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的死讯,是在2083年9月15日,那时候我正蜷缩在轮椅上看电视新闻,播音员用训练有素的庄重语气,一字一顿地播报:“2083年9月15日凌晨9点42分许,著名人权运动家周渺渺安详去世,享年87岁,周渺渺女士一生致力于……。”
“周渺渺,周渺渺……”我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昏黄的日光从一米见方的窗口射进来,一颗颗细碎的尘埃悬浮在光线的海洋中,好像整个世界凝固了一般。
“滴答”,干枯的、皴裂的手背被什么东西打湿了,我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将尘埃世界的永痕静谧打破了,它们像无助的孩子,在巨人面前四散奔逃——不知道尘埃上是不是有佛陀说的大千世界,我的扰动是不是毁灭了他们。
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其实早就不流泪了,我确实也至少有10多年没再流过泪了,本来最后一滴泪应当在闭眼的刹那从眼角挤出,用来向这个苦难的世界惺惺作态地告别,但是,周渺渺这个名字,却像一根羽毛,在我心上轻轻地撩了一下,让这一滴泪提前决堤而出。
我用双臂艰难地撑着身体离开轮椅,佝偻着缓缓走到窗前,落日像是慈悲的母亲,温柔地用柔和的黄色光线将我孱弱的身体包围起来。我凝望着远处绯红的云彩,开始在记忆仓库里翻找这三个字——周渺渺。89年的漫长岁月,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记忆不计其数,在人生的前40多年里,我还偶尔来记忆仓库整理、回味,但是后来记忆越来越多,我也逐渐看透了记忆虚伪的本质,于是,再也没有光顾过记忆仓库,任凭记忆胡乱地堆放。不出所料,记忆仓库已经堆积如上,而且蒙上了厚重的灰尘。本以为关于这三个字的记忆会很难找到,但记忆仓库似乎知道我索求什么,直接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以莫名的手段交到了我手上。
“60多年没有再见了吧?”我问道。
“嗯,60多年没有再见了。”小册子轻声道。
我用手扶住窗沿,我记得这个声音,是周渺渺的声音,是比电视上周渺渺女士年轻几十岁的声音,那声音尽管稚嫩、羞怯,但绝对是她的声音——我知道。
“周渺渺,周渺渺。”我嘴里嘟囔着,眼中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滴滴答答往下滴。
忽然,我的下体硬了,久违的,上一次硬起来已经是10多年前了吧。那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该发生的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我也忘记了如何抗争,只想活下去——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又能造成什么样的漩涡呢?我最后一任妻子已经病死了,和一个比自己小30多岁的女人同居,我知道,这个女人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的身份,我们心照不宣地生活着——她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做饭、洗衣,我用残存的性功能满足她的欲望。有一天,这个女人忽然不告而别,我也没有报警——她的任务完成了,我已经是个死人,没有监视的价值了。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过性生活,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那个女人走后,我便再也没有勃起过。
我有过三次婚姻,前两次很不幸,她们笑着和我牵手亲吻走进礼堂,却在不知名的夜晚坐着别的男人的“飞车”离开,最后只寄来了离婚协议书。第三段婚姻更加不幸,这个可怜的女人没有得到我一点点的爱,却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但是最后,儿子早早地离开了这个悲惨的世界,她也变成了魔鬼。大约是在我被监禁的3年前,她患心脏病死了,照理说她那样瘦小的人儿,那么年轻(当时还不到40岁),不该死于这样的疾病,但是就这样心脏骤停死了。她死的时候,我正和其中一个情妇在床上,不知是谁打电话告诉我的,我依稀记得当时我顿了两秒,想努力回忆起自己妻子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于是恶狠狠地抽了情妇一个耳光,然后往情妇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狗日的!”,情妇赤裸着卷起衣服逃离了房间。
我有过7个情妇,但如今,她们的音容笑貌,我一个也记不起来了,反而那个算不得情妇的监视我的女孩,我却还能依稀记得她笑的时候微微向右翘起的嘴角,记得她做爱时假装的呻吟,记得我动手打她时她凶狠的眼神……其他的情妇,都成了服装店里冷冰冰的塑料模特。
“周渺渺,周渺渺。”我又嘟囔了两声,我和周渺渺到底发生过什么呢?时间太久远了,记忆已经封存了,头脑已经迟钝了,答案像是藏在黑洞里的猫。
猫从黑洞里扔出来一个纸条,上面写着:“记着10<1呀!”
十怎么会小于一呢?我盯着绯红的云,陷入了沉思。
黑猫就是我,我自己就是黑猫,纸条是我写的,也是我从黑洞里扔出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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