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舅父
文/冯培妮
舅父一向是沉默的。现在,舅父永远的沉默了。
最后一次见到舅父,是在病房里。舅父躺在床上,除了极度疼痛时的呻吟外,大多时候依然是沉默的。消瘦的脸,塌陷的唇,枯黄的手。这似乎不是我记忆中强健而能干的老舅了,可又的的确确是,面对绝症的折磨,老舅依然选择沉默与隐忍。
舅父一向身体结实,一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累能装满几大箩筐。可是日子再难,没见舅父抱怨过一声;心理再苦,也没见舅父到过一句苦水。
还能记起舅父年轻时的模样:黑且瘦。那黑是一种西北汉子长年在田里劳作之后特有的黑,黑得发亮;那瘦也绝不是萎黄、羸弱的瘦,而是坚韧的瘦,是出大力气劳作之后而又吃不饱的瘦。是身上无肉而臂膀又结实无比的瘦。据母亲回忆,年轻时干农活,十几亩的麦地,舅父光着膀子呼啦啦割出一大片,左邻右舍只有羡慕的份;秋天收玉米棒子,刀一样的包谷叶子划得人生疼,舅父咬着牙掰完一亩,再掰一亩……
舅父舅母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年轻时,舅父没命的在地里刨,可一家人似乎总吃不饱。儿时的我因要托于外婆的照顾,常住在舅父家。夏天的中午,舅父从地里干活回来,身上只穿一件半旧的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粗壮的肩臂上扛着锨把、锄头。一进院门,农具往墙角一栽,顾不上喘口气,先舀一瓢水急急的奔向猪槽,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喂猪喝的水全都泼在了猪身上。外婆一边夺下水瓢,一边埋怨舅父:“急风火的,歇着去。”舅父嘿嘿一笑,并不做声。看着几头猪拱水拱食时,舅父是心满意足的。
晌午吃饭,我们一人一碗包谷碎汤面,唯独舅父端着一老碗擀面。我们几个娃儿眼里透着馋劲儿巴巴的瞧着,舅父默不吭声的给一人挑上一筷子,手里捏两个黑面馍馍往院门口一蹲,“吸溜吸溜”的,让人听着犯馋。
母亲常常为舅父感到惋惜,说舅父生错了年代。外公的前半生大约曾经是辉煌过一阵子的。当年24岁的外婆嫁给52岁的外公时,外公的家道已经败落了,但解放后外公外婆还是被定了地主成分。舅父就是背着地主崽子的身份长大的。游街,抄家,被人任意欺辱,舅父从小寡言。似乎应了”寡言者必多內窍”的的俗话,舅父十多岁时就显出一些特异的天分来。家里脸盆架子坏了,舅父一会儿就能捣鼓好;又常常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些线装书、木匣子、印章之类的玩意儿躲在没人处自个儿琢磨;路上拾来的朽木三削两磨竟能做出一个小人儿来;还画画,捡来的烂纸的背面,刷了白粉的土墙上,无师自通的画……只可惜,那时的外公已衰老无力,外婆整天为一家人的吃饭煎熬,哪还有能力去供养舅舅学这些呢?舅父的天分终于被泯灭在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中了。
舅父好抽口纸烟,从三十多岁到六十多岁,抽的大多是劣质烟。每年年上,舅父来给我们送灯,进到家里从不说什么寒暄话儿,坐在那里只是一根儿接一根儿的抽烟,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俨然已成了两根焦黄的木棒!舅父的烟瘾是在次子意外亡故之后突然变大的。晚年䘮子,舅父的心理该承受着多大的悲痛!看着别人家儿孙满堂,舅父把心理的苦都化在这吞云吐雾当中了。每每看到舅父吸烟的侧影,我总会想,舅父心里的悲戚要是真能如这烟雾般慢慢散了,也就好了。
舅父种地,收粮,卖粮。种菜,卖菜,一辈子没得闲过。
舅父一生沉默,苦不言,累不说,喜怒哀乐全都装在心里。
现在,舅父永远的沉默了。
案头,舅父生前送我的绿萝正莹莹地开着。
2017/8/24 初 稿
2017/11/30 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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