时上海滩都在议论这位横空出世的绅士,说他风度翩翩,和多国领事以挚友相称,富可敌国又学识渊博,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真是个得到老天垂青的幸运儿。
关于他的新闻如潮水般涌来,宫庶自然也知晓了他的名字,宫庶咀嚼着那三个字,翻来覆去地想,不自觉傻笑出声。
同伴拿胳膊肘拐他:“你傻笑什么呢,怪吓人的。”接着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是不是认识了哪家的姑娘,被勾了魂?”
宫庶摆手:“放屁。”
过了一会儿他又抓着朋友的胳膊,一脸认真地问:“一见钟情这种事情会发生吗?”
朋友放声大笑,拍着他的肩膀:“哎呦...哎呦,我们的铁树开花了,哈哈哈,这到底是谁家的姑娘啊,你们怎么认识的,是不是那次你把兄弟们都扔在酒馆,自己跑去风流啦?”
“......”
朋友勾住他的肩膀:“管她谁家的呢,你光在这儿想人家有屁用。”又叹了口气,“其实兄弟我也有过一个很中意的女孩啊,可惜一直没来得及说,现在她的孩子都会走路啦!”
宫庶听了朋友的话若有所思,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好几天,最后打着控制物价的名义,带人端了上海最大的黑市交易点。
于是,宫庶理所应当地晋升为少校,又过了几天,他开始每天晚上带着手下的兄弟开庆功宴,每次进门前,视线都若有若无地扫过某个角落。
终于有一天,宫庶在迈进酒馆大门之前,被人揪着领子扔进了旁边的小巷,他的同伴都都忙着嬉笑打骂,没人注意到他的缺席。
“是你端的黑市?”问话的人留着小胡子,用一把匕首顶着宫庶的下巴。
“宫庶,男,二十五岁,身体健康,对第二性别略有了解。说吧,是锦江饭店还是你家先生的公馆?”
小胡子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用力把宫庶摔在墙上:“果然是你搞的鬼!”
宫庶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衣领:“这是上面的命令,我们这些小人物有什么办法,要怪,就怪你家先生在军界的朋友。”
小胡子的眼神简直能把人戳出两个洞,他拽着宫庶,把他塞进车里(宫庶赞叹:“喔!美国使馆的牌照!”)关好车门扬长而去。
宫庶从后座探身:“他连床都下不了了?上次他可是嫖前先给钱,怎么到你这儿规矩变了?”
小胡子恶狠狠地威胁:“再废话老子把你阉了!”
宫庶嗤笑一声靠回后座:“行啊,轻便,那可就没人能救你家先生了。”
小胡子被他气的打颤,巴不得把这小子生吞活吃了。
这还是宫庶第一次到他的公馆,那是一幢两层的欧式建筑,刚走到花园,他就闻到了一阵阵熟悉的味道。
宫庶皱眉:“这次这么严重吗?”
小胡子回头:“什么?”
“我说他这次...这么严重?”
小胡子看起来讶异极了:“你都没看见怎么知道严重不严重?”
宫庶比他更吃惊:“你闻不见?”
小胡子摇摇头:“原来是靠气味,我只是个普通人。”
小胡子把他领进门,告诉他上二楼后就转身离开了,顺手把大门从外面锁上。
宫庶闻着空气中的味道,感觉这气味像是黏胶一样,慢慢地灌满他的肺,又把他的脑子搅得晕乎乎的。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台阶登上二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小心,也许是不愿让那位先生知道自己来了,然后带上有礼又疏离的面具。
二楼仅有一个房间虚掩着门,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宫庶心跳得越来越快,他快步走进那间卧室,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
“你肯定有很多偷情的经历。”
“没有。”
“那你是怎么做到全程保持安静的,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你确实很能折腾人,我很累,请你闭嘴。”
“你是在夸我吗?”
“请自重。”
“喂,喂!”宫庶戳着男人的脸,“好歹算是你又把我嫖了,能不能别这么无情?”
“如果我不给你钱,那么就构不成你说的那种行为。”
“你去当律师也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宫庶嘟嘟囔囔地躺下,顺手把男人搂进怀里。
“你这是干什么?”男人的语气有些无奈。
“我保证不亲你,但是给予床伴拥抱是每个男人都应该做的。”
“我不是你的床伴。”
“对对,你是我的客人,行了吧!快睡吧!”宫庶从背后紧紧贴着男人,还压上了一条腿,男人挣扎几下未果,也就叹口气由着他去了。
时间一晃又过去几年,关于那位先生的传言越来越多,有的说他来上海是为了复仇,现在他的仇人都死了,他也自杀了,有的反驳说前几日还有人在法国的乡间见过他,立刻有人跳出来说不对不对,他是买了艘船,在海上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宫庶接茬:“他应该去当船长,这样他能藏得更好。”
众人没管这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依然乐此不疲地回忆当年那位先生的轶事。
宫庶慢慢地往码头走,那里停着一艘崭新的轮船,一侧的船舷上印着一串拗口的外文名字,另一侧则是用金黄的油漆,印着三个大字“幸運號”。
宫庶走上舷梯,冲着水手们点点头,然后径直走进了船长室。
那位被反复议论的先生正坐在桌旁看书,听到他进来,抬头笑了笑。
“你可真够有名的,他们到现在都在谈论你的光辉事迹。”
“他们?”
“这家的太太,那家的小姐,你依然活在名流们的心中。”
男人摆手:“一群闲人。”他披着船长的制服起身,走到甲板上,看着码头上忙碌的水手们。
宫庶陪在他身边,等待命令,幸运号马上要跑一趟南非,那将是一次漫长的旅程。
“找水手长,让他多发些药品,另外有空多采购些毛巾和烈酒,船上的储备不够了。”
“知道了。”宫庶点头,又一脸戏谑地凑到他耳边,“用不用给你单独配点‘药品’?”
然后脚上就哪被狠狠地跺了一下,宫庶疼得五官皱在一起。
男人依然看着码头,又像是透过码头看着很远的地方,过了好久,他轻轻地说:“我不再需要那种东西了。”
宫庶龇牙咧嘴地笑了,趁别人不注意时飞快地在男人唇上啄了一下。
男人没有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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