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小时候最喜欢鞭炮响，鞭炮一响，年就来了，每声响都在她心里炸开一朵花，热闹和喜庆把小人儿的心里塞得满满的。
儿时的王昭君每年都穿着妈刚给买的大红袄，跟着爸爸去村头。全村人都在村道上，黑了一年的路灯亮起来。每家每户都烧着自家带过去的一堆棒秸，把整条街映的红红的。鞭炮被挑在长长的竹竿上，纷纷炸开，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酣畅淋漓，让人痛快。
这是王昭君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新年节目，似乎每年就盼着那一天。
2
2016年1月27日，农历腊月十八。下午4点。
王昭君坐在婆婆床对面的沙发上，看着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婆婆，心想生命真是可怕，躺在床上的这个昏迷不醒的老人曾经是一个多么飞扬跋扈、说一不二的人。外面偶尔传来鞭炮声，稀稀落落，没精打采，让昭君更感寂寞冷清。
婆婆看不上昭君，嫌她木讷。一开始不在一起生活还好，后来昭君生了孩子，因为没了父母，只能在婆家坐月子。婆婆非常不耐烦，直接对昭君说：“你跟你嫂子差远了，人家孩子生下来不哭不闹，你这个却天天这么哭法儿！你倒是看看到底咋回事儿啊……一个当妈的根本不会伺候孩子！”昭君心里委屈，但为了孩子不受委屈，昭君什么话都得听着，什么事儿都得忍着。
那些天，婆婆给昭君做的月子饭是炖鸭子，孩子吃了奶就拉稀，整个大腿根都烂掉，昭君心疼的直掉眼泪，被婆婆看到，拉下脸来说：“看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哭有什么用？你自己奶水不好，孩子才会跟着受罪！”昭君跟妯娌一墙之隔，婆婆更喜欢去隔壁照顾妯娌两岁的女儿，昭君一个人在房间里抱着孩子，想到自己孤苦无依，就忍不住掉眼泪，却又不敢让婆婆看见，免得又是一顿指责。她没有爸妈，也没钱请保姆。姐姐一来看她，昭君就盼着她能多待会儿，但最后又只能笑嘻嘻地送姐姐走，说啥都好，孩子好，老公好，婆婆也挺好。
孩子四十二天，昭君就给他断了奶，添奶粉喝，孩子这才睡的踏实些。
因为照顾不过来，婆婆给妯娌两岁的孩子请了保姆，昭君的大伯哥不同意，说保姆有心脏病，会摔了自己的孩子。婆婆过来这屋给昭君学舌，昭君明白婆婆的意思，便接口道：“他不用，我用！让保姆来看我的孩子吧，我带孩子回楼上。”
3
昭君带着孩子和保姆回到自己的楼上。
这个楼是姐姐给昭君的，象征性地收了三万块钱。刚结婚的昭君一时拿不出那些钱来，只得给婆婆开口。要办过户的时候，公公要求写他的名字，算是他的财产，给谁住到时候由公婆说了算。昭君不肯，公公让男人带话过来，“你告诉她，就算她和你离婚，到时候我们家不会要她这个楼的，让她放一百个心！” 昭君怒极反笑，对男人说道：“既然离婚也不会要我的，那为啥一定要写他的名儿？我还给你说，莫说写他的名儿，就是写你的名儿我也是不肯的！”昭君东借西借借了三万块钱让男人给公婆把钱还回去，公婆没收，转头给妯娌买了一套楼，姐姐这套楼写了昭君男人的名字。
自打有了孩子，婆婆跟昭君关系一直不好。
婆婆看不上昭君弄孩子，昭君也不愿继续受气，难为的是男人。后来昭君考上公务员，男人干脆办了个停薪留职去了新疆，只留下昭君在这儿和婆婆死缠烂磨。出月子时身高一米七的昭君一百三十斤，孩子一百天的时候，昭君已经回到一百斤。婆婆故意在昭君面前对妯娌笑脸相迎，软语温存，回头对昭君就冷若冰霜、恶声恶气。昭君一开始不舒服，后来只觉得可笑。
一日昭君娘家舅母过去看孩子，正好昭君婆婆也在。孩子照例还是哭，婆婆大声训斥昭君：“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连个孩子都弄不了，你嫂子人家从来没让我这么累心过，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妈妈的！”昭君气不过，道：“谁家孩子不哭两声？打小你就嫌他吵，那你可以不来啊！他是我的儿，莫说是哭几声，就是我把他摔死也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婆婆脸色大变，舅母讪讪地告辞。婆婆不走，径自走到昭君房里来，大声喝道：“你凭什么守着外人这么说我？是不是看到你娘家来人了，有人替你做主了？”昭君不抬眼皮，慢条斯理地说：“不是看到我娘家来人了，是我受够了。”婆婆道：“你受够什么了！自打你进门，我一直拿你当亲闺女待，想不到你反过头来这么对我！”昭君笑，“可见得你没有闺女了，我才知道当妈妈的是这么对待自己闺女的……”婆婆又开始絮叨妯娌如何如何懂事，昭君如何如何窝囊。昭君抬起头说：“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看不上，不用来就好了。”婆婆怒道：“我凭什么不来？这是我儿的房子，你抱的是我的孙子，我不来看你，但得来看我的孙子！”“那咱就都别说了，”昭君道，“你看你的孙子，我照顾我的儿子，谁也不用说谁。”
4
婆婆对昭君态度的改变是从她病开始的。
婆婆最初发现乳头出血就告诉了妯娌，妯娌带她去医院，回来偷偷给昭君说是乳腺癌。男人从新疆打过电话来，“昭君，妈妈病了。”“我知道。”“你把钱都提出来，给妈妈送过去，让爸爸别着急，不够我再想办法。”“哥嫂那边呢？”“哥嫂刚买了楼，哪有什么钱？这个时候你还计较这个！”男人有些生气，昭君挂掉电话把钱凑齐存到一个卡上，给公公送过去，告诉他如果不够再想办法。
婆婆做完手术，昭君和妯娌一起过去看她。刚进病房门，妯娌就抽泣起来，“妈妈怎么瘦成这样啊？”昭君没说话，木着脸。婆婆看着昭君说：“这次要不是昭君，我的命就没了……”昭君心一软，道：“别这么说，养儿防老，这也是你儿应该的。”
病愈后的婆婆对昭君态度360度大转变，相处起来舒服多了。
谁曾想乳腺癌治好了两年，婆婆又得了贲门癌。现在，婆婆已经是十天滴水未进，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5
昭君看着熟睡的婆婆，怔怔的。
“昭君”，婆婆醒了。昭君赶紧走过去，坐在床边拉着婆婆的手。“昭君，妈妈这次是真熬不过去了……妈妈以前做的不好，你原谅妈妈……”昭君的泪哗哗地涌出来。男人把孩子带了来，婆婆看着孩子，“宝宝，你好好念书，别老惹妈妈生气，以后你就看不见奶奶了……”孩子懵懵懂懂，昭君却几要哭出声来。这个时候才记起婆婆的千般好——知道昭君不爱吃茴香，就单独给她做韭菜馅的大包子；知道她昭君吃肉，就隔三差五给她炖排骨、买猪蹄儿；听说昭君工作不痛快了，骑自行车走十几里路过去单位看她……
天黑下来，婆婆眼看不行了，婆婆的二姐在婆婆耳边说：“桂芬，我们换上衣服吧。”婆婆闭着眼睛点了头，昭君再也忍不住，失声哭起来。昭君不敢想，婆婆那样一个怕鬼怕死的人，在神志清醒的时候被换上送终的衣服，被抬上灵床，心里该是多么无助和害怕。但婆婆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躺在灵床上，身子挺直着。别人都在院子里忙碌着支棚子什么的，平时胆子特别小的昭君这时候什么也不怕，她坐在灵床旁边拉着婆婆的手，只是想不能让婆婆觉得所有人都丢开她，任她死去。
2016年1月27日晚上11点，外面鞭炮声声，不时还有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窗前散落。昭君拉着婆婆的手，看到婆婆眼角流出眼泪，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寂寥和难过。
6
2017年的冬天，昭君决心辞职。
辞职的心思昭君已经有了一阵子。男人一直说，如果昭君辞职，将会是这座小县城的大新闻——“人们都会说’公务员辞职，真是有病！’”昭君不愿被人说“有病”，所以就这么一直拖下来。
起这个心思是因为昭君几个月前刚换的领导。昭君一直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开罪了新领导，黑眼白眼地不喜欢昭君，明着暗着地被区别对待。后来一位跟昭君关系不错的同事偷偷给昭君说，领导曾经跟人说过他刚来单位的的那天，别的中层都过去给领导见了面问了安，偏偏就是昭君没事儿人一样。昭君懊恼不已，自己这三十几年确实是白混了，自以为在单位上班勤勤恳恳地把工作做好就行，谁知道还有要给新领导汇报问安的事儿呢？现在虽然明白了自己不受待见的原因，但也无计可想，总不能过了这么久再跑去给领导请罪道歉去，再说昭君心里也没觉得自己有错，反而因为这个更觉得这个领导小肚鸡肠，太难伺候。
昭君是个硬性子，对她好的人她会加倍对人家好，对她不好的，她的脸比人家的还难看。所以，在单位给各位“中层”发工作手机的时候，昭君终于被领导从中层名单上划去了。在一次被领导当做闲散人员派出去参加一次莫名其妙的开业典礼的时候，昭君听到同去的两位同事低声交谈“手机到了吗？”“听说到了。”“什么牌子的？”“好像是中兴吧……”“啥时候发啊？”“谁知道呢？等着呗，反正快了！”昭君问“什么手机啊？咱们单位要发吗？”“是啊，说是给咱们中层一人一部手机呢，方便工作联系。”但眼看着周围的“中层”都换了新手机，昭君等来等去也没等到自己那个，昭君去找分管领导。“我问过，可局长说你的科室没啥事儿，也没有需要打电话的业务，所以手机就不给你了……”“哦，这样啊！”昭君推门出去，胸中像坠了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来。后来，再开中层会议昭君就不参加了，昭君负责的科室却一直也没派来新人。局长没找过昭君，昭君也没找过局长。
昭君请了病假。例假提前了半月，还淋淋漓漓地没完没了，昭君整个人萎靡不振，心里说不出倒不出的憋屈。她给男人诉苦，又提到自己要辞职的事儿，男人当然还是不同意，照例说她只是一时兴起，真要辞职很快就会后悔。男人说：“不就是一个手机吗？又不是啥好手机……”“这根本就不是手机的事儿！”昭君嗓门提了上去。“能有什么事儿！咱家又不指着你挣钱，你就有个安稳的班上着，照顾好家和孩子就行……”“那我为什么不能辞职？”“你辞职回来干啥？这个工作又不累……”“我累！我心累！”昭君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7
昭君决心在2018年给自己一条路。
昭君是985院校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毕业生，在结婚生子之前也发表了很多作品。以前有朋友提出让昭君在周末给孩子辅导一下作文，昭君却因为要照顾孩子实在没空婉言拒绝了。现在昭君主动在自己的朋友圈发了一下广告，没想到周围六七个有孩子的熟人都要求把孩子送来。这样一来，昭君与原来熟识的编辑又重新取得了联系，把自己丢了几年的写作重新拾了起来。
昭君自己学会了做蛋糕，每次做出喜欢的样子来就发朋友圈炫耀。慢慢地，有朋友来找她做蛋糕，再以后，朋友的朋友也会来……逐渐的，昭君做的生日蛋糕竟然在这个小县城颇有了一点儿名气。
昭君的心思活起来，准备用自家的门面开个蛋糕店，另外把自己家楼下的车库装修一下，做成一个书屋，小区里有一个中型的幼儿园，昭君寻思着平时在蛋糕店忙，幼儿园放学后就回来开书屋，书屋在周末就当作文班的教室。仔细算算，每个月的收入应该比上班的工资高，更难得的是不用再因为学不会“那些事儿”而在单位受莫名其妙的气。
昭君越想越兴奋，迫不及待地给刚进门的男人描述美好的设想。男人截断昭君的话：“你以为做生意这么容易呢？哪件事你想不到都不行！你想的倒是挺浪漫的，真实情况不可能这么乐观。就你这性格也就是老老实实做你的公务员，干别的都不行……你整天放着轻松的日子不要，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男人不看昭君，直接去洗澡了。昭君被噎在那儿，一口气提不上来，笑容还僵在脸上，不尴不尬地。
8
除夕，外面的鞭炮密集成一片。昭君木着脸洗完了锅盆，擦干了碗灶，回到自己房间。床上有一个大红色的包装盒，旁边还有一束红玫瑰。结婚这么久，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昭君打开盒子，看到了一部IPHONE X——男人给她的“surprise”！
吵的人鼓膜疼的鞭炮声让昭君心烦意乱，她低头看着那束玫瑰，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辞职。
昭君被绑住了，挣脱不了，永远都不可能走出去。
两滴眼泪掉在玫瑰花瓣上，昭君仰起头，长呼了一口气，然后使劲按了按眼睛。“过年不能掉眼泪”——这是打小妈妈就告诉昭君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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