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感恩自己一生所处的时代,虽然时代一直在变迁,好在变迁的速度没彻底把我抛弃,让我那点积淀熬到了退休,就此可以衣食无忧的安度晚年。
大学毕业分配工作,那是对年轻人说起来如天方夜谭的事情了。现在面对着同学群里完全一样的祖辈同学,每日读着相同的养生“鸡汤”,彼此鼓励着多活几年,曾经毕业分配的不平已荡然无存,曾经暗自发狠的人生奋斗,也都如过眼烟云,大致相同的工资数,大致相同的吃喝玩乐,谁比谁多不了一个名牌包的生活距离,似乎一场本该硝烟四起的人生角逐,还没开场,三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就销声匿迹了,大家又都坐在一起欢歌笑谈生与死了。
很感恩,有一个国家分配的单位,一种完全约定俗成的老单位的人生,说起来在这样的老单位里走完一生的各种心境,年轻人是完全无法想象和理解了。
一个省重点中学,就那么几十个同事,几个领导,上班的校园和生活的宿舍区在一个大院里,无论职级身份高还是低,彼此关系是上级还是下级,吃喝拉撒睡,祖宗三辈,儿女亲戚,每个人彼此间都是三百六十度无隐私可言的,甚至在关键时,可以挖出你和任何一个人有无单独在一起的出差,有无彼此送过一碗咸菜的私交,有无为孩子闹过纠纷,为老人互相帮助……那都会成为你的人际关系网,可以让你在这些莫名的背景和逻辑中突然得到如沐春风的温暖,自然也可以莫名的有人伸出一只脚,让你不见阴沟就翻了船。这便是老单位的过分亲腻的特殊得失。
自然也可以如我这样,多年轻也无企图,多小的单位也觉得复杂,不自觉的在心里筑个篱笆种菊花。自在的前提是,这样的老单位绝不会因为你的表现差而任意的辞退你,因为单位没有这个权力。这种的放松状态,让我这样一个内心自由的人很自在的过了一辈子。
我的儿子没上过幼儿园,就是这种环境给予我的最好恩赐。前排是教室,后排就是家,不要求坐班。我给自己设置的人生底线是:只做学生面前最好的老师,其余的都不考虑。这个正确的底线让我即使招惹了领导多大的不满,在当时的老单位的体制下,也无人奈我何。当时整个小城的幼儿园教育也很落后,大部分是老太太看孩子,而且我总觉得我儿子会吃不饱,不如我自己带在身边,所以当时我成了经常挨批的对象:不去参加一周两次的读报学习,不去参加团员活动,不去参加周末的义务劳动,甚至没课的时候就抱着孩子满校园溜达。可,我教的学生成绩好,你又能怎样?
记得那年第一次评职称,同学历同资历的六个人,只有三个指标,最后领导们商量了一个硬杠:有高考成绩的上,没考高成绩的下。我顺利破额进了中级职称,几个没上的觉得太不公平,几次找校长说:“一个整天抱着孩子在校园里晃荡的人,怎么能破额,我们日日呆在办公室,什么读报学习都参加的却不能上。”现在想来,自己也实在有点嚣张。
这种体制养的就是我这样嚣张的人,自然前提是,自己真的有点嚣张的本事,这话说的有点不谦虚了,惭愧,惭愧(偷笑)。
学校给每个教室装监控镜头,现在看是无可厚非,可当时安装的时候,领导说的那话太不好听,完全是站在老师对立面的恐吓:“校长坐在办公室,想要看看你们谁没备课胡讲,就可以点开电脑看……”第一天我上讲台就让班长拿了块抹布把镜头给盖了起来。第二天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黑着一张老脸问为什么盖了镜头,我也一本正经地说:“我的课都是我的创作,是有知识保护权的,不经过我同意谁也不能随便观看模仿推荐。”校长竟然愣了,他大约没闹明白有没有这样一种权,我一拉脸,扬长而去。因为我心中的底气是,自从校长弄了个每学期学生无记名给任课教师打分的评定方法,我永远都是所教班级的第一,没有一次有别的老师超过我,这点校长是清楚的。今天说起来,当时的学生是真能感受到你是不是真的爱护他们,这个前提很重要。而现在的社会风气和家长教育的学生,大都站在挑剔老师的角度想问题,所以就读不懂老师的真诚和真心了。这大约是现在师生关系紧张的一个重要原因了。请不要用网络攻击的思维来面对你身边的人,这是真诚理解别人的关键,也是让自己心灵向善向美的前提。
后来我还做过更过分的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来像家人一样的领导,越来越像“领导”了,动不动就站到老师对立面来思考问题,实行管理。监控镜头还不够,校长给自己发明了一个词叫做“推门听课”,意思是校长有权力想听哪个老师的课就突然推开门去听。实在可笑,用这样的方式就能约束住每个老师都认真备好每一次课,你一个校长每天都在教室听课,又能听几个人的几节课呢?老师都知道,管理学生是一种管理心灵的艺术,校长不知道,管理老师更是一种管理心的本事。
自从监控镜头盖抹布事件以后,没有领导愿意招惹我这个刺头了。学校换了个新校长,大约是想管理管理我,一天早上第一节课,我推开教室一看,校长拿着个凳子坐在一进门的墙边,我心里一股火冒上来,但我依然微笑着走到校长身边故意大声的说:“啊呀,校长真不好意思,我这两节课写作文,不讲课。”新校长愣了一下:“早上第一节课就写作文啊。”我继续微笑着说:“现在高三复习了,作文课是随时进行的,是不是啊,同学们。”学生很配合的一起喊:“是。”校长无奈的拿着凳子推开了隔壁班的门,我大着嗓门讲了两节试卷分析,一下课,学生都笑趴在桌子上,他们知道去隔壁班听课的校长一定听到我讲了两节课,并没上作文课。
那年那个班的学生高考考了全区单班计分的语文第一名。不知道这是不是校长推门听课吓得我只能好好教的结果,晕。
今天想来,我如果在现在这样的单位,面对随时可以开了你的领导,还有没有勇气做这样的事呢?当今天的年轻人也以随时可以离开的心态工作在一个叫做单位的地方,大约也一定不会有我们那个时代一样的压抑和苟且。
想想,老单位的模式,真是一个改造人的地方,一个工作的地方,一群各种心机的人在一起生活三四十年,无论你原来是一种怎样灿烂,怎样别具一格,怎样充满棱角,怎样才华横溢,最终你都要符合这种机制的逻辑,学会这种机制中的钻营和苟且之法。为不满意的事喝彩,为不喜欢的行为唱赞歌,为伤害自己的事做解脱,为表面文章的行为放弃自己的真实感受,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耍尽手段,敷衍趋势,胆小惶恐,迟钝麻木,两面三刀……曾经学过的人格贬义词,在这样的模式里你都必须使用,因为这样的老单位,你舍不得,你必须呆着,直到退休。
一种体制的发明,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体制是锻造人的熔炉,但,这个过程一定不配叫“成长”。
我感恩我的时代和体制,让我保全了更多的自己,直到现在全身而退,我还是那个自由自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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