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粤B到桂B

十七年前的夏天，懵懂中选择了深圳。那时的我既没有到过深圳，更不知道宝安区在深圳什么位置。直到从家乡广西柳州搭乘绿皮火车到罗湖火车站，才第一次踏上深圳的土地。而从罗湖到宝安西乡，则又是一段颇为漫长的路程。记得先是从老街到华强北，再从华强北坐320路公交到劳动村，多少年后，这段路程化作深圳第一条地铁线——罗宝线。

在深圳这些年，每当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总是脱口而出“广西柳州的”，接下来询问者往往就来上一句“哦，柳州螺蛳粉”。确实，作为柳州人，我是吃着螺蛳粉长大的，但我从来不吃袋装螺蛳粉。在深圳，螺蛳粉店也颇为常见，我却很少光顾，因为我觉得螺蛳粉离开柳州，就失去了柳州味，这种味，就和桂B车牌一样，是标志性的，地域性的。

深圳与柳州，都是B开头，这个字母就意味两个城市在各自的省份是排名第二的。作为柳州人，始终觉得柳州在广西是大城市，小的时候，甚至认为柳州是比南宁更繁荣、更发达的一个城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也的确是事实。而深圳，则是一个国际化大都市，在深圳生活的人，多半也认为深圳比广州要先进。桂B与粤B，挂着B的牌子，却有A的心态，这种奇特的心态，于我，感受最为深切。

昨日，又开着粤B牌的车回到柳州，进入老旧的小区，把粤B牌的车停在老爸桂B牌的车旁边，拍了张照。

在路途中，和儿子说起了我们家之所以会落户柳州的原因，那段七十多年前的历史，又在一阵惊叹与嬉笑中被打开。

“球球，我们家是我爷爷那一辈落户柳州的，我的爷爷，就是你的太爷爷，过世已经十多年了。我的爷爷原本是一名国民党的军医，在淮海战役时受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宣传的影响，决定逃出来。和他一起出逃的，还有吕爷爷。”

“老爸，谁是吕爷爷？”

“是爷爷的战友，一辈子的患难之交。”

“老爸，什么是患难之交？”

“你继续听我往下说，我的爷爷和吕爷爷贴身带着一点积蓄和一些药品，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准备逃出来，在出逃前，吕爷爷让爷爷把一口锅背上，逃亡的路上用得着。”

“老爸，背锅有什么用？”

“有大用！那个晚上，爷爷和吕爷爷逃出军营不久，就有国民党的兵追上来抓逃兵。听到动静，爷爷和吕爷爷疯狂地往山坳里跑，国民党的兵就开枪扫射。黑暗中，子弹一颗颗擦过爷爷身边。叮的一声响，爷爷背部中了一弹。”

“然后呢？”

“然后爷爷跟着吕爷爷继续跑，一直跑到山坳里藏起来，直到天亮。”

“你的爷爷不是中弹了吗？”

“是，中弹了，弹头打穿了锅，落在了爷爷的夹袄里，第二天一早才翻出来。”

“啊！太神奇了，锅保护了爷爷。爸爸，这个故事好好听，哈哈哈！”

笑声中，我忽然沉寂了。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历史中的一颗子弹，打在一口锅上，就延续了一个家族。

那个不知道年月日的夜晚，镌刻进了我们家族的记忆。

“爸爸，那后来呢？”

“后来爷爷和吕爷爷逃到了湖南，在湖南长沙的一个医疗站工作，在那里遇到了奶奶。再后来，随着铁路线南下，来到柳州，加入地下党，做解放前的动员和准备工作。柳州解放后，进入柳铁中心医院药房工作，是药房的主任，直到我三岁的时候才退休。”

所以我是在柳州出生的，也是在柳州长大了，桂B这片土地，总使我眷念，使我沉醉，使我怀想。

从深圳出发，走沿江高速到广州，经过广州绕城，转到广佛肇高速。

在距离三水服务区还有十公里的地方，遇到了一起大的事故，拥堵的车辆延绵几公里，两辆拖车和一辆吊车走应急车道呼啸而过，救护车则闪着灯气喘吁吁地跟着。挪动着，终于到了事故点，一辆货车追尾一辆大巴，货车几乎要撞出高速，而大巴尾部被撞瘪，乘客面目凝重，回家的路途更远了。

好不容易擦着佛山而过，通过肇庆，再过德庆，离广西就不远了。

广东的封开和广西交界，从封开进广西，一路都是隧道。罗日免隧道、冷水顶隧道、葫芦顶隧道，这些隧道的名字，冷僻又熟悉。从粤B到桂B，每次经过这里，感觉空气总是湿湿冷冷的，隧道像一个个长长的时空洞穴，带着我穿越回广西，回到深沉的故乡回忆中。

穿过粤桂隧道，就回到广西。两省交界处，原本庞大的封开跨省检查站被封闭了起来，十多条车道档上栅栏，干瘪的水马在风中颤栗，三年疫情疫情，留下这片遗迹，在过路车辆的窗里一晃而过。

广西境内，车明显少了，时速到130，所向空阔。

山，一座接一座的山；雾，一层连一层的雾。凄凄迷迷，濛濛细雨，广西冬日的阴冷潮湿，在路上构成一幅调子灰淡的云山雾罩图。

车外雨落冷寂，车内却暖意融融。儿子折腾一个自嗨锅充饥，我捧着，塑料盒小孔不断冒出白气，膝盖烫烫的。儿时看到别人建房子，在生石灰里面加水，雪白的石灰池里就开始冒热气并汩汩地冒泡。如今，小小的塑料盒里，也上演着这样的反应，释放的热量，足以让生米成熟饭。

每次从粤B到桂B，一碗泡面或一个嗨锅就可充饥，路途上，贪恋看风景，腹中不觉饥饿。

越靠近柳州，越想空着点肚子大快朵颐，但真在柳州，又眼大肚子小，吃不下多少。

长途行车，车里有味道，更有音乐。妻子的手机一边导航，一边播放着音乐列表里的歌曲。

《爱在深秋》、《朋友别哭》、《相约一九九八》，这些歌曲，藏着一个人的青春，那已然消逝的，再也不可倒转的青春。

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

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

一九九八到二零二三，二十五载，人生一直在路上。

从粤B到桂B，不仅仅意味着一段距离，更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的改变。

深圳的生活是追赶，是鞭策，是连轴转；柳州的生活是踏步，是守成，是看着来。在深圳，每天各种微信群跳出的消息足以让人目眩神迷，一个小区业主群五百号人，各种建议与回复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柳州，你可以不带手机出门，进到小区里，看到一张张面孔，好像翻看一本老黄历。

同样是冬日的太阳，深圳就特别暖和与热烈，伴着小区广场孩子们的笑。而柳州呢，则是缓缓地落在静谧的居民区里，每家每户分到一点，就贴着窗晒着，老人守着窗，看着挂起的腊肠，等着儿女们回来过年。

深圳，时间过得特别快，如同粤B牌的车；柳州，时间和柳江水一般平缓而悠长，如同那五菱宝骏MINI，再怎么踩油门，也只能一顿一顿地在街上爬行。

五菱汽车，柳州的又一个标志，在深圳街头，也不时能见到五菱车。人民需要什么，五菱就生产什么。谁是农村土路上最野的仔，还得是开五菱小货车的。看看老外爆改中国神车——五菱之光。五菱成为网络热门话题的制造者，每每刷到关于五菱的段子和视频，会心一笑，这是属于柳州人特有的骄傲。

五菱的段子，也在我身边上演着。暑期回到柳州，初中同学带着两个女儿和我们一家吃饭。禁不住我的诱惑，喝了两瓶啤酒。饭局结束，电话叫了代驾。代驾小哥来了，看着迷你的宏光MINI，再看看胯下的电动小车，无奈地摇摇头。

在柳州，五颜六色的五菱宏光MINI挂着桂B牌跑街串巷，犄角旮旯里随便一停，不大的城市容纳了万千小车。

在深圳，挂着粤B牌的五菱宏光MINI跑在街上，夹在各色豪车之间瑟瑟发抖。我们小区里的一辆五菱宏光MINI夹在卡宴和唐之间充电，像一个憋屈的弟弟。

弟弟就是弟弟，如果开着五菱宏光MINI从深圳到柳州，那估计得整整一天。而且上了高速的五菱宏光MINI，只能在慢车道瑟瑟发抖，简直不敢想象，这车能从粤B跑到桂B。

深圳到柳州，距离七百公里，不堵车，7小时够了，昨日却因为堵车，开了整整9小时。

深圳和柳州，实在是两个太不相同的城市，如果非要找出相同点，就是这个季节在路上还可以看到凋零的紫荆花和惨败的勒杜鹃。当然，深圳的这两种花状态要好些，而柳州的，则聊胜于无了。

深圳可以看海，柳州可以游江。从粤B到桂B，从珠江入海口到西江支流，水是通的，路也是通的，心还是通的。

心，早已属于这两座城市，两座城市的距离，就是我的左心房到右心房，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