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之星

机场大厅里，一群穿着粉色旗袍的小女孩格外引人注意。

他们看起来最小的五六岁，最大的也只有十来岁的样子。全都化着浓浓的舞台妆，脸上红的红，紫的紫，眼睑还闪着光。每个人都拖着一只小小的红色行李箱，上面贴着醒目的黄色大字“明日之星艺术培训”。

没错，就是他们了。

我着急地辨认着，怎么就没看到呢？正在我瞪着眼睛逐个分辨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姨！我在这儿呢！”

回转头一看，一位穿着黑色小吊带的女孩就站在我面前，和那些孩子一样，脸上也是浓浓的舞台妆，身上散发出扑鼻的香味。

我愣了愣，看了半天，终于确认这就是我的小外甥女——叶欣。

哎呀，才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打扮得像一个成年人一样，难怪我认不出来呢。我蹲下来笑着捏了捏叶欣的脸蛋。

“小丫头变成大明星啦！”

叶欣耷拉着眼睛，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用细瘦的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脖子，凑到我耳边轻轻说道：“小姨，老师待会还要带我们去赶下一场，你帮我请假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边一位带着鸭舌帽的长发女子喊起来了：“叶欣，快一点！时间不多了！”

叶欣的手依然牢牢绕着我的脖子，嘴里小声说着：“求你了，小姨！”一边说还一边不停地使眼色。

看着眼前这双涂着厚厚眼影的大眼睛，我突然觉得有点心酸，她才六岁呀，本应该坐在教室里学习，却跟着培训班的舞蹈队到处赶场，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

我站起来，拉着叶欣走向那位带队的老师。

“老师，叶欣肚子疼，想请个假。我是她小姨，现在带她去医院看看！”我一边说一边捏了捏叶欣的小手。叶欣立马弓着背，龇着牙，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哦，这样呀，那我要不要和叶欣妈妈先联系一下？昨天她叮嘱过说来了这边，有事可以找你。你知道的，以前叶欣演出都是妈妈陪同，毕竟队里数她年纪最小了。不过叶欣妈妈一向严厉，还从没请过假呢。”老师有点不高兴。

记得小时候，姐姐念书就非常用功，对自己要求很高，一路顺利地考上大学，结婚生子。我就不一样了，经常请假逃课，所以成绩差，一直混得不好。没想到她对孩子也是这么严格。

我继续发挥自己编瞎话的本事，对老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得到了批准，请一天假。

叶欣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我赶紧按住她，好歹没露馅。游乐场，我们来啦！

自从上班后，我都没来过游乐场。我带着叶欣开卡丁车，坐海盗船，玩得不亦乐乎。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叶欣脸上的浓妆，我在机场的厕所里就给她洗掉了，衣服也换成了T恤衫和运动裤。这个捧着爆米花，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孩子，看起来才是我的外甥女嘛！

晚上，我们一边吃着烤串，一边爬楼，走向我租的小公寓。

当我掏出手机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十五个未接来电！一仰头，我那穿着孔雀蓝连衣裙的姐姐就站在房门口，一脸怒气。

叶欣拿着羊肉串的手立马藏到了身后。她停住脚步，似乎屏住了呼吸。

“叶小玲！你干的好事！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演出？这么重要的演出，竟然请假！你知不知道为她上这个培训班，我费了多少心？一年光是学费就要八万，还不算服装费和各种餐旅费！我连工作都辞掉了，就为了培养她！你倒好，带着她到处玩，乱吃东西！欣欣，这个羊肉串你能吃吗？你说说看你还吃了什么垃圾食品？”

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姐，别这样嘛！吓着孩子了！”

“我也不想这样！”姐姐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厉声嘶吼：“如果不是她哥哥，我犯得着这样吗？”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啊，叶飞。喉咙好像突然被堵住了一样，我扭转头，担心地看着背后的叶欣。

她脸色惨白，眼睛里的泪水刺痛了我。突然，叶欣猛的转过身，朝楼下跑去。

成天练习舞蹈，果然身手敏捷，我和姐姐两人在后面紧追不舍。

街道口，一辆大货车正从远处奔来。我惊慌地拦住姐姐。

“别追太紧了，危险！”

姐姐一把分开我的手，大声喊道：“叶欣，有本事你就跑，和你哥哥一样！”

那个奋力奔跑的身影突然在路口停住了。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踉跄了两步。一辆电动车逆向迎面冲来，叶欣发出一声尖叫。

医院里，姐姐抱着我痛哭不止。

在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我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因为成绩不好，被父母责骂，嫌弃。我没能考上大学，终究是辜负了他们。后来我进过工厂，当过服务员，自己做过小生意，一路跌跌撞撞，一事无成。我后悔过，当初要是听父母的话，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人生肯定不一样吧。我似乎百无一长，却尤其擅长于把事情弄糟。今天要不是我自作主张，叶欣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姐，对不起，都怪我！”

“不，不，都怪我自己！我害死了叶飞，又害死叶欣！”姐姐声嘶力竭。

叶飞是姐姐的第一个孩子，因为早产，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各方面都比同龄人落后一截。到了初中的时候，成绩几乎都是班上垫底。对于姐姐，这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她常常当面责骂，暗地里说叶飞算是废了，得好好培养叶欣，不能再像她哥哥一样。

可怜的叶飞，简直就像当年的我。如果他像我当年那么顽强，就好了。可是老天爷没有给他一个好身体。叶飞受了刺激，在初三时奋起直追。成绩有所提升，但是身体扛不住了，整晚失眠，精神越来越差。在一次会考后，他体力不支，昏倒在教室。被送到医院后，再也没有醒来。医生说是猝死，孩子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我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人们常常抱怨现在的孩子太脆弱，可是他们哪里又知道孩子正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呢？这些压力往往都是父母强加给他们的。父母无法接受自己孩子的平凡，用各种方法，想要孩子成为最优秀的人。可是他们忘记了，这世界上，优秀的人毕竟是少数，我们绝大多数，都是平凡人啊。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医生舒出一口气。

“有轻微脑震荡，右腿骨折，暂时还在昏迷。需要先去办理住院手续。”

我和姐姐都松了一口气，还好，叶欣没有大碍。

姐姐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培训班的老师。

“吴老师，叶欣暂时不能去参加表演了。”姐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用坚定不移的语气说道：“我的意思是，她以后都不再表演了。如果她愿意，她会继续留在培训班学习舞蹈，这个到时候看她自己的意愿吧。”姐姐匆匆挂断了电话。

走廊尽头，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满天的繁星像是调皮的眼睛，一闪一闪。有的光亮，有的暗淡，有的簇拥成群，有的形单影只。

我，还有许多人，也不过只是那些散落在闪耀的银河之外的不起眼的星星。

其实，做一颗最普通的星星，这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