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夏

作者: 落下絮 | 来源:发表于2018-02-14 00:12 被阅读19次

文:落下絮。

本文纯属虚构。


有段时间我忘了是怎么与幼幼相识的。再次与她相遇的时候是在医院,友人然且腿伤恢复,她办手续的时候我在医院闲逛,便遇着了幼幼。

那个时候正是夏秋相交,天气最热的时候。我循着凉处走,走着便闻见一阵令人熟悉的甜香。令人怀念的香气诱惑着我,到回过神的时候,我已来到一间病房之中。

窗外的树上正开着夏天的花,快要死掉的蝉没命地嘶叫,偌大的病房中既没有放着慰问品也没有任何医疗用具,就好像无人居住一般。窗口的方向背对着我站着一位穿着病号服的女性,我意识到,香味正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无意识闯进别人的病房,我为自己感到一阵脸热。正在我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窗边的女性开口了。

“阿乱,你来了。”

一阵风吹来,女性的长发微微飘起,在混合着夏日甜香的蝉叫中,有一瞬间,我的世界陷入寂静。

“啊,我来了。”不自觉地,我这么回道。于是女性转过头来,莹白的皮肤让她的气质显得格外淡薄。她弧度极浅地笑着,跟我说:“我一直在等你。”

-

那种感觉太过奇异而令人印象深刻。我时时忍不住回忆咀嚼那一刻,还有那种宛如初遇又似久别重逢的感觉,以重温那时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不知是释然还是悔恨的过电感。那个瞬间过于强烈,以至后来的对话都模模糊糊,如梦境般零碎不堪。

幼幼和我简单聊了几句,之后然且打来电话。听见友人的聒噪,我一瞬间仿佛坠入到现实之中。幼幼笑着等我听完电话,我看向她,仿佛虚幻的女性并未消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的心中又升起暧昧而微妙的失落感。我向她说明:“其实我是无意走到这里的......朋友还在等我,抱歉。”她没有挽留,只露出有些受伤的神色。

“你要再来......我会等你。”她说。

然且的病房和幼幼的在同一层,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会鬼使神差地闯入。离开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幼幼的门牌,这才知道了幼幼的名字。去到导诊台的时候然且已经在等我:“你去了哪里?”她大声问,毫无病人的样子。

“就是随便逛了逛......”不知为何,我并不想吧幼幼的事告诉她。好在然且并不计较,她像平日一样自顾自吐槽起来,从夏日的炎热到住院的无聊,从诊疗费用又讲到服务态度......我挽着她一路进了地铁,突然感到一阵真切的失落:这一次,我是真的回到人间了。

-

一周后便是学校的离校日,明明将要离校,我心中却没有要迎来假期的轻松感。幼幼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中搅动,让我静不下心。锁好宿舍门的最后一日,我决定再次拜访幼幼。

而也正是这个决定——我日后才突然察觉——也正是这个决定将我拖入恒久不变的永夏之中,从那刻起,我的时间,我的过去与未来,都就此凝固了。

再见幼幼时是傍晚。我刻意在晚饭时拜访,以便若幼幼不在房中,我能有借口就此退走,永不再来。但她正坐在靠里的病床上。不同于上次,她床头的柜子上摆放着切好的水果,床上的被子也散乱着。见我来,她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微笑,朝我轻轻招手。

“幼幼,”我说,“你一直在等我?”

“我一直在等你。”

“可我——我甚至不记得你了。”

“我知道。”

她指了指身侧,我于是像她多年的老友一样坐到她的床上。她身上有一种轻松感,似乎能让人忘记现实——就在这时我发现,她身上那股像是水果腐烂般的甜香没有了。

幼幼与我闲聊。无非是些近况之类的话,我这才知道她一直在这里住院。问及她得了什么病的时候,她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对我说:“是没有办法杀死自己的不治之症。”

我不再问。

然后我注意到靠门的病床:“这里上次来也没有人......”

“嗯。一直都只有我。阿乱你随时都可以来。”

“但我听说现在病房一直蛮紧张。”

“这里只属于我。”

幼幼并不解释,我这才注意到她有好看的卧蚕和泪痣。不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你真好看......”

幼幼于是笑出声:“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学的时候。”

幼幼慢慢地说着,我竟沿着她的话,一点点忆起前尘。小学的时候我身体不好,常常去保健室。小学的孩子们不喜欢和身体不好的孩子玩,久而久之,我被孤立了。在班里没有人和我玩,我于是更加频繁地往保健室跑。也是夏天,我邂逅了幼幼。

幼幼比我大一届,和我同岁。她身体也不好,为方便去医院所以转到我在的小学,和我一样是保健室的常客。初见的时候她就像这样坐在保健室的床上,她没有抬头,专注地看着膝盖上的书。她偶尔扎眼,阳光便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撒上一小层金光。

“真好看......”我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说出,幼幼就抬起头,从书的世界里醒来,对我笑。

“你是在说我吗?”幼幼问。

“嗯,你真好看!”我小跑过去坐到她旁边,往她的膝盖上看。并非是常见的漫画或是儿童故事,而是大人看的字书。

“谢谢,你也很好看!”

“这个是什么书?”

我俩同时开口。奇怪的默契把我俩都逗笑起来,她合起书露出封皮给我看,是一本叫做《人间失格》的怪书。

“名字好怪哦。是讲什么的?”

“是讲一个忧郁的男人的。他家里环境很好,但他一直很难过,很痛苦,没有办法死去,一直和‘活’作斗争,一直和喜欢他的其他人作斗争的故事。”

“哇。那他最后怎么样了?”

“你觉得呢?”

“嗯......找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然后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我想了想,接着又问道:“所以其实是怎么样的啦?”

“我还没看完呢。不过我希望,最后他能够如愿死去。”

“那不是很无聊?谁会写这种奇怪的故事呀?”

“告诉你个秘密......我创造了一个忧郁的岛屿,这个故事,就是上面一个最忧郁的人写的哦。”

“大家都很难过的话,那个岛不是也很难过?我不喜欢这种悲伤的故事。”

“嗯......但我觉得,死啊忧郁啊,有的时候其实也是件幸福的事。”

“那你真是个怪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幼幼。”她乖巧地说,于是我脑子的最深处便印下了这个名字。我们之后又聊了些别的,我问她能不能看懂那些全是字的书,她告诉我“不全能看懂,但能明白。”随后我又看到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本很厚的字典,就拿来翻了起来:字典看起来很旧,打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记。

随后我们就熟悉了起来。我有时身体不舒服,早晨就不去学校,下去再去保健室报道,幼幼则总是下午去医院,早上常常到保健室消磨时间。故而我俩都是保健室的常客,却快到了学期末才彼此相见。那天是下午,聊了一会儿之后又幼幼朝我吐了吐舌头:“我要走了。”

“你要回去上课了吗?”

“我要去医院啦。”

“那好吧。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你!”

“嗯嗯。”幼幼已经收拾好东西,“下次见!”

幼幼可以说是我小学时代的唯一的朋友,而今我却几乎完全忘记了她。我们常在保健室聊一些奇怪的东西,虽然奇怪,但于我却有一种猎奇般的乐趣。一天她问我:“你知道‘天人五衰’吗?”

“不知道。”我回,“又是哪本日本小说上的内容对吧?”

“你好聪明......这个是说天上的神仙死之前的迹象的,可是神仙明明是不老不死的。”

“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国家。”

“不,阿乱,我喜欢你。”

那似乎是我早已知晓的事,却又显得那么不可思议。我不知如何回应,正语塞时,我注意到,笑容从幼幼的脸上消失了。

“阿乱,我要走了......我去中心医院接受彻底的治疗,以后不来这里了。”

“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可以的。”幼幼的脸上又扬起苍白的微笑:“阿乱,我会一直等着你。”

回忆结束,我摸不清自己的表情,幼幼倒是神色平静。

“所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这里接受治疗?”我打破沉默。

“有段时间去了别的医院,后来又回来了。”

就在这时,又一阵风吹来,我才发现原来我曾问道的那阵甜香来自于窗外的花树。从前小学的时候学校里种了很多这种树,开花于盛夏及夏秋相交之时,香气腻人。我忘了缘由,只记得那是我和幼幼叫它死人花。

“你一点儿也没有变,我却忘了你。”

“阿乱,我记得你就足够了。”

仔细想想,小的时候幼幼身上便有这种远离人世的气质。那时我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忘记幼幼,更想不到忘记她的若干年以后,我们会在医院重逢。

她叉起一块苹果喂给我,我吃下,觉得她身上的这股气质变得愈发亲切而令人舒适了起来。

我留至天黑,离开时不知不觉许下再次相见的诺言。离院时我拿出手机准备看时间,却发现手机不知何时已经自动关机了。我决定次日再来拜访。

-

回到家,母亲怨了我两句回家太晚,父亲则微笑着替我解围:“囡囡大了,肯定也有自己的事了。”

“什么事啊,还不是和同学出去疯玩!我记得你有个朋友,是不是叫然且的,一看就是个爱玩的主!你可别老是跟她出去鬼混!”

“妈!她是我舍友。”

“那也——”

“我今天是去医院探望了一个朋友。”

父母再问,我只含糊地说了是以前的同学。然后母亲又是一顿唠叨:手机一定要记得充电,又是先给家里打个电话之类,我一一应下,并不反感,只觉得这种家人的关系恍如隔世。

隔天我又去了幼幼那,正是早晨,幼幼在看书。见我来后她就冲我笑:“阿乱,来这里。”

“莫非又是那些日本的小说?”

“又不是小学了。”她笑,“这是马拉美的诗集,《徜徉集》。看得很累,但在医院很无聊,倒也正好。”

“我听说过这本书。你老是看些晦涩的东西,你该多接触点阳光。”

“阿乱你就是我的阳光。”

从前的时候我会为幼幼这样的话而失神,但此时,看着笑容浅浅的幼幼,我只觉得她在撒娇。我的语气也跟着软了些:“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幼幼放下书应:“好。”

她似乎除了病号服没有别的衣物,这身蓝白相间的制服总提醒着我幼幼的脆弱。小学时她离校不久我便恢复了健康:一场高烧夺去了我的病弱,也夺去了关于幼幼的记忆。出电梯的时候幼幼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我讨厌太阳。”她似乎认为我没听见,我不禁莞尔。

说实话,在夏日的早晨十点出门散步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太阳底下,幼幼苍白的皮肤里面似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这令幼幼显得格外不真实。

她微微出着细汗,看不太清,只在被幼幼用手指揩去时才显出存在感。我问她:“会很累吗?”

“不会,只是晒着太阳觉得很辛苦。”

“毕竟是夏天。”

“嗯......如果是晚上就好了。我一直想和阿乱一起夜游。”

“好啊。”我笑着答应,“中午想吃什么?”

我与幼幼之间相隔数年。这间隔像是某种被冻起来的树木,只有年轮而不见生长,我想要知道那一道道年轮中的是什么,我想知道关于幼幼更多。

“我没什么洗好,只要别再是医院食堂就好。”

“我请你吧。”在某种冲动的驱使下,我脱口而出。

吃的是医院外面的一家面店。幼幼的病号服在店里显得格外扎眼,我于是又有了带幼幼去挑选衣服的想法。想象着幼幼穿上轻飘飘的连衣裙的样子,想象着她穿上普通女孩子爱穿的短裙牛仔裤的样子,我不禁入神,让面条噎了喉咙,咳嗽起来。

我局促地抽来纸巾捂嘴,幼幼就坐到我身旁,拍我的背。这让我觉得更加局促,我腾出一只手冲幼幼摇晃。幼幼的力道轻了些却不曾停下。后来我顺过了气。

“我......”

尴尬让我想说点什么,但幼幼只是微笑,我又觉得一切言语都没了必要。

“我们回去吧。”

最终我只是这样说,幼幼就答应道:“好。”

-

我们在病房里坐了会儿,然后我回了家。我没有想幼幼说明那些关于衣服的愿望,只答应了她夜游的请求。那个时候幼幼对我说:“阿乱,我要告诉你我的秘密。”

回家是下午,爸爸在家,每假期的时候我都会被送到奶奶家去,爸爸见我从外面回来,并未感到惊讶。

“又去探望那个朋友了?”

“嗯。”

“是什么病?严重么?”

“似乎是绝症,我没问。......我想多陪陪她。”

“哦。你收拾东西吧,你奶奶那边已经收拾好了。”

“爸......”

“怎么了?”

“......没事。”

似乎有一刹那,我感觉家人去到了与我相隔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好在只停留了一瞬。我忘了我要说的是什么。

“好好照顾自己。”临行前父亲只这么说。

-

晚上奶奶睡下后我又去了病房。我带了夏天轻便的连衣裙,我穿过膝,但幼幼比我高些,我想着她穿会很好看。气温比白天要低,蝉声比白天显得静谧,时不时有蚊虻聚来,我想着应当披件外衫。

比起我家,奶奶家离中心医院还要更近些,只走路十五分钟就可以到。我抄了无人的小路,有一段路灯坏了,黑漆漆的叫人心里发毛。快走十分钟左右又开始有灯和店铺,多是些寿衣、棺材、水果店之类,仿佛来到冥界酆都。再走就是医院了。

晚上的医院和白天一样繁华。这里的人们在生死病痛之际脸上也挂着疲惫和麻木,细看恍如一人。去到住院楼的时候有很多人往出的方向走,我快步走进幼幼的病房,她挂着精灵的笑。

“嘘,到这里来,你赶上好时候了。”

“嗯?”

“现在是结束探望时间。你来躺在我床上,快点。”

-

幼幼睡过的病床上还残留着幼幼的气味和温暖。

我按她的意思躺平,白色的被子盖在我脸上,带来一片黑暗。丝丝令人怀念的气息侵入我的身体,既紧张又令人安心。我放慢呼吸,我感受到幼幼挨着我坐了下来,然后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

寂静是某种潮湿的、温暖的菌类。

之后有人推开病房的门。她的鞋面和地面接触,发出细微的声音。我于是变得很慢很慢,变成无机物,变成幼幼寝具的一部分。幼幼开口了。

“梁医生。”

“今天状态怎么样?”

“还和以前一样,也没什么感觉。”

“嗯,好好休息。然后还是我说的,你应该多交朋友。”

“我已经交到很好的朋友了,谢谢您。”

“晚安。”

人与非人的气息混成泡沫,充满了我。黑暗是那么的令人舒适和安心,我像是枯叶中的死蝉,枕于纯白的噪点之中。死人花的香气自记忆中被唤醒,在轻微的窒息感里,我想起了死人花名字的由来。

“阿乱你说,世界的尽头是什么呢?”

那个时候,幼幼这样问我。红色的窒息感粘住我的记忆,我想不起自己回答了什么,只能看着幼幼一点一点远去。

“不要走......”我想喊。

但我的动作逗笑了幼幼。腐烂的无花果味道自肺部涌上喉咙,一切都无济于事。

“不对的哦。阿乱你说的一点也不靠谱。”

“救救我......”我飘浮着,我的呼声唤不醒不知在说着什么的我,也影响不到还在一点一点远去的幼幼。她的脸变得模糊,只是声音却依旧清晰。

“......所以等你看到这个花,就找到我,好不好?”

“可为什么......?”

“那我们就越好了。再见啦。”

我惊醒过来。

幼幼的长发落到我的脸上,她看着我,露出担心的神色。窒息感一点点消散,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全是冷汗。

“你似乎做了噩梦。”幼幼说。

我不明白......或许梦境总是显得比现实更真实。那是难以说清是噩梦还是回忆的虚无之物,幸而回过神来,是幼幼陪在我的身旁。

是的,此时此刻,幼幼是唯一的真实。

我从病床上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然后微笑:“嗯,还好只是个梦。我睡了多久?”

“只睡了半个小时,我没有忍心叫醒你,”幼幼顿了顿,“还有,我很喜欢你的礼物。”

我的身边铺着我带来的蓝色连衣裙。是很简单的款式,虽略有装饰,但在日光灯下看起来竟比病号服还要素净些。夜晚从窗外照进室内,我后知后觉,想着或许艳色更衬幼幼。

她冲我一笑,然后背过我,朝向窗外。窗户上隐隐映出她的影子,她一颗一颗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光洁的后背和瘦弱的腹部。她小小的胸部随着呼吸时隐时现,解开最下面的扣子后,她像是伸展翅膀的幼鸟一样张开双臂,除掉上衣。然后是裤子。里面同样一片赤裸,阴影与阴毛混杂起来,我看见她大理石雕哦一样的漂亮臀部。在阴影里她抬起脚从病号服里走出,因为平衡不稳,漂亮的小腿轻轻晃动。她侧身取过裙子,从头套上,将衣袖整理好后从裙子里取出略有静电的长发。整理裙摆和头发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好在带电的野兽很快被幼幼驯服。她踩进鞋子里,转过身看向我,裙摆在幼幼的膝盖上面像水母一样开合摆动。灯影如昼,没有意思暧昧的灯光照得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好不好看?”她问我。

“好看。”我像傻瓜一样回复。

于是幼幼笑了起来,小铃铛一样的声音挠得人心里又痒又惆怅。她像年幼是一样亲密密地牵起我的手:“阿乱,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抱歉......”

“快,庆典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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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如同月色的灯光下,幼幼拉着我的手小步奔跑。她飘起的长发上传来令人迷醉的暗香。我忍不住紧了紧与幼幼相握的手,她于是张开手掌与我十指相扣,用独属于幼幼的温暖包裹我,回应我,在令人迷醉的安心感中,我追随着她,和幼幼一起朝冥界深处跑去。下楼,拐弯,奔跑;一路上没有任何人经过,少女与少女的喘息和脚步声中,我们从纯白的走廊进入纯白的房间。

“到了。”

陈列着格子柜子与蒙布尸骨的房间里,幼幼松开我的手,对我说。

“阿乱,这就是我的秘密,我的乐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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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尚且活着的诸多岁月里,有时我会想,究竟是什么将幼幼变成现在的样子呢?疾病与痛苦没有打败她,她一次次与其交媾,最终与它们融为一体。她原谅了它们,原谅了它们的侵犯,然后理解了它们,接纳了它们。清醒的时候,我常感到幼幼在巨大的深渊内侧,阴影透过皮肤而照进骨骸,我甚至常常觉得恐惧。但恐惧是可耻的,我做不到像幼幼一样接纳,只能举起同样由恐惧浇成的利刃,打败它,杀死它。

“停尸房?”那个时候,我这样说。

“不是哦,这是亡者的乐园......啊,我忘了,阿乱你还看不到。”

“什么?”

“阿乱你愿意成为我的一部分,无论发生什么都原谅我吗?”

“幼幼?......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

“太好了,阿乱,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需要你......”

是的,我被名为“幼幼”的毒药冲昏了头脑,我无数次无数次感到悔恨,但我从未迷茫;并且在悔恨以外的一切时间——无论是生者的时间还是死者的时间里——我全都甘之如饴。

幼幼拥住了我。

我看见她踮起的白色足尖。她的嘴唇落到我的额头上,然后是左眼、脸颊、鼻梁;最后当她的花瓣叠上我的花瓣,她的湿润溶于我的湿润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我那时还尚未理解幼幼,但我确实地头一次意识到:我回不去了。

我绝不会后悔。我在心里说。

“好了。”幼幼的嘴唇离开我的,我在微妙的惆怅中睁开双眼,然后在让人想要呕吐的眩晕感中,我看见了世界的真相。

大片的死人花恣意绽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香。各式各样的亡魂在我与幼幼周围飘摇,既像流言又像轻烟。周围的一切:墙壁、灯管、空气......全都带着轻微的噪点。白墙之上能清楚地看见飘浮的像素。

“阿乱,这个世界是个谎言。和我一起逃跑吧。”

失重感之中,我倚住幼幼,以确认自己的存在。

“我该怎么做?”我问,只是无意识地问。

“阿乱,请拯救我吧。”

她再一次亲吻我,在我的双眼流下意义不明的眼泪以后,眼前的一切轰然而散;寂静到能听见彼此心跳的日光灯中,我回到了我熟悉、却又一无所知的日常之中。

死人花的香味还未完全散去。只有幼幼。一直都只有她,幼幼是唯一的真实。

“我会陪着你。”离开停尸房的时候,我这么说。

-

我和幼幼彻夜长谈,直至天亮。

早晨的时候会有护士查房,于是我在那之前离开了医院。晨光反而勾起我的困意,在自然的光线下,我打了个激灵:前方的是什么呢?幼幼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会奶奶家后我马上睡了,没有做梦,醒来已经是下午,我并没有想到我睡了那么久。推开卧室门后看到奶奶和妈妈在看电视,我愣了愣。

“妈?你怎么来了?今天没有工作吗?”

“你妈妈呀,她说她昨晚梦见你走了,心里不踏实,就过来看看。囡还好好的,这下放心了吧?”

“妈,我说真的,你干脆来我们这边住吧,也不差那一间房,不只囡囡,我也放心不下你啊。”

“说几百遍了,我不去。去了你们那边,我这里种的花花草草谁照顾?而且你们那边我也不熟,去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没事,我会照顾好奶奶和自己的。”我适时插嘴。

“看吧,囡儿懂事着呢。”

妈大概一晚上没睡好,眼睛下面略显乌青,让我看得心疼。她犹疑地看着我,又说:“囡囡,你长大了,但永远是妈的孩子。要是遇到什么事就和妈说,别憋在心里,啊?我可能之前看多了年轻小女孩儿自杀的新闻,心里直虚乎。”

“放心吧,妈。”我垂下眼睛不看母亲。我不愿意欺瞒她,但我自己也不明白一切,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在我之前,母亲大概已经预料到了一切,但她没有追问也没有挽留——而这全都是我的错。

晚上爸妈索性过来吃饭,四菜一汤的简单香气里,一家人和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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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常去找幼幼,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我和家里说找了带夜班的工作,奶奶没细问,只说“囡儿长大了”。

今夏太阳不很辣人,阴天居多,正是幼幼喜爱的天气。一日如常,天不热,我便带幼幼出门闲逛。她穿着之前买来的日常衣服,和我走在一起全无病人模样。我们走着就到了逛过的商场,看她又买下一条奢侈品牌的小礼裙后,我不禁好奇起来。

“幼幼之前我就好奇了,你似乎并不愁钱。”

“是的。很奇怪?”

“主要是好奇......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谁来探望你。”

“阿乱你有亲人朋友,可我只有阿乱。呵呵,说实话,我有点嫉妒阿乱呢。”

“啊......”我一时害羞,赶紧转移话题:“那么钱......”

“钱的事很容易,只要修改世界的数据就好了......毕竟,我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呀。”

“真像是幼幼会说的话呢。”

“阿乱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

“嗯。但我想要阿乱陪我一个晚上。”

“真是的,我都和你度过那么多个夜晚了。”

“好不好嘛?”

相处久了我发现幼幼格外喜欢撒娇,不过对我来说,这也是她的可爱之处便是了。我笑道:“好。”

之后我们又逛了会儿,倒也没买什么东西。幼幼喜欢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就会很开心,逛街购物还更多是她迁就我一些。路过一家玉器店的时候我和幼幼正在吃同一个冰激凌,聊的内容我忘了,只记得妈妈和她的朋友那时正从店里走出来。

我僵了一会儿,下意识想要藏起幼幼。妈妈已经看见我们,她喊住我,我于是回她僵硬的笑。

“囡囡?你不是说去打工吗?”

“啊......今、今天休假。”

事情太过突然,我结结巴巴。幼幼全程并未放开我的手,在我说完这句话后她挺身而出,不着痕迹地将我护在身后:“阿姨您好,我是阿乱的朋友,我们是一起打工的。”

“哦,你好你好。我家女儿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阿乱在工作上帮了我很多。”

妈生硬地笑,我看得出她并不喜欢幼幼。“啊哈哈......囡囡都还没和我们提起过你,有时间要不要来家里吃顿饭?”

“好啊,正好我和阿乱轮休今天明天,我也正想认识阿乱的家人呢。”

是所谓的择日不如撞日。我僵在一旁,没有想到幼幼就此应约。这个由偶然搭成的舞台上,妈妈和幼幼是戏的主角,而我只是无所谓的布景。当晚,幼幼、爸妈、奶奶、我离奇地聚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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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是鸿门宴。

六菜一汤,一鱼两肉一个串荤,妈还一直假笑着说“只是些家常小菜。”幼幼应答如流,若非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快以为她成了我不认识的其他“大人”。后来父亲又问了我打工的事情,幼幼细细地说,还编了两个我刚入职时的糗事来,连我都快信以为真。饭局持续到太阳完全沉没,幼幼和父亲喝了两杯酒,干脆借机提出借住。父亲倒是很喜欢幼幼,兵荒马乱之中,幼幼真的就这么住了下来。

“叔叔阿姨真热情。”

幼幼此时换上了睡衣,躺在我床的下面。她身上还残留着我的沐浴液的味道,仿佛我和她已融为一体。

奶奶家这边没有多余的客房,幼幼就在我房间里打了地铺。一切仿佛回到中学时代,宿舍熄灯,女孩子们避过查寝,小声夜谈。那个时候她们说的多是学业、未来的的理想以及少女恋爱的哀愁。

我很少参与,更多的是听。她们有时也会问我,问我说:“阿乱你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我就很老气地回应说“我想好好念书”。有一段时间女孩子未来的理想流行开花店咖啡店,闲聊时她们偶尔又会问我:“阿乱一定是有很远大的理想的吧?”可我总说“我还没有考虑过”。在那些女孩子眼里我大概是个相当无趣的存在......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从那时,到过去,再到遥远的未来,从来没有能够羁绊住我的存在:我对爱情没有憧憬,我对未来没有期许,我前行亦或是停止,说来全都只是依靠着“生”的惯性。

在遇见幼幼前的我的一切,竟然全都只是活着的惯性。

这会儿灯已经关上,黑暗里我的眼睛对上幼幼的眼睛。

“阿姨的态度怪怪的,好像把我当成了你的恋人一样。”

“怎么会!”我失口惊叫,然后意识到隔壁还睡着奶奶,赶紧压低音量,平复心情。

爱原本有许多种,世人却并不细分,只囫囵地将其裁剪为友情、爱情与亲情。我爱着幼幼,但我的感情不属于上列任何一种;幼幼也爱着我,但我日后才懵懂得知,这爱是出自苦闷与对理想的殉道之情。

“我甚至没有......从恋爱的角度真正喜欢过谁......”我小声自语,如拂去幻觉。

“我知道哦。”幼幼轻笑,然后用夜晚略带沙哑的声音回应我。

夜晚的幼幼变成某种蝴蝶,她的鳞片因为夜晚的微光而闪闪发亮。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笑......仿佛都变成了各自独立的物体,带着不属于人的,微微发亮的漂亮。

“那种低下的情感,阿乱你不会有的。”

“低下?”

“嗯。那是我为了让世界繁殖更替而创造的腐物与幻觉,但是阿乱,你是纯洁的,那腐烂的蛛网半分也沾染不了你,阿乱你——”

“你是天使。”

她从被子里站起来,诱惑我,吞噬我。但这一次她没有成功,因为被她完全吞噬以前,我的心中烧起一种小针刺骨一般的锐痛。

“我不明白......所有的书籍作品都在歌颂爱情,我没有办法得到的话,不是很悲哀吗?”

“幼幼你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神对吧......?要不然怎么会连周围人的喜好也不能控制——或者你是故意让我的母亲讨厌你?幼幼我从来都没有明白过你,我一点也不明白......”

“阿乱——”

“幼幼你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住在医院但是幼幼你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病吧?住院什么的,只是你的撒娇而已吧?还有说在等我,这也是你一厢情愿的说法吧!要说的话,我们只是小学同学的交集而已啊!”

漂亮的天蛾张开翅膀,将我网住。幼幼从背后抱住我,她小小的胸部贴住我的背,散发出属于哺乳动物的热量。

幼幼把头搁在我的肩窝里,她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我眼前变得模糊,干脆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想要安慰我。我平复下呼吸,很慢地说话。

“呐幼幼,我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阿乱你是特别的。”

“所以说我不明白啊......”

她身体的温度因为空气而微微发冷。我刻意不回头,就那么过了许久。然后在久到我以为幼幼再也不会回应我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

“......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某些原因要离开你,阿乱你会怪我吗?”

“......会。”

我低下头小声说,声音瓮瓮的,听起来原来像撒娇。幼幼在我背后嗤嗤地笑起来,或许是感到安心。

“阿乱,看着我好不好?”

我才注意到幼幼的睫毛那样长。

“我没有阿乱的话,就没有办法去到‘终点’。我一直在等阿乱这样的话也不是骗人的......要说唯一骗了你的地方,就是我并不是从你小学离开后就开始等待的,阿乱你知道吗,你就是为我而存在的,我早已等你等了上千上万年。”

“但我会离开你!我也是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的......”

但我却没法说,我的追求,我的理想,全都只是幼幼。

幼幼露出受了伤的神情。

“那如果阿乱想要去追逐自己的愿望的那天,就告诉我,好不好?如果是阿乱的愿望的话,我想要为你实现。”

“我想要幼幼像个人类一样,喜欢上谁,努力去生活。”

“可是,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阿乱你了啊。”

-

在谎言的幻光里,我与幼幼和解。那个夜晚,我们立下誓言:我会一直陪伴幼幼,直到此夏终结。那晚我们最终相拥而眠,那竟是我头一次看到幼幼睡着的样子:她忧郁的脸放松成平静的神情,皮肤轻微闪烁就像马上就要消失;她安静的呼吸里,有着死人花的甜。、

送走幼幼我竟被然且逮到,便又破费了一顿馆子。回奶奶家爸妈又在,虽已经是下班时间却也不平常。出乎意料,妈旁敲侧击地让我多认识男性,又一反常态让我多与然且接触。

“前几天我又见着那小女孩了,挺好的,特别开朗,你让她多带你玩玩。”

我苦笑。

昨晚我曾问幼幼为何不用神的能力消除误解,幼幼却告诉我说“没有必要,因为那是不存在的事情”。但幼幼忘记了,人类总是充满了误解和谎言,而误解我的那个人,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妈,你不需要担心我和幼幼,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关系。”

“我都还没说呢你就!”

“不是的......我们只是约定要相伴这个夏天,妈她得了绝症——”

“那你也不能搞同性恋啊!”

胡搅蛮缠,百口莫辩。最后大家都难看极了,最后我看着妈妈混着眼泪的老脸,心酸之余莫名一阵疲惫厌恶。在妈妈“同性恋都没有好下场!”的嚎叫里,我狼狈地夺门而出。

-

假期快要结束,死人花的香气却不曾衰减半分。所谓的永夏,是我一厢情愿对于秋老虎的美化,还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呢?

我很难看地哭,幼幼就安静地递来纸巾。我感觉自己头一次这么狼狈,惨到语无伦次:“幼幼你不是说,这个世界是你创造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把这里变成一个同性恋合法的国度呢?我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有办法不让父母伤心,我......”

“我知道。”幼幼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我的背部,眼神投降虚无:“因为没有必要。因为......人与人之间,是生来不可能相互理解的。”

我扑在幼幼的怀里嚎啕大哭,在某种力量的影响下,我看到我的手机闪动了两下,然后提示电量不足,然后关机。

我终于彻底落尽名为幼幼的陷阱。她是我的方向,却也夺去了我的生机。

在恍惚中,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我听见幼幼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快了,就快了。”

那是不属于我的喃喃自语。

那是幼幼真实的心声。

-

我做了一个梦。

时间是初夏,我发烧初愈的时候。幼幼已经是现在的样子。我烧得昏昏沉沉,嘴里连我都不知道喊着什么。幼幼亲了亲我的额头,接着将一枝死人花放在我的胸前。

“阿乱,你想活下去吗?”

“幼幼......你是幼幼吗?”

“阿乱,我把你的生命全部给你,好吗?”

“幼幼......幼幼你在说什么?”

“乖,等你忘记这个香气......等你忘记我以后,就可以痊愈了......”

“等一等!这个是幼幼你提到过的死人花吗?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

“这是未亡者......是我留下的死者之花。今后你会忘记我,只会记住这花的香气。”

“可是我不想忘记你,我还想和你玩......”

“没事的......没关系的阿乱,等到夏天,死人花再开的时候,你会再度和我相遇;到那时候,我们就再也不分开。”

“那幼幼会等我吗?幼幼会忘了我吗?”

小小的女孩子躺在病床上,所有人都以为她因为烧的度数太高而说起了胡话。没人看见那个拥抱着我的影子,也没人看到,所有的死亡、所有身而为人的情感都自我体内一点点溃散。

在梦的最后,我抱紧了自己,抱紧了幼幼。

-

我总是哭泣,从那以后我总是哭泣。

手机再也开不开机,盛夏再也不再前进,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有时我对幼幼说“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我想奶奶”,可真是奇怪,钥匙明明就在我的手里。我认定是幼幼造成了现在的局面,自那时起,我逼迫自己,一刻也不要原谅幼幼。

有时我问她“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幼幼你捕获我、囚禁我的目的”。那个时候幼幼就哀哀地笑——我太过熟悉这个笑容以致心房不再为之哀痛,“还不到时候,”她总是说,“再等等,还不到时候......这会儿告诉你的话,就永远回不去了。”

过了几天,突然,幼幼告诉我。

“你妈妈想你了,她总是抱着你的照片哭。”

又过了几天她又对我说:“开学了。然且打电话问你家里说你为什么还不去学校,你妈妈说你病了。”

此后又是“然且又给你打了电话,说你回学校以后可以抄她的笔记。再不去学校的话,点名不够可能就要挂科了。”

没多久她又告诉我:“你家里开始找你了。出动了警察,寻人启事网上街上到处都是。”

在我以为无休无止了的时候,幼幼终于说了别的话。她说:“阿乱,回去吧。搅乱的日常,我会为你恢复到你遇见我之外的样子。”

“为什么?”

“我希望你能够快乐......如果我给你的只是痛苦的话,就离开我吧。”

“......为什么?”

“阿乱,你并非我的全部。”

-

是啊,那也是很容易想到的事情。在我之前的久远时间里,幼幼也曾寻找过别的人......但无一例外,她们全都放弃了幼幼,回到了真实、幸福的日常之中。

我问幼幼:“她们幸福吗?”

幼幼就对我说:“有的很幸福,有的并不。”完了幼幼总会补充说:“阿乱,你会幸福的。”

因为她的话,我决定回去一趟......我决定用我的痛苦填补幼幼的痛苦,我并非想要成为她的盟友,我只想留存那份所谓的独一无二。

-

回家路上如幼幼所说,有着各种关于我的寻人启事。但奇怪的是我和幼幼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却没有一个路人认出我,上前拦住我。

夏日的早晨有一种过于明亮而产生的寂静。

幼幼的手心有种恰到好处的柔软,令我安心。她的脸上带着玻璃碎掉反光的喜悦,她大概认为我是去认罪的,我是去奔向原本属于我的幸福生活的......但我不是。

欺骗是那么甜美。

妈妈好像老了十岁,爸爸也没有去上班,他们在小公寓里,一个哭泣,一个安慰,温馨得让人心酸。哭过以后妈妈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对爸爸说:“我们好像也该退休了。”

我和幼幼一直跟在他们后面。

我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出门,买菜,回家,原来爸爸的腿已经有一点不好使了,我......我没有资格出现在他们面前。

最终到了夜幕降临。父母很早睡下,关掉灯以后我从家里离开,幼幼什么也没有说。

“回去吧,把你的一切告诉我。”

我或许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而幼幼没有多问,她说:“好。”

-

世界的尽头,是什么呢?

那是幼幼一直在追寻的东西,那也是现在,我仅剩的愿望。

“找不到的......地球是圆的。”我对幼幼说,幼幼就冲我挤眼睛。她的脸上恢复好活泼和生气,甚至忧郁也一扫而尽。我有时甚至认不出她是幼幼,那个虚无的鬼披上了人类的外衣,融入了她创造的虚拟世界之中。

“是的,很方便吧。”她说,我就只有苦笑。

“可是这样的话,到底要怎么找啊?”

“那就往前走走看吧。”

幼幼总是说着不负责任的话语,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陪着幼幼。曾经一无所求的空虚变成了新的空虚,幸而这空虚能够填补痛苦,让我忘却现世。我们满不在乎地向前走着。

“阿乱你想看什么呢?”幼幼有时问我。

“奇迹吧。”我说。

我们于是经由地铁隧道穿越而出,绿色的旷野上,白天变成黑夜,夏天飘起细雪。在白色的泪的上面,是绿色的、紫色的、红色的飘忽不定的幻光。

“漂亮吗?”

“嗯。”

“但我觉得,比起阿乱还差了一点。”

她又带我前进,路仿佛走不到尽头,在黄沙里,幻觉的沙山拔地而起,我看见上面的山羊和豹子。

“幼幼,”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创造这些呢?又为什么要给我看呢?”

“因为我想要......去爱一切。”

然后我们默不作声。风打在脸上,并不难受,确使我睁不开眼。多么矛盾,可在这时,我看到了地球的运转,我看到了宇宙的终结。

“连这整个宇宙都是你创造的吗?”

“是啊。”

“真厉害。”

“这是我的样子哦阿乱。在百亿年的演变之后,她会变成你。”

“那你呢?”

“我会消失。”

幼幼接着说:“阿乱,请杀死我吧。”

-

并非痛苦引导幼幼追寻死亡。但如果有痛苦的话,我能否理解她的痛苦,又哪怕只是一个细小的碎片呢?

神能够创造世界,却唯独没办法设置自己——无论是厌恶的还是喜欢的神明自己。她于是将死亡的定义给了人类,被选中的人,于是成了唯一能够杀死名为“神”的生物的存在。

虚伪的天幕上,我看到了无始无终的过去与未来。我握紧手中的剑,地上的水映出我的倒影,我从未如此认真地凝视自己,那纯白的身影,如同真正的天使。

我抛弃了手中的剑,于是跌在了地上。幼幼温柔而悲伤地看着我,我告诉她:“我做不到。”

“如果死亡是你的愿望的话,那么死亡也是我的愿望。幼幼,让我陪你。”

-

我见过一切荒诞的美景,我已无遗憾。

死与生,并不是多么沉重的东西。我问幼幼:“去到尽头之后准备怎么做?”

“我会将那里变成一片能够安睡的虚无,再也不会有徘徊的灵魂。”

“会有往生吗?”

“不会的。”

这或许是我的梦境,但这确实是属于幼幼的真实。自初见起她就不曾骗我,她患上了没有办法杀死自己的恶疾。

“世界的尽头,就是我的尽头啊。”

“世界会消散吗?”

“不。在死人花的香气里,世界会回到正轨。再也没有什么会凭空消失,也再也没有什么会凭空出现。阿乱,我要把世界还给你。”

我没有选择,你们也都知道结局。我牵住幼幼的手,跟她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今夜死人花的香气格外浓烈。交错的霓虹里,我和幼幼身穿病号服,大摇大摆地从医院走出。

没有人看我们,没有人拦住我们。

幼幼冲我轻灵地笑,她问我:“你怕吗?”

“怕。但是还好。”

“怕的话就抓紧我的手,闭上眼睛。”

车从我们身体里驶过,风从我们的脚下划过。一片黑暗里,我安下心来:自百万年前起,我早已听过幼幼的话语。

“若在香气里再遇,生者就会成为死者的唯一。但是没关系,再也没有人能与我们相遇了。

呐,阿乱,我们一起逃跑吧。”

在黑洞与视界的交点里,巨大的火车朝我们驶来,直至被拉成无限。那个场景太过迷幻,以致于我睁大了眼睛。

虚假的造物溃散然后苏生,我失去了藉由死人花支撑的生命,幼幼也是,在最后也是最初的太古,她冲我笑。

她最后说的是: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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