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莘夕的意外之举,易长征不愿把小娜的婚事办得太过喧哗。一家人合议合议,觉着有必要低调一点。小娜嘴上虽然无话,可心里却梗着不畅,想人生才一次,若留下这么个不太愉快的回忆,真叫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又怕引起海建的更大的不快。桂华反劝她说:
“横竖只不过是个仪式,两个人好就最好了。要格外热闹又怎样?况且现在也推行大事简办。又有,外人见我们没事儿一样地铺张,欢天喜地的,不说我们无情,太不把她当回事儿了?”
提到莘夕,桂华又不忍了。小娜害怕看见妈妈那样儿,只得说:
“都听你们的意思好了。我不是为自己挣什么面子,我也没那心思。只怕——”
桂华也不想了解小娜的想法,直接说:
“海建那边总归是要热闹的,能趁趁你的心意。”
小娜听得有些委屈,眼泪在眶子里打转儿,心里说:再等一个月,是星子的婚事,我看得见的,自然不好如此希求冷落;果真不同些吗?或再过三十天,就能淡忘莘夕?罢了,到这种地步,我还能争什么?只想想那无数不如我的女孩子,到底能实现自己一点什么愿望,我就已经该知足了。
还有莘夕——小娜想起莘夕,另一个影子从她的脑海中浮起来了。莘夕走后的当天下午,大闹了一场的小娜从永福回来,去了云峰家。等她清楚那座房子已经易主时,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感觉出姐姐与云峰之间的一点奥妙关系了。一当她看见莘夕留下的字条,从诗中一眼就已发现莘夕下定决心写出的所谓“事因”。尽管那首诗没有竖排列出,小娜由第三、第四句中猛然发觉云峰的名字后,很快得出这“文字游戏”中所隐藏的真正含义。还不明白吗?且把这首诗竖列起来,每一句的第二个字,联起;每句的第一个字,再联,即:我爱云峰,堪叹无缘。笑总奇怪,不再归还。
小娜对这份感情很是吃惊。但她并不想得到如何的解答。她知道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儿,根本就不由人谈一个“为什么”。她爱他,这就是解释。他走了,所以她也得走。现时的小娜也不再怀疑莘夕在自己和云蜂的关系间充当了什么样的一个角色。她甚至杜绝了把莘夕往坏处想的念头。对不幸的人,幸运儿往往大度得很。莘夕就是不幸的人,小娜这个幸运儿在唾手可得的幸福面前如果还不放松对莘夕的敌视心理,那么她可太不聪明了,简直愚蠢至极。一个于自身利益全无冲突的人,我们不妨表示一下对的关爱,这能更好地美化自己。小娜收起莘夕的诗词,第二天到K市,花了小半天的时间才见到云峰。云峰竟然闪电般地结了婚,成为他妻子的终还是小娜一向瞧不起、而且永远也不会瞧得起的任玢宁。看着任玢宁一副意犹未尽的新妇式的小骚媚相儿,小娜真觉得她给莘夕擦皮鞋都不够资格。但云峰似乎对她很是满意。云峰依旧淡定地看着小娜,小娜则寻思着怎么不见那个鬼影似的老妖精金枝。
“她走了,”僵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小娜盯着云峰说。
云峰平静的面孔起着细微的绝不平静的变化。小娜冷笑了,把那张纸从手袋里取出来,顿了会儿,还是给了云峰。
“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这个,然而,最该细看它的,也许只你一个人。”小娜冷冷地说完,转对任玢宁说了一句不太友好的话,“我要是对你仅有一分好感,今儿也不会来了。”
正要走,云峰却将字纸原封不动地退还给她。他说:
“我不需要这个。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给自己、给别人造成幻觉了。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真的,我很满意。”
小娜满脸通红地退出了。可能他只是她抓住的一点理由,必须这样想,她原本就是厌世者,她其实不爱任何人。是的,他算什么?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小娜想到此步,泪水涟涟。他是不值得莘夕爱的,更何况说是为他离去。莘夕可能从来没有爱过他,她爱的是什么?形式吗?留下的唯一借口?
小娜感到莫大的羞辱,所以心情一直不大好。她烧了莘夕留下的那些字句,不愿让第二个人知道那些。甚至一经焚毁,连她这个唯一窥见内情的人也无非只记得“我爱云峰,可叹无缘”一句了,再就有〈迷神引〉中从一到亿的许多数字,也纷乱得很,就像她遭到妈妈暗责后的心情。这时,她也不敢确定海建那一方会办得怎样。
富枝在姨妈一家人的眼中的位置渐渐变了,这是一定的。桂华这便也找富枝商量一下。富枝当着姨妈一家的面,说:“倒是热闹的好。两码事儿,怎么却混为一谈呢?不成在大喜的日子,各人心里还揣着气怄,个个愁眉苦脸的?外人看来岂不奇怪?也有好笑话的,巴不得我们自此没有个高兴的时辰呢!若说莘夕,我对她放心得很,那么聪慧的人,走到哪里也不会太差,做什么也能胜人一筹的。”
富枝自己一篇没底儿的话,反把桂华一家人说得融融乐乐的。他们寄望听到些有道理的值得快慰的话。桂华想起莘夕写与富枝的几句话,便问她:
“莘夕说托付你的骆山的事儿,是怎么一回事?”
富枝一时缄默了,低头不语。小娜因富枝几句话改换了自己的心情,从此不再轻视她,也问她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你直说了吧。”
星子和易长征也都望着富枝。富枝抬头,红着眼睛说:“我答应过她,不和第二个人说起的。”
“她既然写在了纸上,不是知道大家疑问?可见她不在乎别人知道不知道了。”小娜说。
“她去骆山不单是为了玩儿吧?”桂华问,“必有隐情。你倒是说来我听。”
“她会是为了玩儿吗?”富枝拿袖角拭了拭眼睛,说,“那穷山恶水的地方,既没山色,也没水景,有什么好玩儿的?我就说了吧。你们不晓得,一直是她赡养着外婆。”
众人都大吃一惊。星子赶紧问道:
“外婆没人养吗?不是有六个舅舅在?”又疑惑地望望妈妈。
桂华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何曾料得到——
“十个可怜的老人中倒有九个是儿孙满堂的,”易长征这时说话了,感概得不得了地说,“真是养好一个,抵得上十个呀!”
“您就少说了吧!”小娜不耐烦地说,“您倒是孝顺——只孝顺自己的老子老娘!那骆山的就不该您去孝顺孝顺?”
桂华抹着清涕说:
“不怪你爸,不怪他。要怪,也只能怪我。我只为自小就让老娘把我给了人家,心里恨她,才一直没与骆山来往的。我又想,姐妹兄弟八九个,也不会缺了我一个,老娘就过不下去的。那些她养大的,都是吃屎长大的呀!亏得莘夕!照她写的意思,是不是外婆已经过去了?”
富枝点点头,说:
“去年我和莘夕一起去过一趟骆山。我是空着手回去的,塞给外婆三十块钱,外婆非不要。她说:”你大姨妈倒不记恨我,可见我错是错出福气来了。‘又夸莘夕的心善。我才想到,这几年来,莘夕是以您的名义赡养着外婆。外婆还问:“怎么大姐总不来看看我呢?是不是还有点怨我?又是,我这破屋子,连让她歇歇脚的地儿也没有。’——她一直住在一间风吹得倒的茅屋里!当时莘夕和我说,想给外婆做间好点儿的房子。外婆不许,说她活不了几年了,不能便宜了那边儿的一些人。莘夕见那屋子实在住不得人了,只得租了间好房让外婆住着,又请了一个实在的中年女人帮忙照顾外婆。这回去骆山,肯定是遇着外婆亡故了。可惜我们一个个都不晓得。也不清楚舅舅们怎么个样法儿。”
“我姐这人!”小娜说,“再没第二个比她更舍得的了。”
桂华的泪珠子断了线一样地在滚落。星子也拿手掌揉着眼睛。易长征则颓丧得一如落败的武夫。
桂华站起来,一个人进房间去躺下了。这个家,实则需要喜事来冲淡悲哀气氛。
小娜的婚礼在宾客定时到齐后,极尽热闹地举办起来。哭嫁时,大家趁机发泄了一下心里隐藏的怄闷。
又过了一个月,腊月初八,近年的日子里,星子结婚了。据称,星子的婚礼在汾镇即使当不得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但大庆的喜悦依然抹不去桂华的伤感,她在人们并无异样的各式目光中苍老了许多,也佝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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