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你听话了不少。”武浩领靠在围栏边,惬意地吹着海风。
我沉默着,只是走近他。天台也好,甲板也罢,都是一样的故事。唯一的不同,不过是越来越严重的头痛罢了。我面对着他,脱下上衣。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看我表演。
我一只手伸到背后,“你爱我吗?”边问边解开内衣扣。也许是海洋太辽阔,我想鼓起勇气听到真正的答案。
他笑了,毫不犹豫地回答:“爱。”没有安抚,没有保证,没有任何解释。
内衣掉在地上,我也早该知道了答案。我不过是你无法见人的野狗,只在周四的夜晚才能被放出。我的性命不过是你手里的一张纸,随时都可以像零六号和零八号那样,伴随着猛烈的电击死去。可我还想要活着,我想回到满天星,想看看自然生命的绽放,想摸摸茫茫人海中那缘分的丝线。过去的四年里,无数次的侵身之痛,却只能靠你来治愈。如果恨你只会让人失去信念,爱你也许能让未来有迹可循。
“我的名字……应该是什么?”我褪下裤子。
“你叫央,我的中央。”他走近我,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手掌的温热和发凉的晚风,混在一起,迷离又遥远。我闭上眼,任由他的手掌掀翻每一寸失守之地。
只有马达运转的声音,一切都暗得安逸。
“哥。”突然一个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站在了星光下。
背后的声音像是一道闪电,击中我的神经。我慌乱地睁开眼,却还被武浩领死死按在胸膛里。武浩领没有停下,只是继续抚摸着我,然后抬起头,“我早都不是你哥了。”他冷冷地说。
“沈子希在哪里?”那个人也没有移动。
“死了。”武浩领的指甲沿着我的脊椎轻轻划过。
沈子希死了,我叫央。我的眼眶有些潮湿。
“那你们继续。”他沉默了很久,便离开了。
海风吹得更冷了,我蜷缩在武浩领的怀里,泪水再也止不住。
船上第三天。
“零七号,难得你来吃早餐。”零五号拉着我,一并坐在了十六号身边,“世界上最好的燕麦面包,你值得拥有。”
“的确,你真应该尝一口。”十六号满嘴塞着食物,也附和道。
“你们的食欲为什么总是这么好?”我叹了口气,歪头看着他们。
“死前多吃点吧。”零五号咬了一口面包,平静地说道。
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让我背后顿时一阵冷汗。十六号也向我投来诧异的眼神。
“零五……别说丧气的话。”我抬手刚想拍拍他的肩,被他微微侧开了。“我们都清楚结局是什么。”他又咬了一口面包。
“零五,你没……”十几岁的十六号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傻了。
“我没事,我只是在说实话。”今天的零五号不仅话少,而且异常冷静。
十六号寻求帮助似的看向我,我慌乱地埋下头往嘴里塞了一片面包。
“你为什么要找沈子希?”饭后,我学着那个护卫兵,扶着围栏看海。
他瞥了我一眼。“与你无关。”
“也许我能告诉你点什么。”
他似乎在思考。阳光射到海面上;是宝石般的波浪。
“沈子希也许没死。”我向他挪了挪。
“但他也不在这艘船上。”
“也许,她病好了呢?”望着海水。
“这里不会有痊愈的人。”他冷冷地说。
也许有一丝丝意外,又也许早有所预料,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海风吹得人心痒痒。
“满天星。”
“你说什么?”他听到了我的小声叹息。
“满……天……”缓慢地抬起头来,泪水已经流下。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错愕,疑惑,犹豫,震惊。都在他的眼神中闪过。
“海上的…….”泪水越涌越多,“海上的星星……也……很美……”视野里一片模糊。帝大的天台,无光的夜空,汽车飞驰而过,监控室警铃大响,自由,痛苦,昏迷,错过,强迫,自愿,挣扎,放弃,全都混合在一起,搅拌,旋转,世界的坍塌,重构,扭曲……
指尖传来微热,海风吹疼了脸颊。
“你懂什么!”我抬起头,愤怒地瞪着他。
“我当然知道,他是我哥…….”
“你哥你哥你哥!就知道拿血缘做借口。这四年一直在我身边的是他,又不是你!”
“这些药你不能再吃了,会害死你的!”他也急了,坐在对面拍桌子。
“我不吃药,要怎么缓解头痛?”
“你还不懂吗?前四种药可以辅助电击让神经疼痛持续加强,从斑磷开始,是让神经形成依赖,永远无法脱离他们的治疗。你帮武浩领这么久了,你不知道吗?”他在尽力压制自己的怒火。
零四号在房间里因极度的疼痛而失去控制,他对着墙面不断撞击自己的脑袋。一下又一下,直到白白的墙壁上留下鲜红的血迹。血直直地往下流,从一米八的高度,一直流进那一整摊。“武医生…….”我转头望向武浩领,希望他能帮帮零四号。“继续加大电流。”他坚决地下达命令。“可是……”我握着手里的电流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没有什么可是!这是治疗的必经之路。你想不想治好他?想的话,就继续推。”他面无表情。我颤抖着,一点点推动按钮。3倍、3.1倍、3.2倍……零四号发狠地撞着脑袋,每撞一次,房间内的仪器电线就跟着颤抖。零四是个不爱说话的大男孩,平日里对我们都颇有照顾,零五刚开始吃斑磷那会儿,他还教零五怎么估算时间分量喝完。如此温和的伙伴此刻却失控得像头暴怒的棕熊,似有千万根银针刺进我的皮肤,跟着一起疼痛。“继续。”武浩领声音软了很多,他拍了拍我的肩。“咚”。一声巨响,零四的头最后一次砸在墙面,然后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白色的病服上展开了一朵多的红色小野花。“零四实验体失败,死因电流超载。”武浩领拨通了手机,“是,下次会调整方案的,主任您放心。”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到零四瞪大的眼角有晶莹的泪珠。
“喂,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武灼珉身子前倾,晃着我的肩膀。
“不……不知道。”我悲伤地抬头,望着他。
他愣了一下,深呼吸一口,“首先,药不能继续吃了;其次,跟我走。”语气明显缓和了很多,但坚定并不减弱。
“逃走?”我问。
“是的,我带你离开这里。”他点了点头。
我陷入了犹豫。这茫茫大海上只有这一艘船,想要逃走并不容易;更何况,没有帝大的药我也未必撑得了很久,药物依赖性的确很强,如果不继续吃下去,很难预测我会不会真的疼死在街头;最重要的是……
“你还在想着我哥。”他有点懊恼,垂下头,“我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才愿意死心塌地地做他的试验品。”
我尴尬地笑了笑,“大概……他救了我吧。”
武灼珉不解地看着我,“跟我走吧……”
“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休息了。”我赶忙打断,踩上了楼梯,留他一人在储物室昏暗的灯光下抽烟。
“零五号,开门。”我敲着门,“零五?你在里面吗?”还是没有反应。我侧着脑袋,把耳朵放在门上,试图听到里面的声音。
“唰”得门开了,我一个趔趄栽了进去,屋内一片漆黑。
“零五,你怎么不开灯……”话还没说完,就被黑暗中的那个人扯着胳膊甩到了床上。
“叛徒,有人在我脑子里说话。”他不耐烦地说。
“什么?”我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我脑子里他妈的听得到那群人说话的声音,你懂了吗?”他跳起来,暴怒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叛徒,和他们想整死我是吧?”空气中有一股气流冲向我的脑门。我被他打倒在床上。“这不是我的脑子了!都是你们这群人渣,要往我脑袋里放什么神经接合器!我他妈本来只需要耳蜗再造,耳蜗再造而已,你懂吗?”他发狠地锤着床单。
我很慌张,零五号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脑袋里的声音,也许是其他人格在交流。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躲闪着他砸来的拳头。
“零五, 你先冷静……”拳头砸中我的锁骨,疼得让我失了声。
“你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房间里是他狂吼的回声。
我手摸了摸床的周围,在下一拳砸来之前闪开,跑向门口。
床单发出闷响,随即是零五阴沉的大喊:“零七号你这个叛徒!”
他拽住了我的脚踝。我身子向前倾,另一只脚努力站稳,伸手去够门把手的同时,被抓住的脚也在疯狂抖动想要甩开他。
“搞什么?”大概是动静太大了,武灼珉站在了门口,月光下身形健硕。
“救我……”我已经面朝地面摔了下去,下巴顶到地毯上,牙齿咯噔撞得生疼。“叛徒!”零五号抓住了我的另一只脚,我正被他往回拖。
武灼珉动作很快,一脚跨进来,“放开她!”一把把零五号扯了起来。
我赶紧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你不要动粗,零五号只是状态不好,让他冷静下来就行了。”我拍拍身上的灰,赶快往外跑,留下两个男人在里面拉扯。
沿着走廊一路走过去,侧面的玻璃窗上映着凌乱的鸡窝头和毫无生气的面容。我深吸一口气,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帝大莫名其妙要转移试验品、二十九号没有被阻拦的出逃、零五号愈发严重的人格分裂,还有突然出现的武灼珉反对我继续服药,坚决要带我走。这一切都令人身心俱疲。零四和零八已经很久没有来我梦里了,武浩领也依旧不冷不热。“你相信命运吗?”月光射进来,脑海里冷不丁在回荡。
命运大概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吧。如果人类是一群鱼的话,生命的经络就错综复杂得像一张无法挣脱的大网,把我们都捉住了。小时候孤儿院是我的天地,现在帝大是我的再生父母。无非是换个地方被网兜着在水里游动罢了。外面的世界五彩缤纷,而我只能身处在医院的控制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清醒时难免会对未来想入翩翩,可头痛起来,连呼吸都需要用尽全力。现在,只要能在水里呼吸,哪还敢奢望钻出去经历波涛骇浪?网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足够安稳。肉身之痛实在太痛,痛到近乎要把全部的意志都消磨掉,痛到让人只想找个角落使劲流泪,痛到需要有个人可以拿着刀或药走近我,再充满怜爱地注视着我,告诉我死期已至,或者即刻生还。也许,任由武浩领摆布也是一种幸运吧。至于是否能遇到其他生命,我这条奄奄一息的小丑鱼也不敢有任何奢望。
我不想要什么命运,我只想要抓紧此刻的安宁。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定胜天、逆天改命、事在人为、命数轮回……这乱七八糟的,又怎么说得清呢?遇到了什么人,摊上了什么事儿,能过一日便算一日,我本来也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要在这没有尽头的疼痛面前保持雄心壮志,该需要多大的勇气?所以说,只要还有呼吸,就该知足了。
不过,你是怎么想的呢?四年不见,你成熟了不少,伤疤渐淡,狼王已成,还相信命运吗?或者,命运根本就没来得及为我们预留思索的片刻,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罢了。
“还是去甲板上静一静吧。”我理了理头发,走上了甲板。
停下脚步,隐隐有微弱的啜泣声。
月光下,一个短头发的小姑娘扑在武浩领的怀里;而武浩领只是从容地抚摸着她,从发丝,到脊背。
站在阴影里的我,缓缓蹲下,抱着脑袋,泪水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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