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

作者: 晨峰_02c6 | 来源:发表于2023-09-17 18:42 被阅读0次

    杨绛先生的我们仨。可以读出生活的趣味,可以读出亲情的美好,甚至可以读出历史的沉重。书中有一句著名的话,

    杨绛先生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一家人生活得如此有趣味,如此有爱心,快快乐乐地过了一辈子,最后逐渐在人生的路上走散,只剩下杨绛先生一个人,目送着钱锺书和钱瑗离去。这的确是一本非常容易令人感动的书,我在准备这本书的(讲)书稿时,都忍不住落下了眼泪。今天就让我们一起走进《我们仨》的世界。

    首先介绍一下钱锺书和杨绛。钱锺书1910年出生,杨绛1911年出生,两个人在清华担任过教授,后来转到了北大,是真正的大师。钱锺书被称作“文化昆仑”。他们的女儿钱瑗是北师大的教授,在六十岁的时候去世了,比他们去世得都早一点。钱瑗和钱锺书去世以后,杨绛先生为了能够在书中和自己的亲人重逢,于是写了这么一本书,所以本书创作的背景大概是在1998年以后。

    第一部叫作《我们俩老了》,是一个非常短的短篇。杨绛经常会做一些遍寻不着的梦,在梦里,她突然找不到钱锺书了,然后急醒过来。她说:

    我转侧了半夜等锺书醒来,就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如此这般;于是埋怨他怎么一声不响地撇下我自顾自走了。锺书并不为我梦中的他辩护,只安慰我说:那是老人的梦,他也常做。

    是的,这类的梦我又做过多次,梦境不同而情味总相似。往往是我们两人从一个地方出来,他一晃眼不见了。我到处问询,无人理我。我或是来回寻找,走入一连串的死胡同,或独自在昏暗的车站等车,等那末一班车,车也总不来。梦中凄凄惶惶,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锺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

    这是短短的第一部。第二部叫作《我们仨失散了》,记述了这个“长达万里的梦”。

    我在这儿向大家解释一下,为什么杨绛先生会在这里用这么重的笔墨写一个大梦。各位知道梦是什么吗?梦的出现是因为我们在入睡后失去了对头脑的约束,我们白天的想法看起来都是理智的,但是到了晚上入睡后,虽然我们的头脑还处于活跃状态,情感、情绪也都在,但这时候约束的部分睡着了,于是我们能够把情感真实地抒发出来。

    杨绛先生读了一辈子的书,在外人看来,她对于孩子和丈夫的相继离世,处理得相当冷静、理智、有度。因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涵养、素养,她读的所有的书使得她在白天时能够自己说服自己,自己安慰自己,但是一旦到了夜间,入睡了以后,那种澎湃的情感才能够在梦中得到释放。这也是我这一次重新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推断她写梦的一个原因,以前我也并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开篇会写一个梦。

    这个梦的开头,是他们家的常见场景。钱锺书在逗钱瑗开心,钱瑗虽然很大了,但是在他们眼中永远是可爱的圆圆。钱锺书是一个老小孩,他总是没正形地欺负钱瑗,逗她玩,后来钱瑗说:“Mummy娘!爸爸做坏事!当场拿获!”描述了全家人的这个喜乐场面。

    然后就在这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杨绛去接了电话,电话那头有一个声音告诉杨绛:“明天早上九点,有车来接,接钱锺书去开会。”然后杨绛说:“去哪儿开会,开什么会?”对方不说,只说九点钟有车来接。所以当杨绛把电话挂了以后,就问钱锺书:“怎么办?”钱锺书说:“那就收拾东西吧。”于是他就自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准备第二天早上走。注意,这都是在梦中,所以听上去恍恍惚惚的。

    到了第二天早上,钱锺书就跟着一辆黑色轿车离开了。杨绛还说:“也没看清这个车牌是多少,去哪儿也不知道。”等到钱锺书走了以后,过了一天也没有消息,杨绛突然害怕了,恍惚当中觉得:“不会是被绑架了吧?我怎么这么糊涂呢,连去哪儿都不知道。”在梦中特别着急,于是跟钱瑗商量,然后钱瑗说她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钱锺书到底去哪儿了。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又接到了一个电话。钱瑗接的这个电话,杨绛听到钱瑗就只说:“嗯……嗯……嗯……嗯……”然后杨绛就问她:“对方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一回事?”钱瑗告诉她:“有通知,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了电话打过来,咱们明天就去找他。”但是具体在哪儿始终说不清楚。

    后来,等到钱瑗上完了班回来之后,跟她讲:

    “总算给我找着了!地址没错,倒了两次车,一找就找到。可是我排了两个冤枉队,一个队还很长,真冤枉。挨到我,窗口里的那人说:‘你不在这里排,后面。’他就不理我。‘后面’在哪里呢?我照着爸爸说的地方四面问人,都说不知道。我怕过了办公时间找不到人,忽见后面有一间小屋,里面有个人站在窗口,正要关窗。我抢上去问他:‘古驿道在哪儿?’他说:‘就这儿。’唷!我松了好大一口气。我怕记忘了,再哪儿找去。”

    “古驿道?”我皱着眉头摸不着头脑。

    “是啊,妈妈,我从头讲给你听。爸爸是报到以后抢时间打来的电话,说是他们都得到什么大会堂去开会,交通工具各式各样,有飞机,有火车,有小汽车,有长途汽车,等等,机票、车票都抢空了,爸爸说,他们要抢早到会,坐在头排,让他们抢去吧,他随便。他选了没人要的一条水道,坐船。爸爸一字一字交待得很清楚,说是‘古驿道’。……家属只你我两个。他给了那边客栈的地址,让咱们到那边去办手续。怎么办,他都细细告诉我了。”

    ……

    她说:“咱们得把现款和银行存单都带上,因为手续一次办完,有余退还,不足呢,半路上不能补办手续。”

    我觉得更像绑架案了,只是没敢说。

    梦里边是比较混乱的,圆圆收到了电话,钱锺书说他在古驿道上等着她们娘俩,然后她们俩就跌跌撞撞地去到了古驿道。找到那儿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大牌子,上面用小篆的字体写着“古驿道”三个字。阿圆说:“到了,就是这里。妈妈,你只管找号头,311,就是爸爸的号。”她用了两个词来描述驿道上的氛围,一个叫“烟雾迷蒙”,一个叫“空气郁塞”。终于找到了311号,也就是钱锺书的船。她们俩上了船以后,看到的是:

    船很干净,后舱空无一物,前舱铺着一只干净整齐的床,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简直像在医院里,锺书侧身卧着,腹部匀匀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静。

    我们在后舱脱了鞋,轻轻走向床前。只见他紧抿着嘴唇,眼睛里还噙着些泪,脸上有一道泪痕。枕边搭着一方干净的手绢,就是他自己带走的那条,显然已经洗过,因为没一道折痕。船上不见一人。

    她们既见不到艄公,也见不到艄婆,于是过去呼唤钱锺书。

    他立即睁开眼,眼睛睁得好大,没有了眼镜,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双得很美,只是面容显得十分憔悴。他放心地叫了声“季康,阿圆”,声音很微弱,然后苦着脸,断断续续地诉苦:“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很高很高的不知哪里,然后又把我弄下来,转了好多好多的路,我累得睁不开眼了,又不敢睡,听得船在水里走,这是船上吧?我只愁你们找不到我了。”

    阿圆说:“爸爸,我们来了,你放心吧!”

    虽然是在古驿道上,这也是合家团聚了。即使是在梦中,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杨绛依然能够感受到合家团聚的温暖。但是阿圆要上课,阿圆是一个非常认真的北师大的老师,阿圆告诉他们她要回去上课了,阿圆说:“我每星期会来看你。妈妈每天来陪你。这里很安静。”到了客栈,阿圆跟妈妈告别,说:“妈妈,我很想陪你,但是我得赶回家打个电话,还得安排补课……妈妈,你一个人了……”她舍不得撇下妈妈。

    我认为客栈离船不远,虽然心上没着落,却不忍拖累阿圆。我说:“你放心吧,我走得很稳了。你来不及吃晚饭,干脆赶早回去,再迟就堵车了。”

    我们一进客栈的门,大门就上闩。

    阿圆说:“娘,你走路小心,宁可慢。”我说:“放心,你早点睡。”她答应了一声,匆匆从后门出去,后门也立即关上。这前后门都把得很紧。

    阿圆不能够天天陪着杨绛,其实在现实生活中的原因是阿圆也住院,但是在梦中,杨绛梦到阿圆是要回去上班,因为她确实是一个非常认真的老师。

    有一个星期天,三人在船上团聚。锺书已经没有精力半坐半躺,他只平躺着。我发现他的假牙不知几时起已不见了。他日见消瘦,好像老不吃饭的。我摸摸他的脑门子,有点热辣辣的。我摸摸阿圆的脑门子,两人都热辣辣的,我用自己的脑门子去试,他们都是热的。阿圆笑说:“妈妈有点凉,不是我们热。”

    这时候杨绛就已经发现阿圆和锺书的身体不好了,后来阿圆告诉妈妈她生病了,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杨绛在这个梦中还有一个梦,她经常在梦中再做一个梦。

    我的梦已经变得很沉重,但是圆圆出差回来,我每晚还是跟着她转。我看见我的女婿在我家打电话,安排阿圆做磁共振、做CT。我连夜梦魇。一个晚上,我的女婿在我家连连地打电话,为阿圆托这人,托那人,请代挂专家号。后来总算挂上了。

    杨绛在梦中非常累,白天在船里陪钱锺书,晚上变作一个梦。一开始还是轻悠的梦,她能够陪在阿圆的身边,后来的梦变得越来越沉重,这也说明了她的疲惫。在这个过程当中,阿圆的身体越来越糟糕。有一天,她梦到阿圆坐着车来跟她告别,说是要去住院了。等杨绛送这辆车走的时候,就看到阿圆脱了手套,一双白白的小手伸出车窗,跟她不断地招手再见。

    我的梦跑到客栈的后门外,那只小小的白手好像还在招我。恍恍惚惚,总能看见她那只小小的白手在我眼前。西山是黑地里也望得见的。我一路找去。清华园、圆明园,那一带我都熟悉,我念着阿圆阿圆,那只小小的白手直在我前面挥着。我终于找到了她的医院,在苍松翠柏间。

    进院门,灯光下看见一座牌坊,原来我走进了一座墓院。不好,我梦魇了。可是一拐弯我看见一所小小的平房,阿圆的小白手在招我。我透过门,透过窗,进了阿圆的病房。只见她平躺在一张铺着白单子的床上,盖着很厚的被子,没有枕头。床看来很硬。屋里有两张床。另一张空床略小,不像病床,大约是陪住的人睡的。

    ……

    我想阿圆只是我梦里的人。她负痛小步挨向妈妈,靠在妈妈身上,我能感受到她腰间的痛;我也能感觉到她舍不得离开妈妈去住医院,舍不得撇下我一人在古驿道上来来往往。但是我只抱着她的腰,缓步走到后门,把她交给了女婿。她上车弯腰坐下,一定都很痛很痛,可是她还摇下汽车窗上的玻璃,脱下手套,伸出一手向妈妈挥挥,她是依恋不舍。我的阿圆,我唯一的女儿,永远叫我牵心挂肚的,睡里梦里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创造了一个梦境,看见了阿圆。该是我做梦吧?我实在拿不定我的梦是虚是实。我不信真能找到她的医院。

    钱瑗的状态很不好,在做化疗,而在杨绛的梦中这些东西又不断地重演。

    大夫来问她是否再做一个疗程。阿圆很坚强地说:“做了见好,再做。我受得了。头发掉了会再长出来。”

    我听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马的谈话。(她在梦中甚至还能够梦到阿圆隔壁病房的那些病友。)

    男的问:“她知道自己什么病吗?”

    女的说:“她自己说,她得的是一种很特殊的结核病,潜伏了几十年又再发,就很厉害,得用重药。她很坚强。真坚强。只是她一直在惦着她的爹妈,说到妈妈就流眼泪。”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

    我每晚都在阿圆的病房里。一次,她正和老伟通电话。(老伟是钱瑗的第二任丈夫。)阿圆强笑着说:“告诉你一个笑话。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偎着我的脸。我梦里怕是假的。我对自己说,是妖精就是香的,是妈妈就不香。我闻着不香,我说,这是我的妈妈。但是我睁不开眼,看不见她。我使劲儿睁开眼,后来眼睛睁开了——我在做梦。”她放下电话,嘴角抽搐着,闭上眼睛,眼角滴下眼泪。她把听筒交给刘阿姨。刘阿姨接下说:“钱老师今天还要抽肺水,不让多说了。”接下是她代阿圆报告病情。

    我心上又绽出几个血泡,添了几只饱含热泪的眼睛。

    ……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

    这句话真是让人痛心,做梦的时候看到很多伤心事,但是不做梦的时候连亲人都看不到,这就是杨绛先生当时所面临的状况。有一天,告别的时候来了,这同样是在梦中。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爸爸”。

    锺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叫阿圆回去。”

    阿圆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锺书仍对我说:“叫阿圆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搂着阿圆,一面笑说:“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梦是反的,阿圆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锺书说:“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们热闹热闹。”(西石槽是钱瑗的婆家。)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她说:“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阳已照进船头,我站起身,阿圆也站起身。我说:“该走了,明天见!”

    阿圆说:“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上了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圆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妈妈的祝福回去。”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这就是钱瑗去世的时候。钱瑗去世以后,杨绛并没有敢把这个消息直接告诉病中的钱锺书,只是告诉他“阿圆好多了,阿圆已经不咳嗽了”,最后才告诉他,阿圆走了。

    我赶到锺书的船上,他正在等我。……

    他问我:“阿圆呢?”

    我在他床前盘腿坐下,扶着床说:“她回去了!”

    “她什么??”

    “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了。”

    锺书很诧异地看着我,他说:“你也看见她了?”

    我说:“你也看见了。你叫我对她说,叫她回去。”

    锺书着重说:“我看见的不是阿圆,不是实实在在的阿圆,不过我知道她是阿圆。我叫你去对阿圆说,叫她回去吧。”

    “你叫阿圆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眯眯地放心了。她眼睛里泛出笑来,满面鲜花一般的笑,我从没看见她笑得这么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锺书凄然看着我说:“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记挂着爸爸,放不下妈妈。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锺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

    ……

    我急忙告诉他,阿圆是在沉睡中去的。我把她的病情细细告诉。她腰痛住院,已经是病的末期,幸亏病转入腰椎,只那一节小骨头痛,以后就上下神经断连,她没有痛感了。她只是希望赶紧病好,陪妈妈看望爸爸,忍受了几次治疗。现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什么都不用着急了,也不用起早贪黑忙个没完没了了。我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心挂肚肠,以后就不用牵挂了。

    ……

    我初住客栈,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到这时,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自从失去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锺书相会。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我这时明白了。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这其实是所有人都会面临的难题,亲人在病床上辗转,对于我们来讲可能是一种折磨,但这也是一个长期的相送的过程,所以杨绛在此处感谢钱锺书,给了她这么长时间告别。在梦中,有一天她突然发现钱锺书船上的东西被人收拾了,然后看到了艄公艄婆拿着东西往外走,她突然意识到,钱锺书也走了。

    我只记得前一晚下船时,锺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说:“你倦了,闭上眼,睡吧。”

    他说:“绛,好好里。”(这个“好好里”可能是无锡话“好生过”的意思。所以人们总是说,杨绛在最后跟钱锺书告别的时候,钱锺书说:“好生过”,让杨绛好好活着。)

    我有没有说“明天见”呢?

    晨光熹微,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我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这边还要高。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之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水声。

    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变成了一个小点;看着看着,那小点也不见了。

    钱锺书坐着一叶小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还没到客栈,一阵旋风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转,晕眩得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我正落在往常变了梦歇宿的三里河卧房的床头。不过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

    这就是开篇的这个长梦,整个梦描述了杨绛送别钱锺书和钱瑗的过程。最后这句话真的特别扎心,我们都以为我们住的这个家,会是一个长期的家,当他们刚刚分到三里河的房子的时候,觉得无比幸福,他们三个人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但是其实这都只是驿站。李白说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每个人其实都是这个驿站里的匆匆过客。

    第三部叫作《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这本书的动人之处就在于,我们普通人很难如此真切地表达我们的情感,理智会让我们回避,会让我们不去表达,但是杨绛作为一位小说家、剧作家、翻译家,她有足够的才华,在梦中把自己的情绪完整地、充实地表达出来,从而感动我们所有人。

    钱锺书和杨绛是在清华大学认识的。杨绛从东吴大学毕业,毕业以后考取了清华研究院,在清华和钱锺书相识,最终两个人决定在一起。1935年7月,他们一同到牛津求学。他们在牛津探险(他们把所有的旅行叫作探险),到这儿看看,到那儿看看,然后跟朋友们喝下午茶。钱锺书最喜欢胡说打趣,还会做一些中文、英文、拉丁文等语言夹杂在一块儿的文字游戏。他完全是一个智慧大于所用的顽童,所以总是把周围的人逗得哈哈笑,但是也可能暗中得罪了很多人,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毕竟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们寄宿之处的房东叫老金,是个英国人。他们在老金那儿吃得实在是不好,于是决定自己搬出来单独住。这对两个年轻人来讲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但是在两个人搬入新居的第一个早晨,笨手笨脚的钱锺书就大显身手。

    他煮了“五分钟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做了又浓又香的红茶;这是他从同学处学来的本领,居然做得很好;还有黄油、果酱、蜂蜜,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早饭!

    两个人其实还是很会探索和生活的,虽然小时候没有做过家务活,但是经过不断地历练,也就学会打理自己的生活了。两个人开始探索做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两个人的这个生活经验差到什么程度呢?最好笑的是有一次他们买来了扁豆却不认识,竟然把扁豆拆开,然后嫌扁豆里边的豆子太小。后来杨绛突然醒悟过来,好像这个菜是直接吃皮的。扁豆哪有剥豆子的,扁豆是直接炒着吃的。所以这两个人都是在慢慢地探索。

    这一学年结束以后,他们两个人到巴黎去探险。钱锺书的堂弟叫钱锺韩,他跟钱锺书完全不一样。钱锺韩是骑着自行车就敢在欧洲大陆旅游的人。但是杨绛说,钱锺书可怜得只能够跟着她探险。因为他离不开杨绛,离开了杨绛,连坐车都害怕。

    在巴黎的时候,杨绛作为共产党的代表,参加了世界青年大会。在前去的路上,他们还跟著名的教育家陶行知同行。他们三个人在同一个车厢,一路畅聊。到了巴黎以后,他们发现巴黎大学采用的是注册制,只要愿意注册登记,他们可以到明年再来上学。于是他们两个人就注册成了巴黎大学的大学生,等到钱锺书结束牛津的课程之后,打算一起到巴黎去读书,巴黎的中国留学生特别多。从巴黎游玩回来以后,杨绛发现自己怀孕了。

    锺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锺书的女儿。女儿,又像锺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象。

    等他们去牛津的医院接生时,院长问他是否要女医生接生,钱锺书当时的回答是:“要最好的。”钱锺书为了保护杨绛,并没有根据中国人的礼法要求女医生接生,他要最好的医生接生。钱瑗生下来的时候,据说是牛津出生的第二个中国婴儿,当时是1937年。

    钱瑗生得特别好看,外国人看到她就会惊叹一声“a China baby”。“a China baby”是一个双关语,一方面是指中国婴儿,一方面是指瓷娃娃,意思是说钱瑗长得真好看,像一个瓷娃娃一样。

    锺书叫了汽车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炖了鸡汤,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汤里,盛在碗里,端给我吃。钱家的人若知道他们的“大阿官”能这般伺候产妇,不知该多么惊奇。

    钱锺书是家中的长子,所以家里人叫他“大阿官”。后来钱锺书领到了文学学士文凭,于是告别牛津,收拾好行李,一家三口前往法国巴黎。

    钱锺书的爸爸钱基博,给钱瑗起名钱健汝,这是根据他们家族排的字,起名健汝,号丽英。但是钱锺书和杨绛都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一直就只叫她圆圆,长大了以后,给她取了一个文雅点的名字,叫钱瑗。

    到了巴黎以后,首先得到的改善就是饭好多了,法国的饭菜比在英国时的饭菜改善了很多。法国的房东会做很多好吃的饭菜,放在大长桌上,很多留学生都在那儿一块儿吃饭,一餐饭要吃两个小时。

    在巴黎的时候,他们决定不再为了学位去读书。我们现在不理解当年像陈寅恪先生这样的人,读了五六个不同的大学却不要学位,钱锺书也是一样。他觉得为了学位去读那些自己根本不想读的书,没有什么意思。所以他到了巴黎以后,决定只按照自己想读的方向去读书,而不去刻意地追求这个学位。

    锺书在巴黎的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扎实实地读书。法文自十五世纪的诗人维容读起,到十八、十九世纪,一家家读将来。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又加上意大利文。这是爱书如命的锺书恣意读书的一年。我们初到法国,两人同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他的生字比我多。但一年以后,他的法文水平远远超过了我,我恰如他在《围城》里形容的某太太“生小孩儿都忘了”。

    在法国,虽然吃饭吃得好,但是花时间长。他们觉得不能这么一顿饭两个小时地吃下去,于是决定单独做饭,自己生活。在这个时候,国内的局势已经变得越来越糟糕了,杨绛他们通过书信了解到家里的变化。在1937年11月,杨绛的妈妈在逃难过程中去世了,杨绛说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件伤心事。

    常言“女儿做母亲,便是报娘恩”。我虽然尝到做母亲的艰辛,我没有报得娘恩。我们为国为家,都十分焦虑。奖学金还能延期一年,我们都急要回国了。当时巴黎已受战事影响,回国的船票很难买。我们辗转由里昂大学为我们买得船票,坐三等舱回国。那是一九三八年的八月间。

    他们坐船先到香港,然后钱锺书在香港下船,直接前往昆明,去清华大学报到。因为当时清华大学和北大、南开组成了西南联大,已经迁到了昆明。当时钱瑗才一两岁,钱瑗在船上看到爸爸离去,双眼发呆,也不会说话,她不知道为什么爸爸突然就坐着小船越走越远了。

    钱锺书在香港下船以后,她们接着坐船,回到了上海。钱瑗特别好玩。因为钱瑗一岁以前是在法国长大的,当时总是跟房东法国太太相处,学了法语的发音,所以她到家里以后,跟这些上海的亲戚说话的时候,经常会发出小舌音,上海人觉得很好玩,说这个小姑娘会打小舌头。钱瑗一直不会走路,家里人认为是她总穿皮鞋的原因,于是给她换上布鞋,结果发现钱瑗一换上布鞋,舒服了一点以后,马上就学会走路了。

    钱瑗之前为什么不会说话呢?因为钱锺书跟杨绛说的是无锡话,但钱瑗出门,在外面听的是法语,所以她脑子里的语言体系是混乱的。她回到上海以后,一家人聚在一起,说的都是无锡话,钱瑗很快就学会说无锡话了。她们当时住在霞飞路的来德坊,杨绛的家人住在这儿,她的姐妹们和她的爸爸,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霞飞路是哪儿呢?就是今天的淮海中路。圆圆在她们家被称作圆圆头,因为她年纪最小,又特别可爱,家里的亲戚就都爱跟圆圆头玩。

    杨绛的母校振华女中从苏州搬到了上海,要求她做校长。杨绛觉得自己这么年轻,无法胜任。但是这是校董会的决定,不得已,她就做了振华分校的校长,她的爸爸形容这叫作“狗耕田”,就是赶鸭子上架的意思。钱锺书从西南联大回家探亲,成功地从昆明绕道,终于回到了上海。

    钱锺书本来是打算回家探亲之后,回昆明接着当教授。结果他的爸爸来了一封信,要求他前去照顾自己,顺便到蓝田师院(国立师范学院,为湖南师范大学前身)教书。这个学校肯定和清华不是一个档次的。但是他的爸爸钱基博跟朋友们夸下了海口,儿子留学回来在清华当教授,蓝田师院既然缺老师,就叫自己儿子来当老师。于是他直接写一封信让钱锺书赶紧过去照顾他。实际上杨绛跟钱锺书都知道,钱基博不需要人照顾,但是老人家要面子,让儿子必须得来。

    钱锺书不想去,不断地犹豫。杨绛也很生气,认为公公怎么能这样呢,说让去就去。于是杨绛去跟她的爸爸抱怨这件事,让他评评理。(杨绛的爸爸是著名的学问家杨荫杭,杨荫杭跟我算是校友,因为杨荫杭大学上的是南洋公学,后来变成了交通大学。)她的爸爸一声不吭,沉默。这就是家教。当杨荫杭沉默不语的时候,杨绛突然意识到自己越界了,钱锺书要不要听他爸爸的话去当蓝田师院的教授这件事,她不应该参与过多。因为这件事是钱锺书自己的事,或者说是钱锺书跟他爸爸之间的事。杨绛作为媳妇,不应该在其中参与过多,这会让丈夫为难。所以父亲的沉默,就是不言之教,不说话已经教育了。

    所以后来杨绛没有发表意见,钱锺书决定还是去吧,于是就出发去了蓝田师院任教。大家读《围城》的时候,看到里边的方鸿渐到一个小学校去任教,遇到了很多的坏人。虽然说《围城》是虚构的,但是这里应该就是脱胎自蓝田师院的这段经历。

    在钱锺书从上海离开去蓝田师院的第二天,杨绛就收到了梅贻琦校长打来的电报,责问钱锺书为什么还不来报到,以及上一封电报为什么没回复。然后杨绛赶紧回电报,说之前没有收到这封电报。这就是阴差阳错。为什么会有一封电报没到呢?多年以后,他们才想明白这件事。原来是一位叫作陈福田的教授从中作梗,陈福田不喜欢钱锺书,钱锺书也不喜欢陈福田,所以钱锺书所有的文字当中,只以FT来代替陈福田的名字。

    圆圆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成长,已经开始学会看图识字了。圆圆认字有多厉害呢?她跟表姐一块儿看图识字,表姐拿着看图识字的书,圆圆头坐在对面。后来杨绛就发现孩子很喜欢看书,就给她也买了看图识字的书,结果发现圆圆直接把看图识字的书倒过来,每个字念得都是准的。原来她认倒字。小孩子学东西的速度之快是超过大人的想象的,她倒着坐,是真的认识了那些字,只不过全部都是倒字。后来外公杨荫杭说:“‘过目不忘’是有的。”钱瑗读书真是过目不忘的。

    1941年的暑假,钱锺书从蓝田师院回到了上海,一家人终于团聚了。钱锺书离开的时间太长了,有一两年,所以他回来那天,天快黑了,钱瑗就一直看着他,看他没有走的意思,就跟钱锺书说:“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她怕钱锺书留下来赖着不走了。

    锺书很窝囊地笑着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

    “自然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这是圆圆的原话,我只把无锡话改为国语。我当时非常惊奇,所以把她的话一字字记住了。

    锺书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圆圆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妈妈都退居第二了。圆圆始终和爸爸最“哥们”。锺书说的什么话,我当时没问,以后也没想到问,现在已没人可问。

    这是一个谜,钱锺书在钱瑗的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让钱瑗一下子接纳了他,并且跟他关系更好,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钱锺书回归到了家庭,这次回来,他就没有打算再回蓝田师院去了。因为他已经听说清华要聘他,是吴宓告诉他的。吴宓让他放心,虽然会上有个别人不同意,但是最后投票通过了,让他等着聘书。结果左等聘书也不来,右等聘书也不来,眼看就要开学了,这个聘书再不来,钱锺书可就失业了。在抗战期间,失业是非常严重的一件事,家里就会没饭吃,所以钱锺书都有点慌了。

    这时候陈福田上门了,日记里写的是FT上门。陈福田上门以后,告诉钱锺书自己代表清华大学来请他回去做教授,一块儿去昆明。钱锺书不去,因为他知道人家不乐意。既然聘书不愿意发过来,又这么拖拖拉拉的,上门讲这么几句话邀请你去,有点操守的人就不去了。所以钱锺书就婉言谢绝了,谢绝了以后,陈福田竟然也没给他做思想工作,就离开了。所以这纯粹是一个虚与委蛇的过程。

    他们一家在辣斐德路钱家住了八年。在这个过程中,钱锺书每天就像小孩子似的,天天逗钱瑗玩。当然他也工作赚钱,他的岳父把震旦女校的一些课程让给女婿来讲,让他能够挣点家用。同时他还收一些拜门学生。

    所以后来,在钱瑗病中写《我们仨》的时候,第一篇就叫作《爸爸逗我玩》,对于钱瑗来讲,爸爸变着法地逗她玩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我们仨》这本书最早不是杨绛要写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仨》是钱瑗的一个遗愿。病中的钱瑗躺在病床上,仰着头,拿着笔写了《我们仨》的开头,字写得歪歪扭扭,最后没写完就去世了。所以杨绛是接着钱瑗的遗愿,写完了《我们仨》这本书。

    有一天,家里突然收到了一大堆西瓜,钱锺书觉得肯定跟他没关系,因为他没有这么阔气的朋友,认为西瓜肯定是楼上堂哥的。结果过了一会儿才弄明白,原来是钱锺书的学生给老师专门送来的西瓜。钱锺书很高兴,堂哥也把西瓜赶紧送了回来。他们把西瓜分了给整个院子里的人吃。

    圆圆特别逗,她看到这个西瓜觉得非常光荣。她说:“爸爸,这许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儿。”显然她是觉得与有荣焉,非常自豪,看到自己的爸爸能够得到这么多西瓜。然后钱锺书逗钱瑗说小孩子肠胃不好,不能吃西瓜,说了一句:“Baby no eat.”小孩不能吃。然后钱瑗被逼急了,突然冒出一句英文:“Baby yes eat!”就是自己生造的句子。这个是钱瑗小时候的趣事。

    1947年,钱瑗的右手食指得了骨结核。骨结核是很严重的病,如果治疗不当的话会转移,甚至可能影响生命安全,这在当时是一场大病。好在钱瑗的身体后来慢慢好转了,但她这一生身体都不是很好,经常休学。

    1948年,锺书的爷爷百岁冥寿,他们一家人都回到了无锡,在这个时候,钱瑗才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爷爷钱基博。钱基博躺在床上午睡,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小女孩在那儿看书。然后钱基博就问她看的什么书,两个人聊了一下以后,钱基博才知道这是他起名叫作健汝的孙女,大为高兴,说这是“吾家读书种子”。钱锺书这么大才,他爸爸都不认为他是读书种子,而认为钱瑗是他们家的读书种子。

    接下来,就是日本投降。

    郑振铎先生、吴晗同志,都曾劝我们安心等待解放,共产党是重视知识分子的。但我们也明白,对国家有用的是科学家,我们却是没用的知识分子。

    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当时的知识分子面临着选择,是逃出去,还是等待解放。他们坚定地留在了国内。解放以后,两个人就都到了清华做老师。钱锺书当然是教授了,但是因为清华规定,夫妻俩不能都做教授,所以给了杨绛一个兼任教授的职务。杨绛开玩笑自称“清华的散工”。她很喜欢这个“散工”的工作,因为兼任教授不用开各种各样的会议。

    钱瑗到了清华附中上学,但是因为清华附中要求她从初一开始读起,他们觉得没必要,再加上钱瑗的身体也不好,所以她就选择了休学在家。杨绛跟钱锺书一块儿辅导孩子,这个教师配置是非常高的。

    钱锺书后来被选调到了“毛选翻译委员会”,要到城里去工作。清华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是属于城外,我九十年代去清华,都一定要从西直门转车,那算是很远的一个地方。调到城里工作,就意味着不能够经常回来。钱锺书临走的时候没有告诉杨绛要好好照顾孩子,而是告诉钱瑗,说:“你要好好照顾妈妈。”

    圆圆确实很照顾妈妈。比如说,妈妈有洁癖,在搞煤球的时候特别怕上面的猫屎,然后圆圆每天去替她把猫屎都清理干净,告诉她说猫屎已经清理过了;杨绛怕鬼,怕黑暗,不敢晚上出门,所以每次晚上出门,都是圆圆陪着她一块儿走夜路。

    1952年,院系调整,清华的文科院系全部被并进了北大,所以他们就跟着一块儿从清华调到了北大。这段时间里,他们经常去颐和园、动物园,一家人玩得是很愉快的。在那个时候,他们家收入算高的,两个教授的收入工资比一般人高不少。

    钱瑗复学时遇到了英语转俄语的问题,开始学俄语,因为她有语言天赋,所以俄语学得很顺利,很快就当上了三好学生。1955年,钱瑗考上了北师大的俄语系。这个过程中他们一家人经历了“大鸣大放”和“反右”。此时钱瑗下放工厂,钱锺书下放到昌黎,只有杨绛留在北京。然后又经过“大炼钢铁”和“三年饥荒”。1957年,钱基博被斗争,去世了。钱瑗最终在北师大留校任教,这是他们家最高兴的一件事。

    但是好日子不长久,转眼就到了六十年代。在“四清运动”的过程中,钱瑗火线入党。但是“文革”开始了以后,钱锺书和杨绛就被打为了“牛鬼蛇神”,而且存款被冻结,家里没有钱了。钱瑗从外地回来,回到家的时候,要先写一个大字报,表明自己与钱锺书、杨绛划清界限。她举着这个大字报,是为了让周围的邻居都看到她是跟她的爸妈划清界限的。

    回到家里后,钱瑗坐在杨绛的身旁给她缝衣服,一边缝衣服一边说:“思想上划清界限!”意思就是“虽然思想上划清了界限,但是生活上我还是要照顾你的”。钱瑗带回来好多糖,一颗一颗地把糖纸全部剥开,把那个糖拿出来放在罐子里,给两个老人家吃,因为她怕那些糖纸被邻居们发现、举报。所以大家就知道,那时的知识分子是很不容易的。

    杨绛先生没有写在干校的那段生活,大家可以参考《钱锺书传》和《杨绛传》来了解一下。他们从干校回来以后遇到了“强邻”,隔壁的邻居跟他们家打架,钱锺书奋力一搏,甚至打伤了胳膊。老人家一辈子就打过这么一次架,这是为了妻女出头的硬仗。后来没办法,只能逃避“强邻”。钱瑗提议逃去北师大。她在北师大找了一个筒子楼里的小宿舍,于是他们一家人就乱乱地搬了进去,就在1973年的12月9号这天,他们逃到了北师大。

    在北师大期间,钱锺书因着凉,哮喘发作,会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声音。杨绛还开玩笑地说,这是“呼啸山庄”。有一天发作得很厉害,他们需要去医院,但是没有车,北师大的车只能送教工,好在那个司机很好心,刚好那天要把一个教师送去医院,所以就顺便把钱锺书也一块儿送到了北医三院。

    到了医院,司机帮着把锺书扶上轮椅,送入急诊室。大夫给他打针又输氧。将近四小时之后,锺书的呼吸才缓过来。他的医疗关系不属北医三院,抢救得性命,医院就不管了。锺书只好在暖气片的木盖上躺着休息。

    送我们的司机也真好。他对钱瑗说:他得送那位看病的教师回校;钱老师什么时候叫他,他随叫随到。锺书躺在宽仅容身的暖气片盖上休息,正是午夜十二点。阿瑗打电话请司机来接。司机没有义务大冬天半夜三更,从床上起来开车接我们。他如果不来接,我们真不知怎么回小红楼。医院又没处可歇,我们三人都饿着肚子呢。

    裹在被窝里的一锅粥还热,我们三人一同吃了晚饭,锺书这回不呼啸了。

    多亏北师大的校医院用心,每天给钱锺书打针,算是把他的命救了下来。但是这个病之后,因为脑部缺氧的时间太长,钱锺书出现了大脑皮层硬化的后遗症。大脑皮层硬化就导致手抖,没法写字,走路会撞墙,等等,这都需要时间来恢复。

    1974年5月22号,他们觉得在北师大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向他们原单位的小战士申请想要一个住处。一个小战士给他们找了一间办公室,他们就在那个办公室里安顿了下来,吃喝拉撒都在里边。1974年,他们回到这个办公室里住,钱锺书又被要求加入毛主席诗词翻译五人小组。杨绛说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五人小组到底是哪五人,但是叶君健、乔冠华、袁水拍、周珏良等,这些人都是那段时间常见的。

    他们要求钱锺书出去做翻译,杨绛提出钱锺书的身体连路都走不了,离不开这个屋子,没办法完成翻译工作。对方表示,如果离不开屋子,可以在这个屋子里办公。然后杨绛跟钱锺书答应了,就在这间吃喝拉撒睡都管的办公室里,成立了毛主席诗词翻译五人小组。大家每天在这儿办公,用一些纸箱子堆起来做成书架,这些年轻人就着钱锺书,在这个小屋子里翻译毛主席诗词。

    十一月二十日,我译完《堂吉诃德》上下集(共八册),全部定稿。锺书写的《管锥编》初稿亦已完毕。

    他们在“文革”期间都完成了人生中非常重要的著作。

    《管锥编》是干校回来后动笔的,在这间办公室内完成初稿,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产物。有人责备作者不用白话而用文言,不用浅易的文言,而用艰深的文言。当时,不同年龄的各式红卫兵,正逞威横行。《管锥编》这类著作,他们容许吗?锺书干脆叫他们看不懂。他不过是争取说话的自由而已,他不用炫耀学问。

    我们都觉得《管锥编》难读,是因为钱锺书用的是古文中最难读的古文写的,目的是不让别人看懂,你就知道这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然后他们两个人互相给对方写题记,“管锥编”三个字由杨绛来写,“堂吉诃德”这四个字由钱锺书来写。

    这就是六七十年代的事情。到了“文化大革命”以后,1977年1月,杨绛突然接到了学部办公室的电话,要求他们去领钥匙。原来是给他们分了一套四室一厅,这个四室一厅的房子就是后来他们在三里河的居所。他们起初不知道是受了谁的照顾,后来猜测可能是胡乔木同志。胡乔木是钱锺书在清华大学时候的同学,但是两个人上学的时候并不熟。这个时候胡乔木已经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了。胡乔木经常来他们的房间,跟钱锺书聊天,也问一些事,聊得很愉快。

    但是杨绛说:“他来看我们可以,我们从来不会主动去看他。”这就是界限。胡乔木也从来没有跟他们提过关于分房的这件事,也没有希望他们感恩。他们唯一说过一句和这有关的话,就是当胡乔木问他们觉得房子怎么样时,杨绛说:“始愿不及此。”她说这就已经是他们感谢他的话了,意思就是,他们没有想过会这么好。

    1978年,钱瑗考取了英国的学校,还拿到了奖学金,到英国留学一年。圆圆不在身边,他们非常想念,这一家人几乎就没有怎么分开过。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天天通电话、写信,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收集石子”。什么叫“石子”呢?他们把自己每天生活中遇到的好玩的人和事,都叫作“小石子”。每个人都在收集着生活中所遇到的“小石子”,回到家里以后全家人分享,这就是快乐的家庭。快乐的家庭就是大家有话说,有无数的好玩的事需要分享。因为阿瑗在国外留学,所以她带回来的“石子”最多。

    在三里河寓所的这段生活,是他们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光。他们的相处方式叫一人分饰多角:阿瑗是他们的女儿,但是又像是他们的妈妈,照顾他们的生活,有时又像是大姐姐,有时又像是小妹妹;钱锺书呢,有时像是哥哥,有时像是弟弟,有时又像是爸爸,有时候像老爷爷。他们一人分饰多角,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杨绛说:“我们对女儿,实在很佩服。我说:‘她像谁呀?’锺书说:‘爱教书,像爷爷;刚正,像外公。’”钱瑗教学是非常认真的,在学术上也有很多的成就。

    后来钱锺书先生写的《围城》被拍成了电视剧。这一下子钱锺书火得不得了,每天有无数的人给他写信。按理说,太多人写信,他可以不回信,但是钱锺书认为要一一“还债”,钱锺书都老老实实地给写信的人写了回信。这是非常大的工作量。还有很多人不经邀约就登门拜访,想要看看大作家长得什么样,后来钱锺书自己写文章抱怨说:你如果喜欢一只鸡蛋,为什么要认识那个母鸡呢?意思是“不必非得来看一下我这个写书的人”。也就是在众多的人登门拜访钱锺书的时候,钱锺书再次感染感冒,进而引发哮喘住院。这一次住院以后,钱锺书就没有再出院。

    杨绛很理解钱锺书,说:

    他并不求名,却躲不了名人的烦扰和烦恼。假如他没有名,我们该多么清静!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锺书于一九九四年夏住进医院。我每天去看他,为他送饭,送菜,送汤汤水水。阿瑗于一九九五年冬住进医院,在西山脚下。我每晚和她通电话,每星期去看她。但医院相见,只能匆匆一面。三人分居三处,我还能做一个联络员,经常传递消息。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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