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村西头的柿子树挂满了红澄澄的柿子。上学路过的孩子们总是掂起脚尖,仰起小脑袋盼着柿子赶快落下,大饱口福。可是柿子依然悠悠地挂在枝头,迟迟不肯掉下来的样子。看着孩子们一张张天真活泼的笑容,草药铺的穆寡妇笑盈盈地对孩子们说道,“看看你们这群小馋猫,快了,快了,等北风吹过,霜降一过,有你们吃的……”
穆寡妇本不是河溪沟的,村里没人知道她是那里人。三年前跟着草药贩子三柱来到河溪沟,刚开始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可是光景不长,三柱上山采药不慎坠落悬崖,没留下一男半女,便撒手人寰。村民们以为穆寡妇会离开,可是一年,两年,三年……她仍然默默地守着三柱的草药铺。由于巧楚的容貌,常常招来许多闲言碎语,还有村里小媳妇们的戒待。可她从不屑一顾,因为她始终相信三柱没有失言,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他一直在她身后。
“耿疯子来了……”喧闹之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孩子们转眼一哄而散。
穆寡妇转身,蹙眉看向村口的方向。远远地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正一步步缓慢走来,仿佛一阵凉风就可以将他吹倒,一身黄褐色的衣服,就如这深秋里凋零的枯叶,皱巴巴的落在干涸的土地上,没有一丝生气。零乱的发丝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一起,像那棕须将整张脸紧紧地包裹着。他时不时停步,吃力的看向远处。无视旁人的窃窃私语,异样的目光。嘴角微微颤颤,断断续续地念叨,“错了……他们错了……错了……我的错……我的错……”
每当看到背着书包的孩子,他会莫名一路狂追。使得孩子们看到他就远远地躲避。
据说耿疯子本名耿年,是河溪沟里唯一上过大学生的。毕业后可以留校任教,可他选择了回河溪沟给孩子们当老师。按老村长常爷爷的说法,他给河溪沟带来了希望,是孩子们的希望。自耿年回到河溪沟,经过他不懈的努力,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放牛娃,也背上书包走进了学堂;课堂上睡大觉的二胖,也开始擦亮眼睛上课了。村里的小学慢慢有了生气,朗朗的读书声环绕着山谷。孩子们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腼腆的大哥哥,追着他总是问不完的问题。
上课之余耿年唯一的爱好是写写文字,时常埋头于一堆书里。他娘不理解,总问他,“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怎么还读不够了呢?”对于娘的疑问,耿年只是笑。如果村里的报纸还没送达,常爷爷就拿耿年的文章当广播稿。某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常爷爷慌忙跑来学校。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指着密密麻麻的墨迹让耿年看。操场的路灯下,耿年正在洗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着凑过头。他的笑脸慢慢凝成了青色。手里的水杯,牙刷“咣当”落地,一把抓过常爷爷手里的报纸,字字句句查阅。是的,那是他反复被退回来的稿子,终于上报了,可署名变成了他人。
耿年丢下报纸,冲进房间,手里抓着一个纸袋匆匆往村外奔去,去往县城的方向。
傍晚,只见他垂头丧气地归来。后来又往县城跑了很多次,可每一次都郁郁寡欢地归来。慢慢地他变得寡言寡语,上课时不时走神。时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任由他的娘怎么劝说,还是无动于衷。常爷爷知道这孩子遇到坎了,找他喝酒,也吃了闭门羹。
后来的后来,耿年精神失常的传闻在河溪沟里发酵。没多久县里来了一张车将他拉走了,说耿年不能正常上课,需要治疗。他的娘追着车子跑了一路,可还是没能追回。一去便是五年,一年前才被送回家中。
再次回到河溪沟,风平浪静之后,人们渐渐忘了耿年,只记住了耿疯子。平日里除了时不时追着孩子们跑,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常,出阁的举动。时常在穆寡妇草药铺前的柿子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小媳妇们又不消停了,流言四起,说耿疯子看上了穆寡妇。
这些年头熬过来,穆寡妇对于那些个流言早已有了免疫,怎会把它放在心上。开始她也不懂耿疯子,怎么会一天天地坐在柿子树下。只觉得,都是可怜之人罢了。后来她发现是用来包草药的那一堆旧报纸,他总是安静地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那堆发黄的报纸,并乐此不倦。阳光静静地从柿子树上洒下,落在他身上,此时他更像是一个孩子,眼睛里满是光。唇边的落须也慢慢变成了月芽的模样,那里还能找到疯子的身影。
原来,即使再卑微的尘,也有他人触不到的故事。穆寡妇淡淡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屋里。
耿疯子缓慢地挪着步子,膝盖不停地颤抖。手时不时向空中抓紧,仿佛要抓紧什么,又好似在松开什么……风呜呜而过,扬起尘土。眼前一片模糊,寒意丝丝袭来。
穆寡妇伸长脖子,探向窗外,笑了笑。抱起柜台上昨日收到的旧报纸,向柿子树走去。
耿疯子呆滞的背影,静静地依在柿子树下。“喏,昨个收的。”穆寡妇说着,便把一叠报纸放在他的跟前。听到话音,耿疯子钝了钝转过头,伸出僵硬的指尖轻轻落在报纸上。“错了……他们错了……错了……我的错了……我的错……”又开始重复着没人能听懂的话语。
“得,又犯病了……”穆寡妇摇摇头叹了叹气。
“病……病……病……”耿疯子莫名失了魂般地叫喊起来,惊得穆寡妇向后倾。一个“病”字仿佛一把利箭穿入他的脑壳,将他死死地压在斑白的角落。他清晰地看到一柱透明的液体,从细小的针孔穿入皮层,融入血液,渗入骨髓。身体一点一点被吞噬,四肢渐渐变成了一团棉花,即使拼了命的挣扎,却无法动弹。瞳孔里一片恐怖的白色,喉咙无法呼吸,他感到死亡就要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睁开眼睛,一个个穿着病服的男人,女人站在身旁。伸长脖子直愣愣瞪着他,透过玻璃窗同样穿着病服的人,做着奇形怪状的动作。耿年挣扎着要起身,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越快越好。可这一动才知道双手双脚都被捆绑在冰冷的铁床上,根本无法动弹。他惊慌失色地呼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我没病……我没有病……”一遍又一遍,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但除了身旁附和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空气死了一般,没有任何回应。力气一点一点耗尽,唇角变得麻木。木讷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我病了吗?我病了?哈哈哈……我病了……我病了……”耿年不停地无理头狂笑,眼里着了魔般的血红……这似梦非梦的场景,常常在他的脑海呈现,使他恐惧万分。
穆寡妇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眼睁睁看着耿疯子战战兢兢缩成团,却束手无策。着急着却无能为力,呼吸屏着,怕打扰了他的悲痛。如果人的悲喜可以相通,那怕一点点,是不是也能帮他减少一些?
耿疯子的哭笑声撕破了河溪沟的上空,没多久,常爷爷便带着几个壮汉向柿子树匆匆而来,七手八脚就把他举在空中慌乱而去。
之后的一天,二天,三天……风越来越冷。柿子树下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直到那个落雪的清晨,一群吹吹打打的人从柿子树下路过。他的娘失了魂地抱着一叠厚厚的手稿,紧紧抱着,虽然娘俩一直相依为命,但是长大之后就没有好好抱过他。娘,用尽力气要留住他余下的温度。可是越抱紧越冷,一篇篇,从指缝悄悄滑落。娘哽咽着,哀喊着,“走了好……走了好……走了好……”那些他曾倾尽心思,似如珍宝的东西,苍白无力地一路散落。北风阵阵呼啸,“嗒……嗒……嗒……”
“柿子落了……”穆寡妇站在门口,静静念叨。任由眼角的泪水不断地滑落……飘雪渐渐掩映了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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