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干杯

我和小崔在同一单位上班。

我守规矩，但有底线。如果单位组织活动或者去外应酬，我是不能喝酒的，也不会为了什么而屈服，我很少参加这样场合。

小崔好像很喜欢，每次出去应酬，领导也会带上他；活动也都是一一出席，从不落下。

喝，干杯！

几杯下肚，小崔有点脸红。我把酒杯按住，不让他再喝。他看我一眼，轻轻地把我的手拿开，再端杯，一饮而尽。

喝着喝着，小崔脸不红了，眼里放着光芒，仿佛越喝精神状态越好。千杯不醉，但是你能看到他内心是不喜欢这种场合，是强撑着，是很无奈的。

我不忍，有时想替他挡一杯两杯的，他却不让，告诉我，我无需这样，不能为了他让我堕落，他心不安。

我指责他，骂他，诅咒他，喝死算了。

他却笑笑：无所谓！

慢慢地，他的身体越来越瘦；慢慢地，他成了我的领导。

可是当了领导，他还在喝，而且好像喝得比以前更凶，更厉害。

有一天，我忍无可忍：你都喝得当上领导了，还那样喝，是不是不要命了！

他仍只是笑笑，捂着肚子坐下，不理我。

偶尔出去，他也会带着我一同出席。但我还是坚持，不愿喝酒。

不过有一次，我却推不掉，客户逼着喝，我有点怒了，准备起身再次拒绝。

小崔拉了一下我的手，意思是：坐着，别动！

只见小崔接过酒杯，对客人笑脸相迎：他年轻，不懂事，别为难小孩子了。我干了，可好？

没等别人说话，他一仰脖子，干了。客人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我很不是滋味，他连喝了三杯，感觉他的身子有些摇晃。担心他的身体，不忍见，我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那天，他很晩才会回去。

怕他有事，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才接。知道我打电话的意思，一开口就说：已到家，我没事，只是头有点晕。我已经躺床上了。

第二天，我没见着他。打电话，第一遍没接，我急；第二遍还是没接，我慌。于是再连打两次，接了，声音虚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别这么打呀！跟崔命似的，上个厕所都不让安静。我没事，明天就上班。

倒是来了，可脸色超级难看，一天不见，跟变了个人似的。我问：是不是生病了？这回没争辩，只是点点头。

他坐在办公桌边，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不得不用左手撑着。

我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想拉他回家休息，可他仿佛被钉住了，站在那儿不动。然后，看着我，盯着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不得不这样做！

末了，加一句：今晚去我家一趟，有样东西给你。

在去他家的车上，我问：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他大概从后视镜里瞄了我一眼：家里有婆孩子，弟弟要上读研，妈妈需要照顾，我不拼命，谁拼？

他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生气，扭过头去，不理他。

在后视镜里，我看他苦笑了一下：我，纯粹的草蛋一枚，无钱无势无后台，可如今不凭本事，拼吃拼喝还拼爹。爹我没得拼，早死了，那就只剩下拼吃喝了。

还劝我：你呀，可千万别学我！你年轻，有些事慢慢来，得保重身体！

我真忍不住了，问：是不是得癌了？是不是很严重？

他停下车，头低着：肝癌，晚期，没得治，也不想治了！

车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到了，下车吧！小崔打开车门下车，我跟在后面。

到了门口，开门，进去。

屋里有一小孩正坐地上玩玩具，旁边坐着一个女的，还有一大男孩正在打游戏，还有一老人正在厨房忙活着。

这是第一次来他家，他把家人一一介绍给我，把我介绍给了他家人。

我很拘束，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话，站里门里，与他们点点头，算是见过面了。

小崔递给我一个盒子，不知道里面是啥，不大也不轻不重，往我包里一放，等着回家再看。

不想呆，说声再见，我回家了。

打开盒子，里面有我最喜欢的一本书《玫瑰圣经》，而且还是精装版，是我盼望已久的。里面藏有一封信，大意是，他走后，让我多多关照他家人。

我和他的关系，好朋友，说得有点轻，铁哥们，说得有点重，介于两者之间吧。

他说的这件事，他猜想我肯定会答应。

他有两周没上班了，估计是去医院了。

拎着点水果和牛奶，我来到医院。两周不见，他的身形大变样，脸腊黄腊黄，身上皮包骨头，完全不像他以前的样子，我都不敢认他。

见到我，他很高兴，眼里稍微放出点光芒。

然而，他央求我，想好好喝点酒。

开始，我不允，后来想想，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喝酒了。

我下楼，买了瓶最好的二锅头，买了点花生米。

到医院门口，没想到，他正在等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俩来到医院后有小树林的地方。

摆开，两人对饮。不过，他倒得多，我的少，只有一两口。这是我第一次喝。

喝，干杯！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酌，嚼着花生米。而我，一口下去，立马呲牙咧嘴，狼狈不堪，而他，一个劲儿地笑，笑得很灿烂。

我说：你笑起来超级好看，以前没怎么看到你笑，今天最好看！

他道：生活太苦，都忘了什么是笑了。愿你都能天天开心，天天都笑！

然后天南海北地聊着，不知不觉，酒喝完了，花生米也见底了。该散了，他说。

今天是我喝酒喝得最最痛快的一次，酒原来也是甜的。谢谢你陪我！

他说完，与我再见，转身走向他住院的地方。

而我站着，立在夕阳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消瘦，仿佛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吹倒。

喝，干杯。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声音。再加上他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那声音，那笑容，刺痛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