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S市的底层小民，我的事假很快消耗殆尽，并不因我失去了至亲而格外开恩。
刚返回杂志社，张宗凯的电话就来了。他约我见面，给我看了当年N市案件调查记录。胖子被剜去双眼的案子始末，跟我看到的新闻报导的情况基本是吻合的，没有更多的细节，也看不出有不妥之处。
我皱着眉头，看着那一页页发旧的纸张发呆，张宗凯说：“陈编辑，我得谢谢你。”
“谢我？”
“是啊，你没想过，为什么我能把这样一个陈年旧案的内部卷宗，跨区域调用，拿到你的面前来吗？”
“……因为你是副处长？”
“我的职位可不是用来违反公安系统内部纪律的……”
我抬头看他，不明白这一番铺垫的原因。张宗凯先是笑了笑，我却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安，“你刚才说谢我？”
“是的，在我调阅这个卷宗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另一件案子的重要线索。”
“另一件案子？”
“是的，陈编辑，你看看，认不认识这个人？”张宗凯拿出一张照片，摆在了我的面前。照片上是一个五官都长得很随便，拼在一起显得极丑又凶恶的家伙。
“这么丑，又长得这么有特点的人，我可不认识。他是谁？”
“这个人叫官建军，A级通缉犯。前段时间那个以凶残手法杀害警察，并潜逃的，就是他。”
官建军，我的脑子里搜索着有关这个名字的信息，我突然想到，被张文敏剜去双眼的胖子，官俊峰——这个人竟然也姓官？官姓并不常见，莫非……
“官建军，他是官俊峰的儿子。”常听人说无巧不成书，那时节我的感觉正好用得上这句话。
张宗凯问：“陈编辑，你突然要找官建军父亲的旧案资料，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脑中一片混乱，不料自己会查到A级通缉犯这条线上去。我原本是要干嘛的？哦，我是想多了解一些官俊峰的资料，毕竟，张步凡当时年纪还小，也许有一些事情他记得未必很真实。
我在脑中排了几个小人头，想用我浅薄的智商捋一捋人物关系。当然，我应该对警察据实以告，而且我也应该这么做。可我在犹豫什么呢？
我当然是在犹豫，我犹豫，是因为我是张步凡的传记作者，他告诉我了一件有关官俊峰的事情，所以我私自去查了官俊峰的信息，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一个毒贩、凶徒的父亲。
如果我事情的原委始末讲出来，就等于把张步凡供出来，警察就会怀疑张步凡了，因为他是医生……但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凑巧，是巧合，我不想把雇主引进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圈子里去。
我犹豫再三，说出了一个漂亮的理由：“我做梦想到的。”
等了半晌，等到这么一个回答，张宗凯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做梦梦到了官俊峰被人剜去眼睛，你想去查查这个案子。而这个人恰好是一个A级通缉犯的父亲？”
张宗凯声音冷静，语气戏谑，说完了，他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张宗凯其实也是一个长得很奇怪的人，怎么说呢？一般的公安人员应是电视剧里的正角形象，方方正正的脸，两道剑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看就是见义勇为、保护弱小的警察叔叔的那一类人。可张宗凯不是，他长得象极了反面角色。
他的问题在一双眼睛上，那眼睛近乎于三角形的，从一个小小的角度射出一道犀利的光看人，那眼神时而正义，时而邪恶，让人捉摸不透。如果不是他身着警察制服，换上常服，随时可以被辨认为一个坏人。哦，不，让我客气点儿表达，是他具备成为一个坏人的外貌条件。
我想，自己没有对这位单身的警官产生好感，会不会就是因为他奇特的，不太俊朗的外表——世人容易被美丽的外表皮相迷惑，我们恰好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看颜值的时代，不料我自己也会如此浅薄……
如此看来政府的晋升制度还是客观合理的，它没有盲目追风，因为张警官的外貌而歧视他，反倒还升了他的官。
我被他看得心虚，正想坦白，只听得张宗凯说：“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调查官建军的父亲，但显然，事先你并不知道二人的关系。但是，官建军是N市著名的黑社会头目和毒贩，他还是数起命案的背后黑手。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陈编辑，如果你有有关这个案子的任何线索，请及时联络我们警方。当然，也可以第一时间联系我。”
我一边连忙应声，一边问：“官建军，他是个毒贩，还有命案，为什么他没有判死刑？”
“所有涉及到判他重罪的证据都不足。”
我脑中的小人关系图，张步凡跟官建军之间的联系突然变得紧张复杂起来，我脑子里有根筋使劲地弹跳起来，搞得我捂着头站了起来，直喊头疼。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张警官，我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联系张步凡。我想问，他是否知道官建军是官俊峰儿子这件事，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十分害怕询问他这件事……
我盯着电话发呆，想起了那张早已被我邮寄给了文老师的五万元的支票，我……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张步凡的电话。
张步凡问我是否能陪他一起接他母亲出狱？我用韩剧的思维问：“是不是要我装成你的女朋友？骗你妈妈开心？”
步凡的否认片刻不曾停留，“不是。我请你一起，是希望你可以见我母亲一面，她毕竟是我从医的第一个师傅，更是给了我宝贵生命的人。这些，对传记的内容是大有帮助的不是吗？”
第二天一大早，张步凡开了他的越野车到杂志社接我。主编隆重地跟他交换了名片，对这位高大英俊的医界明日之星大加褒奖，一直送我们到车库，连带将我一起恭维着。搞得我们象日本人一样客气地彼此相互鞠躬致谢，我的腰都扭到了。
等到准备上车时，我才发现了步凡对我无情又诚实的原因，另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表情傲慢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看着我惊讶的样子，张步凡走过来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章艺美Julie。”
我脱口问道：“她满18岁了吗？”
女孩儿白了我一眼，“我19岁了。”
张步凡对女孩儿说：“Julie，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陈醉，大作家，著名杂志社编辑，我的传记作者。”
Julie伸出手，以试探水温的姿势点了点我的手指，懒懒地哼了句话，好像是说大作家你好。张步凡无视我的满腹和满脸狐疑。
找这么一个傻白甜的女朋友不需要时间吗？我一直以为我的采访和医院的工作已经霸占了张步凡的全部生活，看来我还真是不了解男人。男人总以震惊女人的精力和智慧出其不意地展示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暗自庆幸自己不是步凡的正牌女友。
眼前的正牌女友，我又看了那小姑娘一眼，想起了之前张步凡对于星座的一番理论，一位既优秀又太过能干、还有很多神秘过往的男人和这么一位轻慢无礼、一眼望到底的年轻女孩儿……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呢？
车子刚上高速，Julie就吵着累，于是我俩交换了位置，小姑娘舒舒服服地躺到后排座懒洋洋地睡觉。我一肚子的问题，恨不能眼睛变成两个问号，步凡专心开车，全作没看见。
未等我开口八卦，张步凡已展开了另一个话题：12岁后的张步凡。我只好按耐下关于女朋友的问题，找出录音笔来记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早读了医科的书籍，张步凡显示出了非凡的学习能力，初中二年级以优异成绩跳级进入市重点高中；高中二年级以超过重点录取分数线135分的优异成绩考入全国重点医科大学，那一年，他尚未满16岁。
大学第3年，他作为交换生去了德国进修脑外科，三年后他拿到了双语本科毕业证。随后他又考入了哈佛医学院脑神经外科进修。
还有，步凡递给我两张A4打印纸，上面整整齐齐地记载着这些年他获得的各种荣誉、出版的著作，以及各种炫目的荣誉头衔。可以看出步凡短短的27年过得充实而丰富，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
那硕果累累的成就更是令然咂舌，很多人也许奋斗一生，也未必看得见绝尘而去的张步凡的背影。
步凡用这么简洁干练的语言总结了他12岁以后的令人称道的学生生涯，和辉煌的求医之路，除了感概、羡慕、赞美，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在这个必须懂得自媒体经营的时代，毫无疑问，张步凡非常懂得营销和包装自己，跟那些聪明而低调的前辈们不同，90后的张步凡一定是这个时代的明星和强者。
如果，我按照他提供给我的素材，稍加润色，他的经历一定会在医学以外的领域引爆起一股追风热潮，我们不正需要象他这样的成功人士成为年轻人的偶像吗？家长们更会引之为典范，他这样的专业人才一定会成为竞相追捧的邻居家的孩子。
他又有那样出众的外形条件，电视、网络媒体会自动跟进，以更直观的镜头予以关注，电视、互联网上大肆宣传和报导——成名，只有半步之遥。
到那时，我为他所写的传记，将是一切发生的起源，成为人们可以争相阅览、传诵、追溯到的文字蓝本……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
“步凡，我知道你想多写一些你威风的这一面。看到你这么年轻，已经有了这样的履历，我既惭愧又崇拜，你真了不起！
不过呢，有些细节对于传记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你讲了你的学习，但是你的生活……我是说，你母亲入狱后，那时你只有12岁，你住在哪里？跟谁一起生活的？”
“我一开始被送去了社区福利院，后来……”步凡的嘴边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后来，我找到了我的亲人，就是我母亲的养父母。他们可是一对善心人，他们象对待母亲那样把我养大成人，一直到我上大学为止，我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
母亲的养父母，我对他颇为生疏的用词感到奇怪，他跟他们一起至少住了四年……
“步凡，你母亲的养父母，不就是你的外公外婆吗？”
“不，他们要求我叫他们爸爸妈妈……”
在福利院半年后，12岁的张步凡要求警察帮忙寻找他的外公外婆，那个见到张文敏就流泪的白发中年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虽然张文敏极力反对他投靠他们，她说，我宁可你去沿街乞讨，做乞丐。
当时，步凡未能明白她的话。他才12岁，难道真地去要饭吗？而且他还想上学……
作为张文敏的养父母，他们很快获得了领养张步凡的资格，然而，那时他并不知道，那会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当我还沉浸在对于步凡成功的履历艳羡不已的时候，用自己浅薄的见识揣度他的人生，从那时起就开始向成功迈步了，却偏偏忽略了12岁的张步凡可能遇到的是更多的生活磨砺，正是那些经历让他回忆往昔时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步凡多次拒绝讲我想听到的内容，他只是说，那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吊足了我的胃口。一直到见到张文敏以后，我才艰难地把当时的情景拼凑完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