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相信天会塌,直到那天。
这是一个普通城市的普通早晨。只是一大早就这么热,在这个北方城市并不多见,我一起床就感觉到热浪从窗户外迫不及待地涌进来,弄得人烦躁不安,不由得大口喘气,就像快要窒息一样,这时候真想脱个精光凉快凉快。
妈妈给做了我最喜欢的红枣粥。然后和往常一样骂我起床,给我梳头,催我吃饭,追我上学——多多,一日之计在于晨啊。到了学校门口,她还在我身后喋喋——好好学习啊,要不长大只能捡垃圾喽。
下午放学,我急火火打开作业本——赶紧作业,要不老家伙回来又该骂我了。妈妈四十来岁,但我心里一直叫她老家伙,因为她一唠叨起来就语重心长,没个完。
看看作业写完了,我真是高兴——看这老家伙回来还能说什么?咦,说曹操曹操就到。门铃响了。我欢天喜地奔过去。好不容易作业早早写完了,得让她知道啊,说不定他一高兴就会给我个礼物呢!
“妈——”,我只叫出半个字。
进门的也是妈,不过是人家的妈,一个和妈妈年龄相仿的矮墩墩的女警察。看我一脸疑惑,她坐下和我拉话,问我上几年级,学习怎么样。
“你妈妈她有点事。”她绕了半天说。
“她,她,怎么了?”我一急,说话都结巴了。我想她一定是犯错误,被警察抓起来了。
“她没了”,警察的声音平得像桌上放的一条线,轻得像一只蚊子扇动着的翅膀。可这声音一入我耳就炸响了,我只觉得天塌了,大脑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空白得就像一张刚买回来的白纸。以往,我从不相信天会塌,但今天我信了。
“……”,我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像根面条。随即,这根“面条”又硬得像根铁棍,静静立着,毫无表情。我妈妈早上还给我做红枣粥,那香味到现在都抹在嘴唇,她怎么会?他们一定搞错了。我祈求地看向矮个儿警察,用眼神询问。警察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
我是个要强的孩子,不想在外人跟前哭哭啼啼。可这老家伙,我好不容易把作业写完,她也不看一眼。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眼眶,流下脸颊,流进嘴里。一股咸味进嘴,一下把妈妈红枣粥的味道冲刷得一干二净,只留下苦涩。哭一阵子,我又开始恨妈妈:爸爸不在了,爷爷奶奶不在了,姥姥姥爷也不在了,你又不在了,真是狠心啊。这个礼拜五下午3:30分,学校要开家长会,班主任说谁都不能请假,你让我找谁去替代你啊。
我想一阵哭一阵,哭累了,就昏昏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警察疲惫地在客厅沙发上和衣睡着了。
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小区居委会来了一帮叔叔阿姨。她们每个人胸口都别着一小条红布,说是辟邪。有人拿着白纸剪纸花,有人收拾妈妈用过的铺盖被褥,说是妈妈必须带走,活人没法用。几个男人跑进跑出,买蜡烛,买纸钱……田七,我的继父,其实就是和妈妈住在一起的男人,他们并没有领结婚证。妈妈说不领结婚证是为我好,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如今她真的有了三长两短。想到这里我又哭起来。田七一边安慰我,一边红着眼睛打理事情。妈妈走后,他从现场到医院,从医院到家里,几头儿忙活,几乎没有怎么睡过。妈妈走了,最伤心的人不是我就是他。看着他在妈妈跟前坐着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小区里的人都说田七是个好人。
田七给我戴了一顶白色的孝帽,我的头太小,孝帽一戴连我的眼睛都遮住了,我只得一次又一次把帽子往上扶。他还给我穿了一件白衣,流着泪嘀咕——好好把你妈送走吧。那一刻,我好像长大了。看着田七,我重重点了点头。随后,按照礼数,我抱着妈妈的灵牌,给妈妈撒路灯,指引上天的路,给妈妈哭灵,为妈妈守灵,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候刚想哭几声,有人问:女娃子你妈妈的生日是哪一天?女娃子,你爸爸妈妈还有什么亲戚吗?女娃子……
妈妈和爸爸有些远亲,可我从来没见过,我找到妈妈的电话本,一个个打电话过去。
“哦,啊,我这里很忙,就不过来了。”我打着哭腔求他们来帮帮我,我实在很累。打了二十个电话,没有人愿意来。放下电话,我急得大哭——这可怎办啊。葬礼仪式上,有很多是需要亲戚完成的,可亲戚都不来,这些仪式还怎么举行。最后田七和居委会商量,就让居委会的人代表亲戚,举行个告别仪式就行了。
妈妈走得简单,简单到没有一个亲戚。我,田七,几个小区居委会的叔叔阿姨,那个矮个儿警察,加起来不到十人。人在分别的时候,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看着妈妈的骨灰盒慢慢下放到墓穴,我“唰”地冲出去。大家一愣,随即冲在我背后撵,赶在我就要触及到骨灰盒的时候把我死死抱住。看着我,很多人都流下泪来,都说我孤零零的,太可怜。
妈妈离开,我怎么办?
送走妈妈,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倒头就睡,实在太累了。睡醒后,什么也不想干,就一个心思——就这样坐死。田七爸爸做好饭敲门我不理,小区阿姨劝我,我也不开门。一个人就那样坐着,想一回妈妈忙里忙外的影子,就摸一阵眼泪。我真希望妈妈再骂我一顿,哪怕打我一顿也好。我发誓,她再打我时我一定不躲,也不要田七当挡箭牌,让她打个够,只要她高兴。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考试发挥失常,“烤焦”了。妈妈依旧做了我最喜欢的红枣粥。笑盈盈地说“吃吧,吃吧,你就是我的希望”。话语里略带嘲讽。有时候,对方不按常理出牌让人很尴尬。看着笑盈盈的妈妈,我难受得差点掉下泪来——还不如骂我一顿呢。从此,学习真正成为我自己的事。
人在的时候,一切好像都理所应当。可人不在了,哪怕她的一句话都会成为珍贵。有好几次,恍惚听到妈妈那略带尖细的唠叨“你是我的希望”,我一转身,却发觉只有无聊的风吹着窗帘玩。我是她的希望,没错。要是我都死了,她的希望也就没了。我得替她活下去,不管容易不容易。等将来我考大学了,我还要到她坟上放一串鞭炮,让她也高兴高兴。想到这里,我一骨碌坐起来,准备梳洗。
我准备好了一个人过日子,可没有妈妈的日子真的不好过。连个头发都梳不好。想梳一条和妈妈一样的马尾巴,可怎么梳都不整齐。梳好了左边,右边头发鼓鼓的,像起了一个包,难看死了。三下两下扯乱,重新梳。这次两边倒是均匀了一些,可马尾巴却极不顺溜,头花上边刺出来几根头发,头花下边一绺头发又难看地趴在马尾巴上,活像一只难看的蚯蚓。
早饭是田七爸爸给我准备的,尽管我知道他和妈妈没有结婚,但我习惯这样叫他。他做的饭比起妈妈来就差远了。平时做饭时,妈妈绝不让他插手,说他笨脚笨手的太碍事。可如今妈妈走了,我只得勉强对付着吃。看我吃得不开心,田七不好意思地说“我做的饭就是没有你妈妈做的好”。话一出口,俩人都不由得哭了。见我哭了,田七爸爸连忙拿来毛巾给我沾眼泪。我也没有心思再吃,背起书包和田七爸爸道别就去上学。
上学路上,我走得很快,想以最快的速度到教室,然后泡在学习里,泡在功课里。我很怕没事干,很怕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想妈妈,一想妈妈就忍不住哭。哎,要是自己是个男孩子多好啊。至少不会老是眼泪婆娑的。上学放学时,我也走得很快。因为最怕见到妈妈,当然不是我的妈妈,是别人的妈妈。可怕什么就来什么。我老是碰见人家妈妈送孩子到校门口,大声说——好好学习啊,听老师的话,学习好了,周末请你一起看复联4。这声音怎么和妈妈一个样啊,有时候恍惚觉得这妈妈下一句就会叫着我的乳名,骂我考试又没有考好。
回到家,到处是妈妈的影子,躲都躲不开:这里妈妈打碎了一只玻璃杯,还嫌田七爸爸碍手碍脚。我只好出手相救:你自己不小心,管田七爸什么事。气得妈妈跳脚“你还是不是我亲生的”,我吐吐舌头遛进卧室。那里妈妈因为我作业一个字没写好,把一整张纸都给撕了,我边哭边写。晚上,我一个人睡,很害怕,想和田七爸爸睡,可已经十岁的人了,怎么开这个口呢。我一闭上眼,就看见妈妈。人说世界有鬼魂,我真信,因为我梦见妈妈被鬼魂缠着脱不了身,我大喊妈妈快跑。可妈妈跑了,鬼魂却向我伸出一只没有一丝肉的森森白骨胳膊,我一下子就被吓醒了。
醒了,看见田七爸爸在门口询问——没事吧,娃儿。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大口喘着气,好像刚刚溺水了一样难受。第二天,我碰见小区一位阿姨。她见我蔫头耷脑的,就过来搭讪,我把作噩梦的事儿给她说了。她啊呀了一声说“那是你妈妈在那边不安分,你赶紧买几沓纸钱到你妈妈坟前烧了,可灵呐。”我半信半疑,可第二天晚上还是梦见同样的梦。第三天是礼拜天,我就求田七爸爸带我去给妈妈烧纸。在妈妈坟前,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给她把梦从头至尾说了一边,我确信她一定能听见。也怪,自从那天以后,我再也不做噩梦了。有时候梦见妈妈还在笑,我就想她在那边一定过得好很多了,因为我时不时给她送钱了。后来我就常常到她坟前聊天,从学校的老师,我喜欢的男同学,到邻居调皮的男孩子把人家窗户的玻璃打碎了还不承认……只要我知道的,都给妈妈说。
之后,我形成一个习惯。只要哪里不痛快,哪件事不高兴就给妈妈说。也怪,和她一说,我就高兴了。人都说去世的亲人会保佑活着的亲人,我很相信这一点。因为妈妈就是这样做的。
爸爸妈妈的亲戚终于来了,我却高兴不起来。
半年过去了,我上学放学做作业,周末偶尔和田七爸爸去趟公园,吃顿好吃的,过过嘴瘾。看着我吃得那么香,田七爸爸笑眯眯地给我夹块肉骨头。他呢舍不得吃,看我剩下点赶紧拿过去吃掉——浪费太可惜了。看见他这么节省,我有时候就故意多点,然后把剩下的给他吃,看着他大口吃着,我觉得很开心。在我心里,他就是我最后能靠一靠的肩膀。
因为一个人的离去,使得我一夜之间没了妈,田七没了老婆。可我们很少主动谈起她,生怕再把伤心事一提溜一串。有时候我看见他太笨,就随口一说——要是妈……话还没出口就后悔了,硬生生把后半句咽回去。
生活随着我上学的脚步从春天走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天最美不过下雪了。一下雪,我和田七爸爸就去堆雪人。有一个周末,我和田七爸爸玩了一天,很累。我边走边给田七爸爸说回去我先用卫生间洗澡,还“警告”他不许和我抢。到小区门口,我们不由得停下脚步——三四十个人在和保安理论什么,好像保安不让他们进门。
“你们终于回来了。”看到我和田七爸爸,保安就像被大赦了一样。他对这群人说了几句什么,他们立刻围了过来。看见他们越来越小的包围圈,我慌忙躲到田七爸爸身后,田七顺势挡在我前面。
“我们都是女娃子的亲戚!”这些人恶神恶气地指着田七说,“你一个外人就别掺和了!”
有两个又胖又黑的人推推搡搡,然后硬是把我从田七身后提溜出来,就像拎着一只小鸡一样。我挣扎着,脸都变了,差点尿裤子。
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摸摸我的头说:
“多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他的话很温和,听起来似乎他认识爸爸妈妈,着让我的心跳得稍微慢了一点。可这些人究竟从哪儿冒出来的。我正这样想着,他们围过来。端详着我,从上看到下,仿佛我是星外来客。
来的亲戚分为两拨,一拨是爸爸的亲戚,一拨是妈妈娘家亲戚。长山羊胡子的老头是爸爸家那头的,他穿着浅蓝上衣,登一双北京老布鞋。从嘴里拿出长烟锅,在鞋帮上磕得啯啯响,把烟灰磕得满地是。然后清了清嗓子:
“今儿个,亲戚们都来了。我看,大家把这女娃子的事儿议议。娃的妈没了,但是娃还要生活哩。十来岁的娃没个人照顾怎么行?”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酸酸的,一个人不幸有人同情那就是最大的安慰。我想这老头真不错。
谁知老头刚一说话,妈妈娘家那头就有一个胖东东的秃顶男人站起来反对:
“女娃子她妈是我们的人,他爸早都走了,是谁把女娃子拉扯大的?是她妈妈。如今她妈妈也走了。我们娘家人不管女娃子谁管!”
两个阵营,谁也不让谁。这边出一个人,那边马上就接招。吵得闹得像三国里的战场,你刚刚唱罢,他就迫不及待登场了。
我很迷茫:什么时候我成了香饽饽了?几十个人都来抢我,看我一脸不解。跟前一位长相好看,但打扮很土的大姐姐咬着我的耳朵说:
“他们不是惦记你,是惦记你的钱。”
这些亲戚消息够灵通的。几天前,保险公司来了,一起来的还有撞妈妈的家伙。看见这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我电射过去两道怒火。这个男人和我对视了一下,赶忙转过头去,连声骂自己该死。
保险公司给妈妈理赔了50万。可是我对钱从来没有概念,总是需要买什么问妈妈要,哪怕买一个练习本我都不知道贵贱,所以从来不讲价。接过保险公司的理赔单,我歪歪扭扭签了字。看着我的字,我真后悔没有听妈妈的话,好好练字,如今连自己的名字都签得那么丑,就像几根扶不起的小草。
怕签字偏偏就来签字。保险理赔后,我和妈妈住的地方拆迁,政府给我补偿了100万,我在补偿合同上签了字。妈妈的存款也有二十万,也要我签字儿。
本来我就对钱没感觉,再看着眼前一大群乱哄哄的亲戚,我怎么觉得那些钱有点像新鲜的牛粪,要不怎么招来那么多屎壳郎。他们说我富有,可我没有爸爸,又没有了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走了,好不容易有个田七爸爸,他们愣是把他赶走了。我已经穷得只剩下钱了,难道他们还要把这点钱也从我手里夺走吗?想到这里,大夏天我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家被占领,我被“孤儿”。
亲戚们把田七爸爸赶走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坐在卧室里,我觉得天再一次塌了。妈妈走时我的天塌了。好不容易田七慢慢把这天补得差不多了。如今亲戚来了,赶走了田七,我再一次觉得就像在一个大沙漠中,一个人,孤独害怕无助。有时候看到街上的流浪狗,没吃没喝,有人给它点吃的,有人却给它一棒子,它可怜得嚎叫着,夹着尾巴跑了。我觉得自己很像它。
尽管和以前一样,上学,放学,回家。回到家也有口热饭。以前家里就我们仨,自从妈妈突然离开,家里就剩了俩,也没个亲戚朋友,怪冷清的。亲戚来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可这种热闹就像进到一个马蜂窝,乱哄哄的,让人的脑袋生疼。放学后,我就在路上慢慢走,磨叽时间,直到天黑才踱回家。
不回家还好,一回家我就后悔。晚上有个胖子,据说是爸爸的堂哥,长一口黄牙。晚上,我写完作业,刚刚躺下。就听见哪里有锅炉烧开了,声音忽高忽低,很像电视里演的鬼魂怪叫。吓得我把被子裹紧,身体抖得像一片飘在空中、无依无靠的树叶。
“醒醒,你的呼噜声太吵人了。”妈妈娘家一位亲戚大声喊,这时我才大悟:这是打呼噜的声音啊。于是放心地躺下,可呼噜声一会儿有开响了,没办法,我把手机打开,戴上耳机,听着音乐睡觉。以前妈妈总说戴着耳机睡觉不好,可如今我想让个人管,可谁又有那个兴趣啊。
晚上打呼噜,白天吵架,就是这些亲戚的工作。有几个喝了点酒,互相推推搡搡,把个好好的家弄得像土匪窝。打完后,双方谈判。谈判没有任何进展。到最后,双方开始打冷战,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可哪一派都不愿离开,生怕对方成为我的监护人,成为这笔钱的主人。
过了几天,亲戚们相继散去了,两派每家留个人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宝物,生怕被对方抢去。人少了,家里略微安静下来,我也可以好好做作业。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听见爸爸那一方一个肥女人打电话:
“我家里还有老有小的,天天让我耗着怎么办?我儿子上初中了,我还得陪读呢。万一孩子成绩下来影响成绩我可不干。
要我说,干脆想个办法……”说道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我伸长耳朵,却什么也没听见。
第二天,两家亲戚各来几个人。奇怪的是他们没像以前那样吵闹,反而坐在一起低声细语商量什么。我想这肯定和我有关,可是我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羊羔,又能怎么样?
下午吃饭时,大家都不说话,闷了半天,还是那个肥女人先开口:
“我们商量了一下,从明天起,给你找个吃住不愁的地方……”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楚,我想说不,但是话还没到嘴边就被碗里“啪”的一声吓一跳。原来肥女人给我挖了一勺米饭,狠狠拍在我碗里:
“好好——吃——”,她的脸上出现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心里一直猜想他们会把我送哪儿去?到田七爸爸那里,这我当然喜欢,不过希望不大,他们都已经把田七赶出去了啊。到爸爸亲戚家,那里是农村我上学怎么办?如果到妈妈亲戚家,尽管还在城里,但离我家100多里,吃饭能习惯吗?
这样想着,越想越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在梦里,我看见自己被两家亲戚踢下一个悬崖,吓得我啊啊叫,一下给吓醒了。坐在床上,我不敢睡觉,怕再做噩梦。人都说母女连心,可我再怎么使劲都梦不到妈妈,急得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哭。
第二天是个周五,我正打算上学,有个亲戚把我拦住了,他说已经在电话里给老师请过假了。然后带着我出门,上了出租车,我坐在后座,两个人一左一右围着,生怕我跑了。
车子走走停停,我夹在中间,怯生生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刺猬。不敢向左,也不敢向右挪动半根头发丝的距离,我只觉得自己就像一缕存在着却被忽视的空气。就这样端着,快直成一根筷子,好不容易下了车,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眼前一个牌子吓到尿裤——南山市孤儿院。
亲戚们向我努努嘴,示意我进去。难道这就是他们口中“吃穿不愁”的地方。怪不得那肥女人说这话时一脸坏笑,我当时就觉得他们没安好心。可没想到他们竟然送我来这里。
“我不进去!”我死死扒着孤儿院的大铁门。可五大三粗的亲戚哪里容得我分辨,他们掰开我的手,硬是把我塞进大门。一个保安过来,拉着我的手,走过大院子,来到宿舍。于是我的手又到了另一个女人手里。看我哭得气绝,她轻轻说“孩子,过几天就好了。”
居委出手,救我回家。
刚到孤儿院,谁也不认识。有个女孩叫小月,脸瘦瘦的,和我一般大,个儿却高我一头。见没人和我玩儿,就主动拉着我,一起吃饭,一起玩儿。孩子最容易忘记那些不愉快,慢慢地,我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至少没有人再来打扰我了。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我又恢复到上学放学这样简单的生活。只不过放学后不是回家,而是回孤儿院。
“多多,有人找!”孤儿院的老师见我放学回来,大声喊。
“……”又是那个矮墩墩的女警。上次就是她告诉我妈妈没了。看着她风风火火走进来,我的心里涌上了一阵恐惧——不会是田七爸爸出事了吧?我不会想到别人,因为我只剩下他一个亲人了。
“跟我回家。”女警察义愤填膺拉起我的手。拉着她的手,我不像上次那样抗拒,而是感到一种温暖的安全。她能把我从孤儿院解救出来,我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感激她的。
到了家门口,我又看见苍蝇一样熟悉面孔。亲戚们又回来了,大概有二十多人,人数比他们第一次来家时少了几人。其中那个“呼噜王”就没有来。
除了亲戚,居委会来了几人,埋葬妈妈全凭他们帮忙,要不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看见我回来了,居委会的叔叔阿姨都过来和我打招呼,拉着我的说问孤儿院受没受气。我不怕别人不理我,就怕别人同情。他们这样一说,我就忍不住哭了。哭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放声大哭,觉得自己好冤枉好委屈——就连哭都没个地方,想哭都没有人听。如今有人同情我了,我索性哭个够,最后哭得声音都哑了,痛苦地肩膀一抽一抽。
哭过,我感觉就像放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轻松了许多。从居委会叔叔阿姨的谈话中,我大致了解到:是他们出面,和亲戚力争,与孤儿院协商,才把我救回来的。
为了救我,居委会的吴阿姨和那些亲戚据理力争。争吵中,一个亲戚伸手要打她。她下意识向后一躲,差点跌倒。最后,居委会选择了报警求助,才有了矮警察二次找我那一幕。
回到家,一切都那么熟悉,我有种不敢相信的陌生感。打开卧室,我最喜欢的芭比娃娃还在,这可是妈妈给我买的最贵的玩具,一个一百多呢。抱着芭比娃娃,我又感觉到了妈妈的温度。
报警求助,三进法庭。
有时候,公家处理反而简单。一旦立案,就得按照程序来。居委会报警声称我受到了虐待,警察立马受理,并进行了调解。
调解会上,两家亲戚虽然有分歧,都想当我的监护人。可在某些事上却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监护人不能外人当。在他们眼中,田七爸爸就是外人。
居委会认为两家亲戚没有资格当监护人,因为他们在我母亲去世时一个也没有出现,没有尽到一个亲戚应有的本分,再者到我家的种种举动严重干扰了我的学习和生活,甚至还一起把我送到了孤儿院。所以居委会建议他们选派代表当监护人,我心里一惊:他们也眼红我的钱?
法庭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有去玩过,去了才知道,一点也不好玩,所有人都一本正经的。第一次开庭时,法院照例询问了亲戚,居委会和我一些情况,双方就我的监护人问题在法庭上大吵大闹,谁也不肯让步,让法院很为难,只得择期再审。
回到家,我就像公主一样,亲戚买最好吃的给我,再也不大喊大叫,都装得很懂道理,很会照顾我。连走过我的卧室时都蹑手蹑脚的,说是怕打扰我的学习。居委会呢,也天天过来,不是给我送吃的,就是约我一起出去吃饭。
吃过人家的嘴短。我吃好喝好后,双方就你来我往地做我的工作,目的就是要当我的监护人。我心里想,怎么一见到钱,所有人都不像人了呢。可是钱有什么好,我宁愿妈妈在我身边,哪怕穷得天天喝粥,吃白菜都成。
第二次开庭,和第一次没有两样,还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就不让我开口。本来选监护人是我的事儿,可现在好像我是外人了。吵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过了不久三次开庭。在厅上,法官问我有没有说的。我说有:
“法官叔叔阿姨,我穷得只剩钱了。”
这句话一出,哄笑一片。我索性把声音放到最大,像是表达抗议。
“哪个小朋友没有爸爸妈妈?可我呢,爸爸去世的时候,我还不懂事。如今妈妈也去世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去世得更早,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你说我富裕吗?
钱有什么好,能比妈妈好吗?我宁愿妈妈回家,看着我吃饭,骂我上学,我学习成绩不好,她打我都成。只要妈妈在,我一定听话,哪怕天天喝稀饭我都愿意。可现在连骂我的妈妈都没有了。有时候,我要哭都没有个地方。我难道不够穷吗?你们这些大人,一天就知道钱钱钱。你们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有多穷吗,有多苦吗?
我没有爸爸妈妈,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姥姥姥爷。我穷得只剩下钱了,你们还要把我的钱拿走吗?”说完我大哭起来,这次我不是发泄,是有意哭给他们看的,谁让他们这么逼我的。哭到哭着,我不由得想起了妈妈,我又忍不住嚎啕大哭,仿佛哭声能把妈妈喊回来似的。
我一哭,有个法官阿姨也忍不住抹眼泪,居委会的吴阿姨也唉声叹气起来,就连一脸严肃的矮个子警察阿姨也背过脸去。(事后我才知道:第二天,很多报纸新闻上都出现一条新闻——十岁孩子大声哭喊“我穷得只剩钱了”。我一下“火”了。网络上对亲戚掀起一片骂声,有些人甚至说“去死吧,狗屁亲戚”。可是看着报纸网络,我怎么觉得我的哭像这么丑。)
我在法庭上说完,法官、亲戚、居委会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告诉叔叔阿姨,你想和谁在一起?”有人问我,口气很和蔼。
“田七爸爸。他对我好,我犯错,一看见妈妈打我,他就跑过来护着我。一边护着,一边唠叨:有话好好说,小心把娃打坏了。”我连想都不用想,因为这是我的单选题,只有一个答案,没有其他。
“田七,你呢?”
“我与多多共同生活了七年,感情很好,我愿意担任多多的监护人。她就是我的亲女儿。”田七看着我说,从他的眼光中,我读出了温暖和坚定。这个爸爸我要定了。
“多多父母给多多留下的巨额遗产,监护人均不能动用;巨额遗产将以多多的名义以定期的方式存入银行,等多多成年之后自行支配;监护人每月领取1450元的抚养费。”法官还在那里唠叨,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不知道回家后田七爸爸给我做什么饭,哎,要是他的厨艺能赶上妈妈一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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