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说在北京待这么多年了，但彭剑也是第一次进国贸三期。他坐在七十三层的观景区，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往窗外瞅了瞅，觉得有点儿晕眩。
对面这个老者看起来有五六十岁，戴着商界精英标配的金丝眼镜，深刻的抬头纹里好像写着他饱经沧桑的前半生。他一手拿着iPad，另一只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楂儿。
“杨伯伯，您觉得我们这个project怎么样？”“王八杰森”坐了一会儿，轻声地问。
“还行。”老者的语气里带点儿敷衍，好像并不是真的很有兴趣，“你父亲最近怎样？”
“他OK，跟着我的stepmother（继母）满世界happy，用中国人的话怎么讲来着？”他看看彭剑，“哦，夕阳无限好。”
“那就好。”老者放下iPad，“杰森，我还挺忙的，你就开门见山地跟伯伯说，你这个项目想要多少钱，我安排秘书投给你。”
“王八杰森”连忙晃着手解释：“不是这样的，杨伯伯，我们是希望能把这个Customer Response System（客户应答系统）部署在你们公司。”
“想做什么？我们律所好像用不上这种东西。”老者不解地问。
“杨伯伯，Listen
to me。（听我说。）”“王八杰森”开始科普AI MAKE的价值，“您的law firm（律师事务所）每天有那么多的customer（客户）来咨询业务，我上次看到，customer service每天接电话很忙，如果deploy我们这套system，把work交由AI来接管，可以save很多成本。我在我们公司内部做过test（测试），效果非常好。”说着，他又把袁姐发给自己的邮件拿给老者看。
老者扫了眼邮件，说：“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并不是来找我要投资，而是想让我们律所使用你们这套系统？”
“Yes！杨伯伯，这是我的第一个Entrepreneurship
Project（创业项目），我……”
“我懂，你是希望拿我们律所做个标杆案例，这样也好跟其他客户做推广。”
见意图被揭穿，“王八杰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么跟你说吧，不太乐观。”老者摇了摇头，“像我们这种规模的企业，任何资源配置的变动，都得经过股东大会决议才能执行，并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别说部署这么大一个客服系统，就是给公司多接两根电话线，都得经过层层审批，还得通过我们合作的安检公司给出详细的信息安全检测报告……”
“这个您放心，我们的程序通讯都是经过AES算法加密过的，密钥长度可达256位，安全系数非常高，并且……”听到别人说对自己的产品不放心，彭剑连忙插话，解释了起来。
老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彭剑被这犀利的眼神盯得有点儿发怵：“我……我是王总的技术合伙人。”
“我是问，你是个什么东西？这种场合有你说话的权利吗？”老者敲了敲桌子。
“我……”彭剑有点儿生气，但看了下“王八杰森”，就又把这股怨气憋进了肚里。
老者并没有理会彭剑，毕竟在他眼里，这个码农实在算不得什么人物。他给“王八杰森”倒了杯茶，安慰他说：“你父亲跟我也算是世交，要是真能卖他个面子我也就装了。但别怪伯伯看不起你，就不说这层层审批的手续，只说能跟我们合作的企业资质……你们怎么不也得是500强才行？”
“这帮孙子，真是狗眼看人低！”彭剑走进电梯间，怒气冲冲地说，说完又觉得这样说“王八杰森”的长辈不太合适，他试图找补几句，“王总你说，我们这系统这么好，他连试都不试一下，直接否掉，是不是很过分？”
“王八杰森”并没有接话，他看着密密麻麻的电梯按键，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下，“杨伯伯说得没错，是我们的starting point（出发点）太高了。”他走出电梯，望了望金碧辉煌又高不见顶的国贸三期大堂，冲着彭剑笑了起来，“So，Penry，我们只能去找些low一点儿的小公司。”
2
4月的北京，天渐渐转暖，小摊贩们也纷纷出门跟城管打起了游击战。在一家路边摊前，莫飞三人坐下，要了五瓶啤酒、二十根烤串、一盘烤韭菜，何小婉还一时图新鲜，点了个羊腰子。
莫飞看着盘子里的大腰子，不禁有点儿反胃，他把盘子往何小婉的方向推了推，说：“快把你的腰子吃了。”
“不就是个腰子嘛，看把你嫌弃的。”说着，她就咬了一口，刚一口，就“哇”地吐了出来，“这么臊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喜欢吃！”她抱怨了起来。
“你自己要点的，你怨谁？”
“你难得请吃一次饭，这不是要往贵了点嘛，宰你一顿容易嘛！”
何阳没有参与二人的嬉闹，盯着一根肉串，若有所思地想着事情。莫飞拿啤酒瓶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想什么呢？”
何阳看着傍晚就要落下去的太阳，两眼无神地说：“我一直在琢磨个问题，我到底……是不是适合创业的那种人。”
“这个嘛……”莫飞拿出起子，把啤酒瓶启开，酒沫子冒了出来，他赶忙用杯子去接，边接边说，“我给你讲啊，这创业的人分三种。第一种，是在一个行业干久了，找到了这个行业的痛点，利用他对这个行业的了解和自身积累的经验去解决这个痛点，这种人适合创业，也最容易成功。第二种人呢，也是在一个行业干久了，乏了，觉得自己该创业了，但是没想清楚方向，于是只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到处找方向尝试，这种人呢，是不适合创业的，也是不容易成功的那种类型。而第三种人呢，是像咱俩这样的，一毕业，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莫名其妙地走上了创业之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是最难说清楚的。”
“那像这种难以说清楚的第三种人，他们创业失败了怎么办呢？”何小婉似乎存心扫兴，哪壶不开提哪壶。
“姐姐，你哥哥可是清华硕士，技术又这么好，随随便便去哪家公司找个月薪两三万的工作，都没问题。”莫飞安慰道。
“那你呢？你又不是清华硕士，你失败了还能去做什么工作？”
这话倒是又给了莫飞一闷棍。是啊，自己眼瞅着奔三了，如果一两年后还是没折腾出什么名堂的话，怎么办？去找工作？等到那个时候，自己在任何一个行业里，都像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愣头青，到时候又该何去何从呢？
正当他哀怨的时候，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是一封未读邮件：
请问你是搜索助手的开发者吗？
“这个售后邮件怎么反馈到我这儿了？”莫飞拿着手机给何阳看，“我记得在App Store里登记的是你的邮箱啊？”
何阳回想了下，说：“这个人可能是在软件帮助里面找到的联系方式，那上面写的是你的邮箱。”
“我的？”
“对，因为你在产品原型上写了你的邮箱，我在做的时候就直接拷贝进去了。”
莫飞回忆了一下，好像自己是有这个习惯，在做文档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把自己的邮箱写进去。
但既然何阳也在，为了避免他误会自己独占功劳，他还是小心谨慎地措辞回复：
您好，我是搜索助手开发团队的一员，请问您有什么问题要反馈给我们吗？
很快那边发来回复：
我是一家广告公司负责人，在今天下午买了你们一百份的软件授权，使用过后，感觉不错，想和你们聊聊后续开发的事情。如你们也在北京，可约个时间面谈，我在境园E栋十二层。
“这竟然是下午那个买了咱们一百多份授权的人，说要跟咱们聊一聊。”
“聊什么呀？”因为腰子太臊，何小婉接连喝了数杯啤酒，说话有点儿激动，“哇！他不会要给咱们投钱吧？”
“哎哎哎，人家可是广告公司，你见过哪个做广告的转行干投资了？”
“那怎么不可能？这年头，谁手里没有俩闲钱啊。”
莫飞摸了摸一贫如洗的裤兜，丧气地说：“我就没。”然后他问何阳，“你什么意见，去不去？”
“去吧，也好久没出门了。”
“好，那我就跟他约时间了。”莫飞说着，打开手机日历，“今天是星期五，咱们明儿好好休息一天，跟他们约后天下午吧？”
“后天是周日，人家上班吗？”何小婉又插嘴。
“你没看吗？”莫飞拿着手机，快把它贴到了何小婉的脸上，“人写了，广——告——公——司，你见过哪个广告公司休周六日的？那帮为了伺候甲方爸爸的惨兮兮设计师们，早晚加班到猝死。”
3
境园产业基地前身是某国企供销社的棉麻仓库，占地面积二十多万平方米，几年前经过改造，成了国内少有的文化创意产业聚集区。
这地方虽很有名，但交通不太方便，出了地铁站还得倒一趟公交车。周日下午三点，莫飞和何阳跟着导航找到了E栋十二层。
“这地儿还挺大的。”莫飞说。
果不其然，虽然周末，但前台仍有几个女孩在忙着整理文件，其中一个短发的女孩看到莫飞二人，忙问：“请问，您找谁？有预约吗？”
莫飞刚要开口，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对方详细的联系方式，他只得把手机上的往来邮件翻出来给她看。女孩看后，恍然大悟地说：“哦，你们找钱总啊，他中午跟我交代了。不过他现在在开会，我先带你们进去休息一下。”
女孩把他们领进门口的一间玻璃墙会议室，倒了两杯水后就离开了。何阳透过玻璃，看到这家广告公司里果真一片热火朝天的嘈杂景象，不禁感叹：“我本以为互联网行业已经够拼了，没想到这广告业也是如此玩命。”
“唉，这帮人，加班成性，早走一分钟都跟孙子一样没脸见人。”莫飞调侃说，“我以前那家公司啊，曾经要做一个营销活动，只区区十万块钱的预算，就有五家广告公司竞标，方案出得一个比一个迅速。我后来去了一家公司看了下，呵，办公室里赫然放着几张行军床，吃喝拉撒睡五位一体。你瞧瞧，这帮‘广告狗’这么玩命地透支身体加班，赚的这点儿钱不知道够不够以后的棺材本儿。”说着，他用余光瞟了玻璃墙一眼，才发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也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唉，看来自己也并没有比这帮“广告狗”好到哪儿去。
他尴尬地看了看时间：“这人怎么还不来？”
正说着，有个高大的男人推门进来了。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褐色西服，胸前打了一条黑色条纹领带，一张国字脸刮得雪白，显得那对剑眉格外突出，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精神焕发，全然不像外面那群“广告狗”般落魄。
“抱歉抱歉，刚有个客户耽误了下。”他跟莫飞二人握了握手，坐下后，分别递上两张名片，“我叫钱坤，是这家睿想广告公司的老板。”
名片烫金压纹，莫飞掂量了下，分量着实不轻，想必这成本不会低。“赶明儿我是不是也得准备几盒名片了？”他心想。
“都挺忙的，毕竟时间就是金钱，我就单刀直入了啊。”钱坤说，“是这样，我们睿想广告虽然不是什么4A级别的大公司，但平时案子也不少，一年多少能赚点儿小钱。这两年为了发展业务，我们接手了几家跨国公司在中国的广告代理，尤其是今年年初，我们垄断了日本女装公司优品制衣在中国大陆的所有广告投放业务。他们在中国的竞争对手是与其定位一致的女装品牌，而这个日本公司对我们的要求也简单，竞品做什么类型的广告，我们就跟做什么类型的广告。所以啊，这就需要我们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时时刻刻地了解竞品的动向。于是，我就安排了十个做运营的员工每天在电脑前监测数据——哦，你们刚刚在前台应该也看到了，那几个小姑娘就在做这些工作。”他喝了口水，继续说，“但你们也清楚，这互联网啊，信息太多，人力根本就看不完。而对于这种长包项目来讲，我们的工作做得到位，甲方认为是理所应当；但如有一点儿纰漏，就会成为人家指责我们没有尽力的借口，到时候又得在尾款里面找说法扣钱。你看看，这就是刚刚他们给我传真过来的意见，批评我们办事不力，说投放数据又有疏漏。”
莫飞拿起那份文件，密密麻麻地写着某女装品牌又在哪些网站做了什么营销活动，或是某品牌又发布了什么新品，厚厚的好几百页。
“我去，出这么一份文件，不知道得累瞎多少双眼睛。”莫飞想，他意识到这是个大活儿，忙说：“我明白了，钱总。您公司现在就是负责在网上搜集竞争对手动向，然后定期汇总给客户，供他们分析营销方向，之后，你们公司再有针对性地帮他们投放广告，我理解得对吗？”
“对对对，你理解得很对，就这个意思。”钱坤大喜，“我们啊，现在每天都是加班加点地在网上搜集数据，但还实在是忙不过来。于是，前两天我一个员工就给我推荐了你们的App，我一试，别说，还真行，数据还挺准确的，唯独有个问题，就是你们一次只能检索最多三个词的推送，而且，这推送的周期也太长了。”
“那是因为我们的服务器扛不住那么大的流量，带宽也小，所以才不得已做了限制。”何阳解释，“不过一般人用也够了。”
“是啊！所以啊，我没办法，才号召全公司的员工都去买你们的App，这不，一下子就买了一百多份。”钱坤摊了摊手，“虽说花点儿钱没关系，但后来我又细琢磨，这也不行啊，要把这一百多台手机的数据再汇总起来做报表，也得把人累够呛！时间就是金钱嘛，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所以，我才尝试着跟你们联系，看看你们能不能就这事出一个解决方案，毕竟你们有这个搜索的技术。”
钱坤这席话忽然让莫飞茅塞顿开，他这才意识到，长久以来，自己一直把解决方案对准C端用户，却忽略了更有财力的B端用户。
显然，给粉丝们推送无聊的明星动态，肯定不如给这种企业做定制的数据挖掘和信息汇总赚钱。个人用户虽然需求面广，但不一定会为这种可有可无的服务付费，而企业用户为了解决实际遇到的生意问题，则必定愿意埋单，而且看样子，这是笔费用不菲的大生意。
想到这里，他干脆地说：“钱总，做这个系统没问题，只不过我们确实没有现成的解决方案，得回去讨论下，看看实施这个工程的难度。还有，如果做的话，您这边的预算是多少？”
这倒是又把钱坤问住了，他之前确实想过花点儿钱，但具体花多少，还真不好说。他想到，前阵子公司刚刚找了一家网络公司做了个网站，花了大概两万块钱，他琢磨着也就这个价吧，于是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说：“我们的预算在两万块钱左右。”
“两万？”莫飞觉得有点儿搞笑，“这点儿钱，连一台好点儿的服务器都买不了。”
“怎么买不了？我们前阵子刚做过类似的项目。”说着，钱坤打开了他们公司的网站，“你们看，这是一家网络公司给我们做的网站，除了页面的设计外，其他的服务器、域名、包括后台功能，全是他们做的，算下来就花了两万块钱。哦，对了，还含税。”
没办法，莫飞揉了揉太阳穴，只得跟钱坤科普起来：“钱总，做个企业网站跟做个数据监测系统完全是两个体系的工作。您给我看的这个网站，就是一个基本的CMS，无非就是建站公司拿网上开源的代码给您改改，满足您发布公司新闻、展示企业形象的需要罢了。但您说的那个可以监测全网的数据抓取系统，做起来可远比这个要复杂得多。”说着，他从背包里拿出纸笔，画了起来，“首先，我们需要采购三台服务器，分别来测目标网站的变动——光这几台服务器，就得几万了——这些服务器会定期汇总和比较这些数据，并形成报表。然后我们公司还得安排程序员就此再开发一套定制的系统，这里面包含了消息汇总、元数据流分析、实时流处理、分布式日志存储和分布式搜索等模块……您想想，这是两万块钱做得了的活儿吗？”
钱坤看起来好像被莫飞这一套一套的名词给唬住了：“这个……我之前确实没想到这里面这么多学问，我还以为花个几万块钱就能解决呢。”
为了更加形象地让钱坤明白这两者的差别，莫飞又补充说：“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吧。您之前找人给您做网站，就相当于找人给您修了个厕所。但您现在要做的这个系统，就相当于找人给您盖万里长城了。这个难度和成本，您可想而知了。”接着，他又打开搜索助手，“钱总，您也试了我们这个App，效果您清楚，没有别家能做到我们这么快的抓取效率，”莫飞话锋一转，指了指闷头不语的何阳，给他现编了个官职，“这都是我们这位CTO一手开发的，他可是清华的硕士高才生，做过包括联想、华为在内的很多个大项目。您想想，有我们公司这么强大的开发团队做保障，这费用，能低吗？”
听完莫飞的话，钱坤拿着莫飞刚刚在纸上龙飞凤舞画完的流程图，琢磨了几分钟后，问：“那你们公司做的话，大概得多少钱？”
莫飞向何阳使了个眼色，怂恿他开价，但何阳显然又没跟上他的节奏，冷场了一会儿，莫飞大手一挥：“一百万。”
虽然钱坤也算见多识广，但这个数字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又看了会儿那张流程图，说：“这样吧，我今天先不给你们答复，晚上我跟股东们商量一下，再回邮件给你们。不过，我相信，只要你们的技术真的足够好，这个价格我们可以谈一谈，只要管用就行，毕竟，时间就是金钱嘛！”
走出睿想广告的办公楼后，莫飞仰着脖子伸了个懒腰。初夏的太阳还不算太热，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推了推身边如闷油瓶一般的何阳：“哎，哥们儿，怎么样，这个项目能拿下来吗？”
何阳的眼睛里慢慢地聚起来一点儿光，瞳孔也渐渐地放大了起来，他回过神来，兴奋地说：“能做，而且很有挑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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