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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番外-蒲昌海

三剑番外-蒲昌海

作者: 云中君02 | 来源:发表于2018-03-11 19:10 被阅读0次

阿爷生我昆仑下,天地作家大漠游。

今朝十匹长安布,明年敦煌换头牛。

牵羊卖牛换骆驼,奔波十年马奶酒。

二十二年换金帐,狂风一日无所有。

艾塔套鞍阿姆送,万里风沙从头走。

只欠开喉朝天唱,惊破天障见日头!

歌声雄厚低沉,带着些隆隆的喉音,仿佛当真能激开乱舞的风沙,找出一个清明天地一般,但大漠里起的沙都是无穷无尽的,眨眼间,漏下的一点天空就被呼啸的灰黄色堵上了,把低沉的歌声搅得断断续续,变成一声苍凉的叹息。

唱歌的是一个精瘦老者,走在一支五十余人的马队之首,干瘦的腰杆在骆驼背上挺得犹如标枪,大大的毡帽压在一双发亮的眼睛上,他呸地一口吐出嘴里的沙子,转过头问:“阿苏依呢,风沙太大了,可别叫他跑丢了。”

一个小个子的身影驾着骆驼飞快地移了上来,那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稚气未脱的一张脸被常年的日晒风侵染成了黧黑,他也呸呸吐了几口沙子,叫道:“爷爷真是小看我,这大漠道上我也走过三回了,哪儿有水哪儿有流沙清楚得像手心的线,走丢了又能碍什么事儿?”

老者凌空一打马鞭,骂道:“小心你的舌头,阿苏依!才走了三次,也敢吹这样的牛皮,当年覆灭在沙漠里的商队,哪一个不是走了几十上百遍的,汉人的道理说的好,擅长游泳的人才会淹死,大漠里的路,一定要走得踏实。”他又回过头问:“乌恩,路上可还太平?”

“昨晚我派了卓合与艾瓦去看了,没见着楼兰马贼的踪迹,这条路应当不会再有别的马贼了。”后面传来一个稳重的声音,一个精壮的男子从风沙中出现了,他回头扫视了一眼,低声道:“不过,那人还一直跟着。”

老者也回头扫了一眼,隔着厚厚的沙障看不清楚,他摇摇头:“多半只是顺路的客人吧,大漠里的宽敞的很,没有不让别人走的道理,咱们尼雅人自己也流浪了上百年,不该把路上的旅客当做敌人。”乌恩面有惭色,点头道:“族长说的是,不过,今年这条道确实有些不一样,这几日,我见着不少中原的武人,都朝着昆仑山方向去了。”

阿苏依奇道:“武人?那是什么,啊,是和敦煌城里的刀手一样的吗?”

乌恩摇摇头:“不一样,刀手只在有钱的时候挥刀,中原的武人们奇怪的很,有时不为金子宝石,也不是为了防卫,就会莫名其妙地拔刀杀人。”

阿苏依吐了吐舌头:“果然奇怪的很,好在咱们有昆仑山下最勇猛的战士乌恩在,就是恶魔来了也不怕!”那老者眉头一轩,又要呵斥,阿苏依哈哈一笑,一催骆驼就跑向队伍后面了。

老者摇了摇头,一个人笑道:“提普族长也忒严厉了些,小孩子开几句玩笑,做不得真的。”说话的是汉族商人陈原,一行五人在玉门关前就跟上了尼雅族的队伍。提普皱起眉头:“不怕最烈的骏马,只怕大意的骑士,年纪轻时不吃点苦头,以后可就吃不起了,年初时据说一家鼎鼎有名的镖局便在甘陕道上栽了大跟头,这大漠里的事,那可是谁都说不准的。”

陈原嘿嘿笑了两声,若无其事地说道:“族长,你们每年都会从这儿道上过吗?”提普眯起眼睛:“我们尼雅人上百年前一直在天山下流浪,当年既要抵挡西边汗国的侵扰,又要躲避中原蒙古朝廷的征赋,少与外面打交道,直到三十几年前我阿爸当族长的时候,南面来的汉人说赶走了蒙古人,中原清平的很,阿爸动了心,开始率领族人贩运货物去西域诸国,结果几年前中原的汉人又自家打起来了,我们上一次来中原还要数到四年前了,陈老板,你我也当真有缘,大漠上的商人马队虽然有比我们更勤劳的,却再没有比我们尼雅人更了解大沙漠的脾性的了。”

陈原一面抚掌,一面点头称是,转过头去笑道:“风兄弟,咱们可真是行了大运,遇上了这些尼雅朋友,这趟西域之旅想必也诸事无忧,赚个盆满钵满。”后一人是一个白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年纪,外面罩着一件黑色斗篷,闻言笑道:“发财致富是陈先生的行当,小子生来是破落命,早已绝了买卖经营的路子了。”他声音低涩,好像嗓子害了病一样。 

陈原笑道:“哈哈,是我糊涂了,风公子器宇不凡,看着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便是即将考得功名的士子,确实不是我们跑路命的人。”他又转向另一边:“这两位兄弟,你们说是吗?”马队里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两个汉人,一个是个满脸胡子的落拓男子,看年纪总该有五十岁上下,裹着一件又脏又旧的大毡袍,平日里只是闭着双目养神,时不时便提起腰间一只黄木葫芦痛饮几口,听了陈老板的话,眼睛微微睁开,点了点头,便当做回应了。另一人身材较胖,全身裹着灰衣,头上戴着一只巨大斗笠,黑纱垂下来,不露出一点面目,一个人缩在骆驼上,走在队伍最后面,也不知道听没听到陈原的话,没有丝毫动作。

陈原碰了两个冷钉子,只得干笑两声。提普和乌恩忽地双双抬起头来,提普目光闪动:“前面有人来了。”话音才落,只见黄沙大幕里陡然现出两个身影,迅速的变大变实,竟是两匹骏马,马上骑士全身劲装,眼见要碰上商队,蓦地双双拉缰,沿着商队两侧分开,流畅如泉水泻石,八只马蹄踢得飞沙乱溅,尼雅族人常年在昆仑山下牧马,都不禁赞了声好,那两人凌厉的眼神将商队从头到尾检阅一遍,又在队尾汇合,重新没进呼啸的沙幕里。

阿苏依看着新奇,又赶到队首问道:“爷爷,这两人是什么来路,看着倒是神气的很。”提普摇头不语,转头问:“乌恩,这里面有先前跟着咱们那人吗?”

“不是,跟着咱们的那人是个姑娘,”乌恩摇头,“这一对从沙漠深处出来,却还骑着骏马,身上也不带行囊,不是一般的客商。”提普哼了一声道:“四年不走商道,一上路就遇怪事,我看这两人多半是先前那些中原武人,不用管他们,咱们行路的人,还是少惹麻烦的为好。”

商队又行了不多时,又遇上一双骑士,和之前两人一般的行头,一般的举动,从商队两侧快速掠过。接着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竟是接连过去了五对骑士,尼雅族人都啧啧称奇,陈原等人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提普双眼望天,说道:“乌恩,你可知道中原大帮会有‘千里送龙头’的规矩?”乌恩点头道:“嗯,听说有些强大帮会迎接大人物之时,会派出一对一对的帮中长老精英相迎,最多时会派出六对,共计十二人,只有在选出新任龙头时才会用,这也是帮会中规格最高的礼节了。”

提普皱起眉头来:“奇怪,塞北大漠里,可没听过什么大帮会啊。”

乌恩沉默了片刻,说道:“很不对劲,楼兰和敦煌的两拨马贼在附近都不见踪影,威名最盛的天狼缇骑也从来不做这条路上的生意,况且,这些西域的马帮,大部分都是西域人,刚才那十人倒有八个是汉人,不像是寻常的马帮。”

方才那几名骑士都藏着面孔,又隔着风沙,人们都看不清他们面目,而只是错身而过的工夫,乌恩却看出了有八个汉人。

“不是的,”陈原忽地开口说道,另两人都看向他,陈原咳了一声道:“小弟在中原行走时,听几位过路朋友说过江湖上的规矩,像这样高的礼节,迎接的马,应当是一黑一白,合阴阳交泰、天地更新之意,而且接人的必须得是帮中资格最老、名望最盛的十二人,方才过去这几人都寻常打扮一模一样,不像是什么有身份的长老,倒,倒像是……”他说到这儿,却有些吞吞吐吐。

提普脸色慢慢阴沉了下去,接过口把他的话说完:“倒像是打劫的马贼派来踩盘子的了。”阿苏依听了这话,猛地从骆驼上站了起来,右手握住腰上弯刀,警惕地四周张望,好像黄沙里就藏着无数敌人一般。

乌恩低声喝道:“阿苏,下来,周围没有敌人。”阿苏依对他很是信服,乖乖地坐回骆驼背上。

风昆仑忽地笑道:“阿苏小哥,你这个铃铛倒是别致的紧啊,怎么之前没见你戴过?”阿苏依被说得一愣,挠了挠头:“什么铃铛?”

提普顺着看过去,脸色陡然一变,闪电般从他骆驼颈项上摘下一枚铃铛来,喝问道:“这是什么?”阿苏依看了那个铃铛,大为惊奇:“这可不是我的铃铛啊。”

乌恩接过去看了一眼,那铃铛颜色暗沉,挂在一堆风铃里毫不起眼,但细看去铃铛背面却刻着一个小小的狼头,阿苏依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忍不住问道:“乌恩,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天狼缇骑的信物,关西道上荒凉,官军势力不及,马贼横行,每个马帮都有自己的记号,他们先派斥候踩盘,盯上了哪一家就留下一个标记,叫道上的同行不要插手,”乌恩涩声说道,将手中铃铛晃了一晃,发出悠长的响声来,“这些铃铛音质不一样,混在咱们自己的驼铃里,咱们是听不出来的,但是那些听熟了的狼骑却能辨别出来,他们在咱们身上放下铃铛,就如同原上的马儿被套上了绳圈,牧马人只管跟紧着野马,只等你跑累了或是圈马队合围了,便收紧绳索。”

阿苏依常常套马,可想到自己也要成了被驯服的马儿,那可是一万个不乐意,他回想起那几匹快马错身而过的情形,却怎么也想不出对方是怎样将铃铛挂在自己的坐骑上的,闷闷地说道:“他们过了这么多批马,咱们有这么多人,为何只给我挂了铃铛。”

提普听了他的话,陡然醒悟道:“乌恩,快检查一下,还有没有别的标记了。”乌恩带了两个得力手下向后面奔去,果然发现不少族人的骆驼上都被挂上了铃铛,那几人都兀自全然不觉,陈老板的一个手下也被挂了一个,陈原望了他一眼,那人登时脸色惨白。乌恩经过那络腮胡子的大汉身边时,那汉子眼也不睁开,将手伸了出来,掌中却是一枚被捏扁了的小铃铛。

提普远远看见,策着骆驼赶了过来,眉峰微微蹙起道:“老谭,你既然发现了马贼的伎俩,为何不提醒我们?”那老谭睁开眼睛,说道:“是祸躲不过,这伙马贼是铁定着要对咱们下手了,斥候们标记的是马队较薄弱的几个点,到时候冲锋时好寻隙而入,咱们做好防备便是,未必会有什么大祸,若是贸然出手阻挠,万一漏掉了哪一个斥候,教他回报消息,激得马贼大怒,到时候引来缇骑主力,可就不是破财的事了,嘿嘿,天狼缇骑是什么名头?提普你不过四年不走边塞道,怎么就掂量不清了。”

提普族长一时低头不语,回头又和乌恩商量了起来。陈原听那老谭口音中正,并非关西道上常见的甘陕汉人口音,近似有江南口音的影子,不禁留上了神,他本以为这大胡子也是与自己一般遇上了尼雅人的商队,看来此人倒是与族长很是熟稔,他拉过阿苏依问道:“小哥,这位谭大爷是什么来头,莫非也是你们族人吗?”

“他呀,他是爷爷的朋友,和我们族住的很近,咱们尼雅族铸造刀剑很厉害,他也有一套汉人的铸造方法,爷爷常与他讨论铸造方法,这人脾性很怪,不爱和人说话,但心地却不错,他常能打出一些草原上见不着的兵器,我们年轻人都喜欢请他帮忙铸造,爷爷和乌恩他们都爱用祖传的钢刀,但我这柄弯刀却是老谭仿照大食那边的行商为我打得,”少年不禁兴奋起来,一拍腰间的刀鞘,又愤愤地说道:“这伙该死的马贼,竟敢当我是马队的弱者,到时候便让你们尝尝我们尼雅弯刀的厉害!”

陈原听了他的话,暗暗点头,不再言语。

商队的人知道被马贼盯上了,各自都担了心事,尼雅人大多久经风沙,提普族长又劝慰了一番,老族长深孚众望,众人便不是过于惊惶。陈原等五人神色沉沉,走在队伍中间,不时低声讨论一番,只有老谭与那斗笠客仍是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模样。

马队各怀心事地走了一个多时辰,风沙渐渐小了,周围景象也清明起来,先前刚出关时,众人尚能看出脚下驿道的残破痕迹,此时一只脚印踩下去,只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小沙坑,但见丘壑起伏,荒蛮万里,满眼不见半点绿意,沙暴余韵未消,横亘远空,好似黄缦倒垂、笼罩四野。

“现在,便是真正的大沙漠了啊,”提普族长仰头叹了口气,天狼缇骑的名头尼雅族人也不知听了多少年,只是这伙悍匪向来只在天山南北称雄,不知为什么居然赶来这数百里外的蛮荒大漠里,老族长见惯了大漠里的天地之威,却少见这狡猾难测的马贼,一时忧色重重。

“奇怪,”说话的却是乌恩,“五对斥候都过了,眼下沙暴都停了,狼骑怎么还迟迟不来突袭。”阿苏依听了这话,笑道:“那什么劳什子天狼地狼想必是见着了乌恩,知道了咱们也不是好惹的,就乖乖走了!”他得意之余,回过头四顾,却忍不住叫了一声:“啊呀,那人还跟着咱们呢。”

几人回过头去,果然看见马队后约莫百余步遥遥缀着一匹瘦马,马上那名骑士罩着一身黑色斗篷,裹着一身蓝衣,远远能看不清面目。这人是一出关便跟上众人的,先前又是风沙,又是黑衣斥候,尼雅商队几乎都要忘了这人了。

阿苏依仰起头使劲望了半天,问道:“乌恩,那真是个女的吗?”乌恩点了点头。风昆仑略一沉默,说道:“看她的样貌打扮,不过是寻常旅人,又只有孤身一个人,能不能烦请乌兄去提醒她一声狼骑之事,叫她提前避开,免得惹祸上身。”提普尚未说话,陈原笑道:“乌兄弟何必多此一举,我们汉人有一种说法唤作艺高人胆大。这一个女子敢孤身上路,想必是身负惊人技艺的,哪里用得着咱们担心,咱们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便如同呼应他的话一般,对面沙丘上忽地跃出两条骑马的身影,人是黑衣劲装,马是长腿良驹,四蹄灌风,依旧是泼拉拉冲将下来,这次大家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不少都怒目而视,那两人神色不变,检阅马队一遍,自顾自地打马驰开。阿苏依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只见他们交马而过的刹那间,已将两枚铃铛弹了出去,一枚挂在陈原的骆驼上,一枚却是飞向族长提普,这两下手法并非奇快,但出手极为流畅,夹在提马纵疆的间隙中浑然一体,加之两边均是蹄声隆隆,谁也没有在意这点小手法。

陈原冷哼一声,脸色颇为难看,马队也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只是提普族长训诫过诸人,族人都敢怒不敢言,眼看着那两骑擦过马队,便要遇上后面那名骑手,三马交错,离得远了,众人看不清动作,只见得两名黑衣骑士似乎身子晃了晃,马儿又跑出一截,那两人身子一歪,竟然齐齐跌倒下来,双双栽进了沙里。

马队诸人均是又惊又喜,一齐呼喝起来,阿苏依年少心热,忍不住大叫道:“陈老板,你说的真对,看来这位真是艺高胆大的高人啊。”

那人远远听到众人的呼叫,摘下帽子,露出一头如云长发,高高举起绕了两圈,这是草原上不少民族招呼朋友的手势,尼雅族人看着亲切,纷纷欢笑起来,乌恩正要驾骆驼邀请,那女子忽地调过马头,斜斜向南去了。

阿苏依失声叫道:“啊呀,她怎么就走了。”陈原干笑道:“阿苏小哥莫要失望,高人嘛,总是崖岸自高,不屑与凡人为伍的。”

乌恩说道:“狼骑的斥候想必都是教她截下了,我说缇骑一向迅如风雷,怎么这回却不见动静。”

“可没那么简单!”老谭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队伍前列,声音冷冽:“那人就算手段厉害,将这么多斥候全都拦下,也不过是延缓马贼一时,斥候久久不回,大部队就该出动了,那时咱们要是运气当真好的惊人,竟然没被他们撞上,那便逃过了一劫,然而一旦遇上了狼骑主力,那就是不死不休的恶战。”

提普皱起眉头来:“如此说来,那人未必是来帮我们的了?”

阿苏依少年心性,对那人颇有好感,抗声道:“谭大叔怎么将人想的这么坏,那姑娘制住了马贼,难不成是专门为了害我们不成?”

老谭哼了一声,也不还嘴。马队行到半夜,其余人提心吊胆了一整天,此时都大大松懈了下来,众人在一处沙丘后扎好营帐,族长与老谭、乌恩聚在帐中,正要举起酒囊,老谭忽地神色一变,片刻后乌恩也反应了过来,目光望向帐外,提普抛下酒囊,与两人钻出帐去,只见陈原脸色微微发白站在帐前,道:“好像有人来了。”

“族长,你快上来看看。”风昆仑站在小丘上,声音冷涩,此夜不见星月,他脸上却被映了一片红光,几人登上小丘,均是骇然变色,只见远处的暗夜里陡然亮起一片火光,那是一队手持火把的人马,迤逦极长,好似一条火龙,张牙舞爪地向几人所在的小丘逼来,这时其余人也均被惊醒,一面惊惶地四下询问,一面急匆匆地整理行李,乌恩略略一扫,沉声道:“大概有二百二十余人,都带着弓箭。”提普转过头,大声喝令族人收束行囊,准备兵器,尼雅族人到底是常年马背颠沛,虽慌不乱,很快沿小丘排好阵型,族长与乌恩骑上骆驼赶到外围,众人将老谭、阿苏依与陈原等一伙汉人围在中心,阿苏依不耐受人庇护,也抢上骆驼赶了出去,提普见了眉头大皱,势迫下也不及训斥。

那队火龙逼到百步上下,忽地一弯,化作一条长长的弧形,弧形内弯,在商队众人外侧围成半圆。提普沉着气待对方排好阵势,扬声道:“对面的是哪一路的朋友?咱们是草原上的部族马队,从兰州城采办完家用,正要回原上。”

对面传来一声嗤笑,随后有人道:“相好的,先照了亮再说。”话音一落,弓弦劲响,人群中升起一大片火云,阿苏依惊叫道:“他,他们放箭了。”提普一手按住孙儿,目光炯然不动。那一阵火雨,果然将将落在小丘之前,好似点了无数盏小火把,将小丘上下照的犹如白昼。

几匹马越众而出,却不向众人奔来,只是绕着众人奔走,一人高声道:“马队的人,可曾见过我们天狼缇骑的斥候?”语气甚是轻浮无礼,提普心中咯噔一下,暗想居然当真遇上了,他一面示意众人压住怒气,一面沉声回应道:“咱们都是寻常马队,白天只顾着赶路了,没见着大爷们的斥候。”

那人哼了一声:“谅你们也不敢骗我们,要是有半点不尽不实的地方,教你们鸡犬不留!”另一个人纵马已绕了马队诸人两圈,高声叫道:“七个是汉人,一个蒙着脸,剩下五十一个突厥人。”

众人均是一惊,敢情对方绕了两圈,已将自己的队伍看得清清楚楚,先前那人提声道:“汉人们留下,突厥人把财物留下,剩下的走吧!”

阿苏依忍不住大叫道:“我们才不是突厥人呢,我们是尼雅人!知道吗!”

那人微微一愣,随即一群人哄然大笑起来,那人骂道:“他妈的,尼鸭、尼鸡,还不都是番子,小番子嘴硬,是想找死吗?”话音未落,脆响破空,一鞭扫来。

阿苏依听他们说话无礼,随口竟要族人们抛下辛苦万里采置的货品,又接连侮辱自己族人,当真是忍无可忍,听见鞭来,不闪不避,反手抽出弯刀斩出,当的一声,刀鞭相交,竟将马鞭挡了回去。

须知马鞭既坚且韧,而马上的骑士们每日里握着鞭子的时间比握刀剑还要长,一鞭出手,要么击落兵器,要么缠住对手,那抽鞭之人自诩鞭术过人,鞭身贯劲,处处有力,却被一个少年一刀碰了回来,那人又惊又怒、大失颜面,骂道:“这番人臭小子会武功!”

马贼中一个粗野的声音响起来:“一并清了!”话音一落,嗖嗖一阵疾响,阿苏依尚未及反应,一只粗壮的胳膊陡然伸了过来,将他生生拖开数尺,刚才他站立之处已钉上十余支箭矢,乌恩神情肃然,右手救人,左刀劈出,嗤地一声,却是将先前那人偷袭的一鞭迎空削断,这一刀断鞭,却又比阿苏依的功夫精道多了,那人哇哇大叫道:“这群番子反了!”

马贼中领头人叫道:“清了清了,都给清了!”提普当机立断,吼道:“大家立好盾牌,坚守阵型。”话音一落,那厢箭雨破空,铺天盖地,尼雅人早排好阵势,提起一面面似圆似方的盾牌,反将骆驼护在后面,箭镞砸在盾牌上兵乓脆响。

马贼一轮箭雨射罢,见奈何不了对方,纷纷大骂,数十人纵马上前,化为数个箭头,便要冲破尼雅人的队伍。乌恩见状大喝一声,翻身骑上骆驼迎上前去,十余名尼雅勇士跟在他身后冲锋,两方人马撞在一块,乌恩身子一翻,吊在骆驼左侧,将右侧几人尽数让过,左手刀居高临下连环劈出,刁钻无比,左侧马贼们猝不及防,转眼被他劈倒三人,一人大骂道:“这小子使得是左手独臂刀,大伙小……”话音未落,乌恩一刀出手,将他劈下马去,乌恩深知旷野决战,最怕优势方万箭齐发,是以不停在马贼中冲折决荡,不让马贼们拉开距离,也叫远处的马贼不能放箭。那十余名尼雅战士均是族中少有的勇士,见了首领奋勇,个个死命向前,一伙人人数虽少,却将上百的马贼搅得如滚汤热油一般,马贼中一人喝道:“点子扎手,不要管他,去冲马队!”

乌恩闻言,奋勇回身杀去,但马贼数量是他们两倍,其中更不乏好手,一时也冲突不出。正搏杀间,只听得一个声音叫道:“乌恩、乌恩!”乌恩听得是阿苏依的声音,心中一震,奋力砍倒两人,向发声处冲去,果然见着阿苏依和族中十余名健者手持长刀,正从马贼中杀来,陈原等中原商人也各自手持兵器,跟在后面。

自己率领的勇士再加上这十余人,马队中剩下的几乎只剩下老弱者,乌恩不由大怒道:“阿苏,谁让你过来的,族长他们呢?”阿苏依叫道:“爷爷叫我们来接应你们,他说他们那儿有法子撑得住!”

这尼雅少年平日里兴奋跳脱,恨不得当即就要和马贼大战三百回合,此时身处战阵中,只见得血光四溅,断肢飞舞,一位相熟的长辈被一刀砍在头脸上,惨叫一声,仰面跌了下去,立马湮没在轰隆隆的一片马蹄中,他只觉胸口烦闷欲呕,双目发直,手腕颤个不停,几乎把持不住钢刀。乌恩猛一咬牙,抬臂将他拉到自己骆驼上,怒喝道:“尼雅的好男儿天生地养,怎会向劫夺财物的马贼屈服,兄弟们随我冲!”

怒喝声中他左手刀诡招迭出,马贼纷纷落马,两股尼雅骑士士气振作,汇在一处,陈原抢上前来,急声道:“乌老弟,近战的马贼都在内圈冲锋,外围的马贼多是持弓箭,咱们乘势冲杀出去,一定能突破重围!”

乌恩怒道:“族长他们还在阵心,你却叫我乘机逃走!”也不多说,一拧骆驼就向圈内杀回,尼雅勇士纷纷跟随首领回身。陈原又急又气,又不敢独自去冲马贼的箭雨,只得跟在身后。

乌恩杀透重围,只听得前方惨呼连连,不由心中一跳,高声叫道:“族长!族长!”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我们都无事,乌恩不用担心!”

乌恩精神一振,率先冲出围去,只见族人们手持坚盾围成一圈,圈外有几名族人躺在血泊中,老谭一个人站在阵前,也不骑骆驼,双臂张开,看不清手上拿了什么兵刃,一身毡袍上满是鲜血,四周横七竖八,竟是躺着二十余名马贼尸体,空地上数百只火箭火苗摇曳,映得他一张脸血痕明灭,犹如恶鬼一般。

乌恩心中暗惊,叫道:“谭大叔,族长,咱们上骆驼,冲他妈的!”这稳重汉子此时也发起了性来,提普喝道:“丢掉箱装辎重,带好清水粮食,大家冲出去!”有几个族中老人舍不得丢下辛苦贩运的丝绸瓷器,提普凌空抽下一鞭,怒喝道:“万里黄沙从头走,钱财能去也能来,丢了又如何!”

尼雅族人轻装简行,人人手持铁盾钢刀,化作一股向外急冲,眼看便要撞上敌人,马贼中忽地传出一声呼哨,队伍应声而动,倏然中开,整齐有序地化作两拨,形如雁翅,在商队两侧展开,竟众人轻轻巧巧放了过去。陈原脸色陡然一变,惊道:“雁形阵!咱们被关门了!”

乌恩猛一咬牙:“马贼之中,怎么竟还有这样的人物?”眼看面前空门大开,远处的马贼早已引弓以待,霎时间箭如雨下,尼雅族人虽有盾牌护身,但不及防备间,仍有不少人被箭镞贯穿,痛极嘶吼,另有不少骆驼中了箭,哀鸣倒下,将主人颠了下去,乌恩怒喝一声,纵身跃上驼峰,将一柄长刀舞得如泼风一般,丁丁当当的断箭声不绝于耳,他竟独力接下了小半箭雨,老谭当即喝道:“大家分两队突围!”说罢引着十余人岔了开来,他站在最前,也跳到驼峰上,随手扯下大毡袍,舞成斗大一面,这毡袍看着破旧,利箭劲矢却射之不穿,加之舞动起来范围极大,便如同一张巨大软盾,他身后的众人几乎无人中箭,还帮乌恩分担去了不少箭雨。

这两人护住队伍,尼雅人一鼓作气,转瞬已冲到阵前,马贼中呼哨又起,那形如雁翅的两翼不知何时已兜了过来,和前队合拢,欲将商队围剿。乌恩与老谭分领一队人马,被马贼隔开,他先前力挡箭雨,右肩中了一箭,坐骑也被射倒,此时不及更换,随手拗断箭身,徒步奔上,左手挡下一名马贼一刀。那人叫道:“杨家刀,小子有点名堂!”

乌恩不待他变招,蓦地就地一滚,刀光雪练,马儿双蹄俱断,那人一声“地堂刀”尚未说完,就被乌恩拽过,挡下左侧劈来的一刀,后一人误伤同伴,正自惊怒,忽觉手腕一紧,大力传来,已被拖下了马背,乌恩自己跃上马去,只听得隔了三四个人处一个声音哼道:“好厉害的番子,老子来会会你!”乌恩听声音,知道是先前发号施令的那人,抖擞精神,回刀劈出,那人发声时尚在三四人之外,声落时刀风飒然已至,两刀交锋,激起一溜火花。乌恩只觉手臂巨震,几乎拿捏不住,暗惊道:“这厮好大的膂力。”忙换刀右手,刷刷连劈两刀,那人哼道:“六合刀倒有些名堂。”

乌恩拆了两招,只觉右肩中箭处疼痛不已,蓦地刀交左手,刷刷两刀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劈了出来,那人矬退一步,叫道:“好家伙,原来你善用左手刀。”

几招一过,乌恩已知道对方刀法厉害,非使尽解数不可脱身,不待左手刀势用尽,忽地斜劈而出,诡异地将另一名马贼砍倒,右手劈手抢过马刀,双刀齐出,那人挥刀架开,冷哼道:“鸳鸯刀便差劲的紧了。”

乌恩见对方攻势凌厉,双刀一晃,纵马斜走,有道是“双刀看走”,他以马代步,将步法融进奔走中,绕着对方身周而走,寻隙出刀,竟是又融进了“八卦游身”的刀法路子,那汉子瞪目道:“好家伙,恁的了得!”说话间乌恩瞥见他背后一出破绽,挥刀急上,那汉子嘿嘿冷笑,闪电般拧腰,竟在马背上将身子生生转了过来,反手劈去,乌恩暗叫不好,那柄钢刀已搭上他左手刀,手腕巨震,单刀飞了出去,那人睁目怒喝:“着!”那刀身竟嗡的一声弯了下去,乌恩万不料这厚刃马刀竟也能施展软剑招数,左腹已被弯下的刀刃刺入。

那人哈哈大笑,正要发力,乌恩蓦地大吼一声,不退反进,竟不顾自己伤势,双手一起握住剩下的马刀挥了出去,方才对方马上转身,将他长刀荡在外门,刀身贴着对方背脊,全然无法发力,此时他臂连肩,肩定腰,力从腰起,开声吐气,使一招棍法中的“横扫千军”,那高手不防他刀法百变,竟还藏了棍法,被这舍命一击扫出马外,斜飞出一丈,马贼们纷纷惊呼,不少人赶去救那高手,其余人挥刀向马队砍去。

乌恩一击中的,只觉脑中一阵虚脱,腹上剧痛袭来,不由自主向马下跌去。便在这时,一条身影陡然掠上,一把抄住他落下的钢刀,纵上马去,乘着马贼首领受伤、人群微乱的间隙,挥刀斩落两人,与几人一块向外冲去,乌恩看得分明,脱口叫道:“是你!”

他神智恍惚,只听得砰的一声,背脊上碰上了尖砺的砂石地,耳边族人呼救声回环而来,眼前马蹄雷霆般起落,这时乌恩忽又觉得身子一轻,似是被什么力量提了起来,轻轻巧巧地放在马背上。他吃力转过身子,却看见身侧坐着一个青年,白色长袍,玄黑斗篷,正是风昆仑。

风昆仑冲他一笑,回头喊道:“尼雅族的朋友们,随我冲出去!”这时他声音高亢,与之前大大不同,高低错杂犹如木锯,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面前两名马贼便倒了下去,风昆仑往日安静有礼,尼雅族人对他本就不乏好感,又见他出手救了乌恩,一起哄然应声。风昆仑当先开路,乌恩躺在后面马背上,也看不清他如何出手,面前的马贼便无声无息地一一倒下,马贼们首领受伤,群龙无首,登时士气大乱,被他生生剖出一条道来,这时老谭也率着另一队人马杀了出来,他一眼看见风昆仑,脸色一沉,提普急声道:“乌恩呢?他受了伤吗?”乌恩低声道:“族长放心,死不了,先突围再说。”

阿苏依忽地惊叫一声,指向东方,众人望去,只见漆黑的天穹下又亮起了一条火龙,正向这儿奔来,提普一咬牙道:“这时马贼的援军!”他回头看了一眼族人,只见大多负伤,有几个老面孔甚至不在其中,心中涌起一阵悲愤之气,怒喝道:“尼雅的勇士们,保护好伤者孩子,剩下拿得起钢刀的,都随我来!”说罢就要率众冲锋,风昆仑忽地抬手拦住他,一指道:“族长你看。”

提普向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那条火龙微微扭动,似乎前队人马起了骚动,黑暗中似乎响起一阵低沉雄浑的呼啸声,这声音凝成一线,由低而高,一起一落,即便在嘈杂的战场中也格外响亮,每次一起,火队便一阵扰乱,马贼们大声叱骂,又是一片火箭射来,照的小丘东面通亮。老谭轩起眉头,喝道:“金乌九射!是那个姑娘!”

这时众人都看得清楚,那个蓝衣姑娘倚马小丘,右手持着一只又长又窄的弓,左手扣弦,僵住片刻,随即一松手,那羽箭便如狂龙般呼啸而去,马贼队伍应声而乱。众人都又惊又喜,一人叫道:“咱们快去和那姑娘会合,一块冲过去!”风昆仑抢到提普身说边道:“族长不可,她只能拖住一时,迎面冲杀一旦被阵势困住,咱们就得死伤大半,咱们要突围,便听我一言,大家回身杀敌!”老谭哼道:“那难不成等他们两方会和吗?”

提普皱着眉不语,乌恩忽然说道:“族长,战场上容不得迟疑,风公子不是寻常人,咱们听他一言吧!”提普一咬牙,叫道:“大家回身!”风昆仑松了一口气,低喝道:“大家听我指挥,一会儿两队马贼会和时,什么也别管,一鼓作气向西北角冲。”众人应了,他又回过头扬声叫道:“阿慧!射他们的火把!”

那蓝衣女子正纵马躲避马贼的羽箭,听见他的声音,霍然回望,遥遥听着似乎叫了一声,叫声中满是喜悦惊讶之意,众人见他居然与那女子相识,都觉得惊讶,风昆仑也不多说,转身冲进马贼堆里,夹手抢过一柄刀来砍倒两人,老谭一拍骆驼赶上,有这两名高手开路,尼雅族人结成队伍,便如滚水融冰,在马贼阵心搏杀酣斗,马贼虽多了数倍,却屡次被尼雅方阵击退,风昆仑刀法狠辣,先灭火,再劈人,手下全无两合之将,老谭瞥眼看见,心中一震,已大略领悟了他的计划,出手也尽向火把上招呼。

这时蓝衣女子只射火把,马贼援军的速度立刻快了许多,已将将驰近小丘前,火把也几乎全灭,正鏖战的马贼中一人高声发令道:“先来的兄弟们……”风昆仑听音辨位,长啸一声,奋力将长刀掷出,那人话未说完,已变成一声凄厉惨呼,众马贼心神巨震,风昆仑扬声叫道:“谭兄,灭灯!”说罢,一条淡淡的身影自马背上一弹而起,在空中抖手扯下斗篷,贴地向小丘前无数火箭扫去,斗篷便如一只巨大羽翼,激起劲风刮面生疼,将小丘东面新射上的上百只火箭尽数扫灭,那厢老谭已猜到了几分,也扯下毡袍舞动,两人行动如风,几乎只在眨眼间便将东西两面火箭堆扫地尽休,这时两拨马贼中火把本就已零星,小丘上下霎时一片黑暗,两拨马贼全变了瞎子,纷纷叫骂、推挤不堪。

尼雅族人均已全神贯注,立时发动骆驼向西北方向冲去,这时马贼阵中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隆隆道:“兄弟们都向西北方向追!”老谭听在耳中,只觉脑中嗡的一响,这分明便是那风昆仑的声音,他目力过人,借着极暗淡的星光四下看去,哪里有风昆仑的影子?老谭惊怒交加,也不管身在重围,便要拔刀回去找他。一只手忽地打横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乌恩低沉的声音传来:“谭大叔,风公子叫咱们向西北冲!”提普也点头道:“尼雅人不会收回给别人的信任,谭兄见谅了。”说罢一打骆驼,带头向冲出去,尼雅族人们跟上,老谭骂了声“死脑筋!”狠狠一摇头,也打马跟了上去。

西北天空中天狼星森冷高悬,马贼们视物不见,只是听着指挥向西北涌去,反将尼雅商队裹在人流中,忽地后面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那不是咱们的人,大家莫要上当!番子们声东击西,快去堵截!”众马贼纷纷醒悟,刚才那声音确是听着奇怪,又打马回追,此时两队马贼混在一处,行动颇为杂乱,还有不少人脑筋愚钝,一时犹豫要不要回头,队伍更加混乱不堪,商队众人不噪不扰,只管低头赶路,身边则不断有马贼掉头回追,待到正牌的马贼们全都掉头,正不知去哪一方去堵截时,他们已悄无声息地奔出距小丘上百丈,尼雅人爱惜牲口,骆驼蹄上均包了布包,踩在松软沙地上寂然无声,数十人翻过一个沙丘,耳听着马贼那边依然是嚣嚷不断,声音却渐行渐远,提普不敢大意,一直领着商队闷声赶路,后半夜寂然无事,商队一口气赶出一百余里,马贼也不曾追上来,东方天空已露出曦光,众人才松下一口气。

众人奔波一夜,人困马乏,提普便让大家就地休息,他点了一遍人数,昨夜折损了一十四名族人,另有十余人身上带伤,风昆仑、斗笠客与陈原等人均不见踪影,老谭为乌恩处理了一下伤势,好在入刀虽深,却没伤着脏器,乌恩身子精壮,此时已走来走去为族人包扎、抚慰,提普疑惑道:“这位风兄弟救咱们脱出重围,怎地自己却走失了?”老谭哼了一声道:“那姓风若是想走,马贼再多一倍也拦不住他,犯不着咱们担心。”

提普环视众人,忽地皱起眉,高声问道:“昨夜突围前我还曾见过忽卢和苏哲,大家有谁看见他们了吗?”尼雅族人面面相觑,昨夜九死一生,哪里还顾得上照看别人?“我看见他们了。”说话的是乌恩,他声音沉定:“我们向西北突围时,马贼也冲向西北,他们俩害怕,掉头走了。”提普目光炯炯:“你没拦着他们?”乌恩略一沉默,道:“没有!”提普看了他片刻,猛一点头:“好,好,忽卢与苏哲不信任朋友,失陷在战阵里,怨不得别人!愿真神慈悲,指引他们魂魄归于草原!”

一个站在坡顶的族人忽然高呼一声,提普与老谭双双跃起,抢上沙丘,只见几个人骑着马与骆驼向沙丘走来,为首一人身着白衣,正是风昆仑,身后跟着陈原等人,他只剩下三名随从,人人神情委顿、风尘仆仆,那斗笠客也跟在一旁,最后跟着一匹瘦马,马上却是那手持弓箭的女子阿慧。

提普长舒一口气,这才知道为何昨夜突围时风昆仑不见踪影,大踏步走下丘来,高声道:“我们只顾着逃命,竟然丢下了救我们性命的恩人,风兄弟、姑娘,老头子向你们赔罪啦!”说罢,屈膝躬身,居然当真要磕头行礼,“使不得!”风昆仑一阵风般从马上掠下来,扶住老族长,笑道:“要不是族长好意收留,风某现在还在大沙漠里兜圈子,没被马贼杀死,也该渴死了。”

这时商队其余人都围了上来,众人均对风昆仑道谢不已,老谭冷不丁说道:“风公子昨夜兵行险招、虚虚实实,耍的可当真漂亮啊,莫非是军旅中的能人?”风昆仑面色不变道:“村野小民,哪攀得上官家,谭大叔深藏不露、武功惊人,想必是退隐已久的前辈吧!”他这时说话与往常大不相同,声音忽高忽低,大家昨夜听了都不及反应,现在却觉得很是别扭。

老谭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又说道:“风公子的声音有异,为何刻意隐瞒,不以真声示人?”风昆仑笑道:“在下练气时出了些岔子,十二重楼受损,说话音调荒唐,怕吓着了大家,这才隐瞒,谭前辈武学渊深,可否给在下一看?”

老谭哆哆逼问,均被他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脸色一沉,将脸撇在一边,不再说话,阿苏依奔了过来,叫道:“风大哥,你原来武功这么厉害,怎么这么多天都不告诉我?”队中这几个汉人,只风昆仑年纪最轻,脾性最好,阿苏依便常问他中原故事,颇为熟络。风昆仑笑道:“会功夫有什么好?武功一道,还是用不着的最好……”话未说完,那蓝影一闪,那姑娘猛地跃了上来,直直扑在风昆仑身上,叫道:“风大哥,当真是你吗?我,我竟然又遇到你了,金先生上次说咱们再也见不着你了,我,我……”说到激动处,声音竟都有些哽咽,自昨夜遇上上后,她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便是立时死在战阵中也不觉害怕,突围后一直赶路,都未曾来得及说话,这时才找到机会,却已说不出言语了。

阿苏依从旁边看着,只见那阿慧蓝衣劲装,衬着修长体态,圆脸大眼,淡眉翘鼻,肤色迎着晨光,便如同青莲夜放、翠竹迎风,英气幽雅,浑然一体,不由笑道:“风大哥英雄美人,倒真是般配!”尼雅族人均猜到了阿慧乃是孤身在沙漠中找他,却不知为何风昆仑避而不见,眼看两人终于相逢,都笑眯眯地识趣走开,风昆仑面色尴尬,只得一面与众人点头示意,一面抚慰阿慧。

乌恩走到陈原等人面前,冷然道:“陈老板深藏不露,功夫倒是不弱啊。”昨夜他与马贼首领交手,两败俱伤,跌落下马时,正看见陈原趁机出手,率着手下杀了出去,提普已听乌恩说起此事,这时也皱着眉头站在一边,陈原面色狼狈,轻咳一声道:“乌老弟,咱家是跑江湖行商的,多少学过一点防身本领,昨夜你要怪我丢下你不管,陈某无话可说,姓陈的只是一介行商,哪里见过这样的仗阵?害怕的紧了,一心只想着逃得性命,实在不敢再多逗留一会儿了,姓陈的贪生怕死,不是个东西,乌老弟,我知道你不痛快,你便打我骂我吧,姓陈的给你谢罪了!”说罢一撩衣摆,也要跪下去。

“陈老板不用多礼了,”老族长扶住了他的手臂,目光沉沉似乎要将他看透,“良知会审视你的,汉人有种说法叫萍水相逢,你本无须为我们舍命,我们也不至于惩处胆小者,昨日之事便罢了,但要是你伤害了我一个族人,可不要怪我不讲情面!”陈原被他严厉目光一逼,不敢抬头,唯唯答应。

    马队众人休整完毕,提普预计几人已偏离路线不少,好在方向仍辨得清楚,便再次上路。众人劫后余生,初时还有兴奋,走了一劫,又想起货品丢了大半,这次万里东来心血成空,心情便低落了下来,有的人忆起昨夜搏杀惨象、想到昨日还活生生的好友埋骨黄沙,这些人终究不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士,忍不住低低呜咽起来,呜咽声如墨入清水,丝缕般迅速扩散开来,整个马队都笼罩了一片愁云。

    族长提普长长吸了口气,忽地开口唱起歌来,他一路上说的都是汉话,这首歌却是尼雅语,声音低沉,好似风来谷中、阴云压城,俄顷,滂沱雨落,汇聚成河,提普的歌声也如江河奔流,愈快愈急,渐渐地浊涛相激、浪头竞逐,越发宏大高亢,河流并不东流,而是缘地势而上,慢慢浊流变清、巨河星散,歌声高极恍然如空,化作万千海子星罗大地,映照苍天无穷,明明至宏至大,却又无迹可寻,那歌声升入云霄,忽地又变作汉语:“

金银埋沙,美人白骨。空囊归去,海青还巢。

来之者何,嘻嘻笑笑。去之者何,马鸣风萧。

得之者何,不见寥寥。失之者何,如火夭夭。

生之者何,不通灵窍。死之者何,无觉无恼。

人间如何,世事如潮。我谓之何,随浪逐涛。

东西来往,鹏飞鹪鹩。百年流水,同归一笑。”

    歌声至此,已听不出激昂细腻、宏大幽咽之别,仿佛真如天幕广博,充塞宇内,叫人鱼游水中而不觉,尼雅人在他歌唱时,呜咽声便渐渐止住了,随后有不少人轻轻跟着他唱了起来,慢慢人人都肃穆庄严,伴他低声吟唱,不知觉间歌声中止,余音袅袅,直欲升入天云。

    风昆仑充愣许久,方才缓缓道:“族长,这是什么歌谣?”提普哑声道:“我们尼雅人本是当年西域三十六国之一,极盛时创立精绝古国,扬名丝路东西,后来古国破灭,祖先们在草原上游荡,唱了这首歌,叙说的就是古国兴灭的传说。”风昆仑颌首道:“无怪乎宏大跌宕、撼人心魄,盛极而衰、兴覆无常,中原王朝也概莫如此,贵族人也倒是洒脱,不过为何会有汉语?”

    提普道:“我们尼雅人少物乏,没有汉人们著述典籍的本事,精绝古语已几乎失传了,这首歌是我自行添补改编的,而最后的一段,却是天山上的一位智者为我写的。”

    “不喜欢,”阿慧在一旁咬着嘴唇:“大叔你们在草原自由自在,朋友相聚、亲人和睦,明明快活的很啦!为什么却老是要想这些百年生死的事呢?”

    提普哈哈一笑道:“慧姑娘是初生的格桑花,当然不能懂我这样秋后衰草的心境,汉人们说‘江湖子弟江湖老’,我们尼雅人草原一生,不也是一样的无奈?”

    阿慧默然,望着远方天穹喃喃道:“是么,可,我还是想着要去草原上看看呢。”

    阿苏依拍着骆驼赶了上来,笑道:“慧姐姐想去看草原还不容易,等走出了大漠,我便带着你与风大哥一道上我们的原上做客,那儿有最烈的马群,最高耸的天山,还有最好客的尼雅少年!”阿慧不禁大喜,随即蹙起眉头:“那可难了,我是有事在身的,不知道有没有空能随你去做客了。”

    “那有什么关系。”阿苏依心直口快地说道,“日子多的是,再让风大哥陪你来便是,一定要赶上格桑花开的时候来,老人们都说,最红的格桑花赠予男女,能教爱人们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阿慧脸上不由一红,偷眼看去,风昆仑正与族长聊天,似乎并未听到,阿苏依漫无心机,只顾叽叽喳喳与阿慧胡侃草原轶事,说者意气飞扬,更难得听者兴致浓烈,两人一路笑语不断。

马队行了半日,已到了正午时分,骄阳火起,似要将无尽的沙海蒸腾干净一般,有道是平沙万里绝人烟,而此时空纸一般的沙海中间,竟升起一股炊烟来。一座堂皇的客栈就这么突兀地立在沙谷中心,两边的棚子马槽虽然简陋,当中的楼阁却颇见气势,俨然是中原关内的大客栈建式,一支酒旗风中卷舞,烈烈展开“怨春风”三个字。

阿慧忍不住“啊”了一声道:“我常听小姐吟过一首诗,叫‘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风昆仑道:“不怨杨柳,便只得怨春风了,不想这大漠深处,竟还有这样雅致的人。”提普皱眉不语,脸上却露出一丝疑惑来。

众人难得见着人烟,连忙下了骆驼,一股脑走近店里,店里正中心坐了一桌客人,另有两名小二蹲在角落,一个掌柜坐在柜台后。

众人将周边七八张桌子尽数占了,便向掌柜的买清水,这些人常年行经大漠,深知清水比美酒食物还要珍贵,那掌柜慢吞吞移到几人桌前,欠了欠腰道:“客人们辛苦,几位要喝水,不知是愿意喝蒲昌海的水呢,还是愿意喝措温布的水?”

风昆仑眉梢一挑,曼声道:“我只听人说过大漠中便是泔水都当是救命的甘泉,倒要向掌柜请教请教,怎么还有分别。”

掌柜眯起眼道:“客人一看便不常走大漠,若是三天不喝水的人狂饮一通,必然一命呜呼,可见便是沙漠里的水也未必就一定是救人的。便如蒲昌海,当年也曾水面宽广,泽被一方,后来楼兰人贪得无厌,取水过度,几条水路断流,终至于水面退缩百里,河床成谷,其间炙热难言,更有硫磺瘴气散入水脉,泊子俱是毒药,水脉软化土壤,其中流沙密布,连绵如海,入者鬼神难脱,蒙人曾称罗布淖尔,今人又称罗布泊。”

提普等人均是面色凝重,罗布泊自楼兰古国破灭后荒凉近千年,虽没有全数干涸,却有不少可怖传说,历来是往来旅人避道而行的神秘之海,却又不知掌柜为何提起,又如何与他们扯上干系?

掌柜接着道:“但措温布的水便是救人的,甘甜清冽、颐人可口,更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道是南北客商皆称道,骡马牲口笑开颜。”

陈原忍不住道:“哦,竟有这等好去处?敢问掌柜处可有措温布的水?”

掌柜摇头道:“措温布是智者的犒赏,哪里能随处取得?措温布是藏语,意为‘青色的海’,此去向西南三百五十里,毗邻格尔木,汉名青海湖是也。”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怒,陈原一名手下哼道:“咱们要过大漠便得直行,向南走青海湖,那是绕了多大的圈子,掌柜的是消遣我们了。”

掌柜叹口气道:“不识好人心啊,诸位南下青海湖,至多多了六十余天旅程,人生浩漫,来日方长,与之相比区区两个月算得了什么?”

乌恩冷冷道:“掌柜所言,可是说我们要是直走大漠,就没命享受剩下的半辈子了?”

掌柜笑道:“客人说的哪里话,客人们不愿喝罗布泊的水自然可以,只是这沙漠中多有魔障,一旦碰上了,可就会身不由己地做出些无法想象的事儿来。”

乌恩双目陡睁,高声道:“你说的是那群狼吗?别人怕他们,我们可不怕!”寒光一闪,一柄森然钢刀已被他钉入桌面,刀身兀自摇晃不定,刀锷处刻着一只狰狞狼头,正是他昨夜随手抢下的一柄刀,尼雅族人同仇敌忾,十余道目光满是警惕敌意,一齐落在掌柜脸上。刀锋寒气映在掌柜脸上,那一张老脸仍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风昆仑忽地伸出手来,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掌柜是生意人,何以这般剑拔弩张?劳烦给我们水囊灌满,若是有水囊卖的,也一并买下了。”说话声中,那一枚银锭已悄然无声地没进了桌面,掌柜看着银锭,笑容终于收敛了起来,一面转过身吩咐伙计,一面自言自语道:“嘿,天狼缇骑算得了什么,真正杀人的怪物,是贪心啊。”

“哈,这群人好大的火气,”中间那张桌子旁一位青年公子摇着折扇笑道,他一身碎花缀白底袍子,折扇柄温润如玉,手指上带着一只硕大的宝石,全然是一副江南佳公子的派头,虽在铺天盖地的风沙中也是一尘不染,只是眉目轻佻,透着一股邪气,那张桌子共坐了四人,其余三个均是筋骨强健的大汉,都做从人打扮,簇拥着那个青年公子,阿慧一见他轻浮神情心中便有些厌恶,把头偏了过去,那公子目光落在她身上,却不由“咦”了一声,啪地将扇子合上,眼睛发亮,不停地上下打量阿慧,他偏头对一名大汉耳语几句,那人应声而起,大喇喇走到众人桌前,右手举着一杯酒道:“这位小娘子,大漠里风沙无情,不是你这般娇嫩的人儿该来的地方,我家公子心存爱怜,不忍心看花朵凋谢,特来敬一杯酒,请小娘子移步同行,定能保你周全,旅途寂寞,也好消磨时光。”

阿慧转过头来,睁大了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尼雅族人均已将风昆仑与她当做自己的朋友,见那人言语无礼,均是怒形于色,阿苏依猛地站起,他人小个矮,只到那壮汉胸口,便站上了板凳,骂道:“慧姐姐不会喝你的脏酒,像你家公子那样女人似的男人,才不该来大漠呢!”说罢手起将那碗酒打翻。那大汉勃然变色,正要发作,看着桌旁一条精壮的异族汉子正目光阴骘地瞪着自己,只得哼了一声,道:“臭小子胆子不小,你们也是为那事来的大漠吗?”阿苏依不知他说的什么,却不愿意示弱,故意高声道:“你们来做什么,我们便来做什么!”

那大汉却不再言语,冷笑数声便转身回了原桌,阿苏依心头发毛,梗着脖子叫道:“若是害怕,你们便绕着道走罢!”那公子一杯敬酒被泼在了地上,脸上罩了一层青色,将杯子重重顿在桌上,那一只白玉也似的手掌拿开,众人赫然看见杯身上多了一个小指径大小的圆洞,酒水汩汩流出。乌恩与老谭均是心中一凛,捏碎酒杯本算不得什么难事,但要这般淡定自若地将酒杯点出一个洞来而不弄碎脆制的瓷杯,实非极上乘指力不可为也。那伙人起身向外走去,那公子走到门口停住,回身拱手道:“几位若是执意要进大漠,大伙还得见面,姬天成便先行一步,到时代家父姬云峰好好招待诸位。”

姬云峰三字一出,便如同堂上卷起一阵无声的风暴,自乌恩与陈原以降,人人心神巨震,老谭也悚然动容,连柜台后那掌柜脸色也变了变,风昆仑脸上也浮现出一阵古怪神色来。姬天成的长笑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早已走得远了。

马队众人都怀上了心事,准备好水囊会过钞便匆匆上路了。偌大一间客栈,眨眼间空空荡荡。掌柜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眯起眼看着倏忽聚散的风沙,也不知他还在等什么客人。等了一个时辰的工夫,沙幕中缓缓显出两个身影来,两人来的好快,眨眼间便走到了客栈门口,掌柜欠了欠身,将两人迎了进去,似是相熟的朋友。

“今天可还有人进来吗?”左手那人身材足有八尺,胡须犹如根根钢针直刺,声音粗豪地问道。掌柜道:“今早进去了七伙人,冀北双怪那不成器的也来了,也不知哪来的好狗运能走到这里,我便出手帮忙收拾了,省的后面的兄弟们扫兴,其他的成色到都不错,便劳赤那费心了。”那巨汉赤那哈哈笑道:“好说好说,那两只狗熊也不妨放进来,叫新进的兄弟们练练手。”右手那人白发萧然,像是个师爷,生的满脸病容,干干瘪瘪,只到赤那的胸口,缓缓坐到先前乌恩等人做过的桌子旁,皱眉盯着桌上的物事。

赤那转眼看见那柄刀,脸上陡然露出兴奋神色:“好哇,这群崽子昨夜侥幸逃了性命,居然还敢露面。”那掌柜轻咳一声道:“范爷,除这伙人外,还有四个人也刚进了大漠,为首一人自称姬天成,说是姬云峰的儿子,听言语来者不善,必然是为了郡主而来的。”那瘦小老者皱起眉头,沉吟不语,赤那骂道:“来便来了,沙漠是老子的地盘,管他谁来了,都叫他有来无回。”说罢大手拍下,砰的一声大响,满桌碗碟杯盏连着那柄钉入桌面的钢刀一齐跳了出来,落了满地,范爷依然坐在桌边,皱着眉盯着桌面上一点银光,是那枚小小银锭,仍安然陷在桌面里,赤那这才发现桌上的银锭,怪声道:“掌柜,你闹什么玄虚!”

掌柜嘿笑道:“小老儿可没有这样的功夫,这是你说的昨夜那伙崽子中一个人留下的,再加上姬云峰的小魔头,不知道狼的胃口如何,能不能吞的下狮虎。”赤那怒哼一声,重重坐在桌子旁边。范爷不言不语,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来,抬手打了个卦,卦象落定,开口道:“震上坎下,雷山,小过,喻有志难伸、龙困浅滩,便是你当真是天外神龙,在这万里大漠里,也翻不起云雨来。”说罢,他自顾自收起铜钱,低声道:“赤那,姬云峰不必管,这伙番人们可得好好招待招待。”他伸出一只枯黄手指来,在那银锭上一弹,银锭不陷反退,夺的一声跳了出来,落在他干瘦的手掌中。

“那姬云峰到底是什么人?”阿苏依仰面问道。乌恩皱起眉头道:“我曾听刀客们说起过他,听说这人是中原最为穷凶极恶也最神秘的大魔头,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有人说他是淡出武林已久的江湖前辈,有人说他是朝廷中位高权重的人物假扮,有人说他是个寻常江湖少年,甚至说他表面上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有人说并无姬云峰其人,只是许多厉害势力纠结起来捏造出的一个名号罢了。江湖上只知道他西域有人叫他‘合一落耳’,据说指的是他四门得意本领,合气盾、一元刃、落星手、搜魂耳,仗着这四项护身法宝,中原那些武人,连同官府的捕快,个个恨不得生嚼他的骨头,却没有一个人能抓的住他。”

老谭嗤了声道:“抓他?中原武林那群高人名侠,听到他的名号躲都来不及,那还管的上抓人?这姬云峰传言武功高极,不过没几个活人见识过,但他手段之狠辣,却是无人不知,当年西北开平卫指挥使马甘五十大寿之夜全家被杀,上百口人鸡犬不留,马甘与妻儿亲眷全数死在堂上,尸身就摆在宴席边,脑袋全都不翼而飞,血流了满满一屋。隔了一个月,山东名门望海阁举派覆灭在总堂中,满门会家子只留下五个未正式入门的七八岁孩子,也都吓得傻了,阁主高观海也算是山东地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人称‘手眼通天’,却被生劈成两半,左手连着半边身子丢在望海阁总堂,另一片丢进了济南府公堂,一双眼睛被剐出挂在济南府城门上,远远望着西方。一月之间横跨上千里杀戮满门,更包括望海阁数十名武学高手,这姬云峰出手之狠,心肠之辣,江湖上可谓谈之变色,人人自危,生怕这魔头找到自己头上,还谈什么抓人?”

阿苏依听了只觉反胃,转头向风昆仑问道:“风大哥,你知道这个大魔头吗?你一定不怕他对不对?”

风昆仑道:“姬云峰的名头我是听过不假,但是这人的事迹我便不甚了然了,只是江湖传言往往不可尽信,咱们只管自己练好功夫、直道行事,他要是找上门来,大不了便见招拆招呗,况且他们只五个人进沙漠,只怕到时候自顾尚且不暇。”

阿苏依摇头道:“风大哥你记错啦,他们只有四个人!”风昆仑轻笑一声,不再说话。阿苏依接着说道:“嗯,说的正是,可惜我功夫太差,乌恩教的学不到一半。”风昆仑笑道:“那夜见你一刀弹回了马贼的鞭子,本领很是不错嘛。”阿苏依恨恨地道:“那是乌恩教的,因为我刀力不够,斩不断鞭子便会被缠住,只能用刀面橫抽,哼,我要是和乌恩一样厉害,一定将他的鞭子砍成三段!”

风昆仑道:“那有何难?我便教你一招,下次若还有人用鞭子抽你,你只管迎鞭砍上便是,乌恩用的是直刃钢刀,若是被鞭子缠住,确实无从发力,而你的却是弯刀,鞭子缠上后,只消顺着刀弧这么一滑,便如一只锯子,那鞭子缠了几圈,刀锋便能将它割成几段。”

阿苏依大喜过望,欢声道:“风大哥你当真厉害,下次遇上那伙马贼,一定叫他们尝尝我的厉害!”

几人正说着笑,前面领队的族人忽然惊呼一声,几人向沙丘下奔去,乌恩赶着骆驼过来,说道:“我们看见前面沙丘下躺了几个中原服饰的武人,似乎是补给用尽,渴的昏过去了。”

众人都围了上去,那三人已被援上沙丘,均是双眼失神,嘴唇龟裂,委顿不堪,尼雅人将毛巾用水润湿,一点点擦拭在三人嘴唇上,过了许久,他们啊的轻呼几声,依次醒了过来。乌恩待他们略微清醒了些,又喂了些水,便问几人是如何昏迷的,一人低声道:“狼,狼骑。”乌恩直起身子,皱眉道:“真是阴魂不散啊。”

提普见这三人甚是虚弱,便让几个族人照看他们走在队尾,众人重新上路,都多了分警惕,又这么走了半天,队尾处忽然传来几声惊呼,乌恩以为受了袭击,连忙拍马赶去,只见早上救起那三人各骑一匹骆驼正发足向东逃去,原先骑乘骆驼的三个尼雅人摔倒在地,叫骂不已。

乌恩心头火起,口中发出一声呼哨,那三匹骆驼听了主人呼唤,立时顿足,任凭那三人怎么呼喝鞭打也不前进半步,他们眼见逃不了,各自抽出兵刃跃了下来,乌恩正要迎战,只见着人影一晃,老谭形如大鹰,向那三人扑去,人尚在空中,手中长剑便向三人刺去,这时日光耀眼,众人都看清了他手上兵刃,那是一柄极窄细的剑,长几近五尺,而柄长也足有一尺多,柄端接近手肘,便是这样一柄长剑,在他手中却如同灵蝶翻飞、翠鸟戏柳,灵动尤胜峨眉刺、判官笔等短小兵器,那三人兵刃未交,便“啊”“呀”“嘿”三声,手腕被刺,两柄刀落在地上,一个中年汉子刀法较精,总算没给点中手腕,却被长剑一击,拿捏不住,慢了一息,终究也落在沙地里。

那三人恩将仇报却被擒下,一时脸色发白、低着头坐在沙地里说不出话来。老谭居高临下地瞪着一人:“张青岩,你当真是越发不长进了。”那汉子猛地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老谭,上下打量了许久,方才惊叫道:“东城兄!定海柱?”老谭冷哼一声道:“你总算还记得我,‘梧州刀’张青岩当年也算是一条好汉,怎的今日竟沦落成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

这时马队其他人均围了上来,瞪视地上那三人,张青岩脸色更白,嗫嚅道:“我真是鬼迷心窍,才走了这一趟大漠,那伙狼骑是……是魔鬼,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水,大家一个个都死了,我,我以为我也要死了,好不容易被你们救起来,但我实在是不想死……”尼雅人本来均是义愤填膺,看了他一副语无伦次的样子,又不禁觉得可怜了。张青岩越说越怕,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双手痉挛地插进头发,死命地揪抓起来,嚎叫道:“我怕得要命,我,我不想死!你,你们找不到的!郡主,在……在……你们都会死的,我不想死,我要逃走!”

尼雅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风昆仑抬手在张青岩背心大椎穴点了一指,张青岩声音一窒,立时小了下来,身子拱起,微微喘息。提普看着三人,大声道:“乌恩,分一匹骆驼和三日的水食给他们,让他们自行回东方去!”乌恩应声便去取水,另几个族人纷纷惊道:“族长,咱们自己……”

提普一挥手止住众人,沉声道:“行路的人从不对旅途上的落难者见死不救,也不能容忍偷袭同伴的恶狼!你们自行回去罢,此后祸福,全凭天命!”

另两人神智还算清楚,听了提普的话不禁喜出望外,告谢不迭,一人一边扶住张青岩,跨上骆驼便向东去了,一人心中有愧,转过头说道:“各位虽然本事厉害,也请千万别在往前走了,那些人不是人,是魔鬼……”说到这儿,脸上又浮现出恐惧神色,匆匆赶着骆驼走了。提普一言不发,又领着队伍重新上路。风昆仑目视老谭,点头道:“谭大叔原来便是昔年威震天下的三位名侠之一‘定海柱’谭东城,果然侠肝义胆、武功卓绝,无愧位列‘东南三杰’。”

谭东城哼了声道:“江湖野老,只怕早教人们给忘了,”他目光忽地如利剑长枪,回刺过去:“风公子年纪轻轻,武功惊人,智勇双全,只怕今日江湖年轻一辈中名头最盛的‘江南三公子’也远不如你,何以却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呢?”

风昆仑淡然道:“谭大侠威震天下,尚且对名声弃若敝履,远远跑到大漠草原上隐居,在下不意扬名,又有什么稀奇?”

谭东城嘿然道:“不意扬名?风公子只怕是有什么顾忌不好开口吧?”风昆仑笑道:“谁没有点隐衷?谭大侠当年出生山东铸造世家,人称‘定海柱’,一柄铁锤将自北至南的海镇打得无人不服,怎地却弃之不用,改炼了这般奇异的兵器,又是有什么顾忌了?”

谭东城双眉一竖,脸上陡然腾起一股青气。阿慧见两人针锋相对,连忙打马抢到中间,笑道:“谭大叔,你那柄兵刃好生奇怪,那是剑吗?”谭东城本来隐含怒气,一时却也无法对着这娇憨少女发怒,只得没好气地说道:“你去问你的好哥哥吧,他本事大得很,怎么会不知道?”

阿慧望向风昆仑,风昆仑笑道:“那是剑,不过唐代以后便已少见于世了,当年汉唐常年与匈奴突厥交战,为了抵御骑兵,便新制了这种刀剑,专用以刺击骑士,唤作‘斩马剑’,唐刀中也有此制式,因其多用于马下搏击凶猛骑兵,剑法极其诡奇凶险,唐灭以后,铸造方法已然失传,斩马剑已久不现于军旅了,真没想到当世竟仍有高人擅长此道。”阿慧又望向谭东城,他虽不愿意承认,但又知风昆仑所言确是不差,只得哼了一声。

日头西沉,夕阳将无边的淡金色镀在起起伏伏的广阔黄沙上,仿佛轻柔散漫的巨大绸缎,天地间一派雍容肃穆,马队提着精神走了一天,总算能稍遣倦怠了,然而这时,提普的鼻端却陡然嗅出一丝异味,血腥味!他翻身下了骆驼,高声喝止队伍,众人闻言纷纷四下查看,只见得四下沙丘谷中,并没有看到血迹,陈原疑惑道:“莫非是族长闻错了?”阿苏依叫道:“爷爷的鼻子,能嗅出数丈以下的水脉湿气,他说有血腥味,一定是没错的!”

提普向一个方向走了几步,瞪目盯着脚下沙地:“在这底下。”族人们纷纷开始挖地,只挖了不一会儿,便有人惊叫一声,一只白骨斑斓的手戳了出来,众人吃了一惊,更加奋力挖掘,不一会儿便将沙丘上方圆数丈的地方挖了开来。

沙丘上下数十人一片死寂,“天哪。”不知谁颤声轻呼了一声,这沙丘顶上不足五丈方圆内,横七竖八地躺了近三十余具尸体!有的已露出森然白骨,有的却好似没死多久一般,凡是能看清面目的人,五官均扭曲到了一块,神情惊怖已极,有不少尸体交缠一处,手上尚拿着兵刃,斩斫在对方身上,一阵阴风吹过,无数死状各异的尸体沐浴在雍然夕照中,说不出的诡异。有几个族人终于忍受不住,走到一旁大声呕吐起来。

风昆仑在尸体中巡视半圈,低声道:“都是中原武人的服饰,看起来全都是开封三元堂的人物。”老谭也皱起眉头:“三元堂可是中原有头有脸的帮会,竟在沙漠中遭此重创,奇怪,他们既然全是一伙的,为什么却都是自相残杀而死的。”风昆仑摇头道:“自相残杀,岂有恰好全数同归于尽的巧事?况且这些人补给水食明明尚足,为何却要自相残杀?”说罢从尸身旁提起一只水囊来,摇了摇头,自然是毫无头绪。

他看见提普蹙紧眉头,似乎在疑惑什么似的,问道:“族长可是发现了什么?”提普道:“我只是想不通,这么多的尸体,就埋在几尺深的地下,为什么我却只闻到极微弱的血腥味呢。”风昆仑闻言一震,又低下身子翻动尸体来。老谭道:“这有什么稀奇,必然是烈日曝烤,血水全都渗进沙子里了。”

“不是这样,他们身下的沙子全无鲜红的痕迹,”风昆仑站起身来,“还有这几人,看似是自相斩斫而死,但身上却有许多奇异的伤口,好像是被无数细小铅弹暗器打中一样,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说着一顿,“这些人的肺腑脏器,全都不见了。”他话一说完,阿苏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急忙奔到一旁,猛烈地吐了起来。风昆仑用足尖翻过一具尸体,他身上本就失去不少血肉,肚子处又被一柄刀划开,露出里面空空如也的腔子,好像恶魔将他们的五脏连同鲜血一齐抽走了,黑洞洞的破口犹如一只巨嘴,在风中缓缓瓮动,向众人无声地冷笑。乌恩、老谭等人虽身经百战,也不由微微颤抖。

一个族人忽然高呼一声,指向沙坡下,众人看去,只见得两具尸体躺在坡底,仰面向天,满脸痛苦悲愤的神情,正是两天前与张青岩一齐被救起的两人,两人胸口衣衫被撕开,胸前被刀划出了几个血淋淋的字,左边的是“妄入沙海,黄泉相伴”,右边只划了一个“三十七”,三十七,正是商队的剩余人数。

一个族人惊叫道:“他们不是往东跑的吗?怎么会在这儿?我们也没看见他们啊!这,这是恶魔!是恶魔杀的人啊!”提普怒喝一声:“都住嘴!不要把懦弱假托恶魔!他们肯定是离开后被仇家杀死,然后移到这儿向我们示威的!”其实杀人者如何在后面杀死两人,又南辕北辙地赶上他们,移尸此处,他一点盘算都没有,但又怎能让族人无谓担忧下去?提普猛地一抽马鞭:“我们便要会会这伙假借魔鬼之名的混蛋,依鲁,你带人把这两位朋友好好埋葬了。”

依鲁应声,带着两人沿着陡峭的沙坡向下滑去,风昆仑忽然道:“方才查探血腥味的时候,有谁见到坡下的尸体了吗?”提普心中一惊,回头怒吼道:“依鲁……”话音未落,那沿着沙壁迅速滑下的三人身子忽地一轻,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三颗头颅却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腔子里的热血怒喷而出。

“依鲁!”老族长目眦欲裂。两条人影急掠而出,乌恩怒吼如雷,一刀向着三人断头处砍去,叮的一声,刀上似乎斩到了什么东西,一股大力涌来,迫得他退后一步,随即刀上一轻,似乎什么东西挣脱开来,耳边似是响起一阵低低的破空之声,乌恩虎目圆睁,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但周身毛孔都不由自主地炸开来了,本能地察觉到一股骇人的杀气袭来,他却无从避闪!这时老谭的剑到了,斩马剑凌空一挑,上下搅动,乌恩便只觉压力一轻,杀气停顿了下来。老谭双手一起握住剑柄,胳膊上肌肉贲起,蓦地怒喝一声,神力迸发,将长剑向后扳去,只见两面沙丘上黄沙翻涌,好像什么东西蠢蠢欲出。忽地老谭剑上一轻,忍不住向后一个趔趄,沙面翻滚骤停,他稳住身形,从剑上摘下一物来,迎着夕阳,能看见一线金光溜过,老谭悚然道:“金蚕丝!”想来这丝原本被横在坡上,此处下坡极陡,人滑下来速度很快,撞上这被绷得笔直的金蚕丝上,无啻于宝刀利刃。

提普一手持刀,对着两侧沙丘高骂道:“无耻小人,有种的不要装神弄鬼!”便在这时,风昆仑心中浮起一线异样的不安感,有什么危险正如恶魔一般从地狱咆哮钻出,向众人汹涌扑来,他不及细思便猛地高叫一声:“大家上马!”一手拉住阿慧,一手扯起阿苏依,纵身扑上了一匹骆驼。周围几人不及思虑,纷纷效仿,就听着“嗖嗖”之声不断,无数异物冲破沙地,戳了出来,一个族人上马不及,惨叫一声,大家看的清楚,那异物是一根根长矛般的巨刺,自下而上将他贯穿,像是一只凶兽身上的毛发,根根向上怒冲,将那人下颌刺破戳进脑袋,模样狰狞无比,众人看见这异象,莫不骇然变色,骆驼身魁肉厚,虽然未被射穿,但有几匹腹部被射入,也痛得嘶声长鸣,跪倒地上。

地底传来嘶哑的轧轧声,那万千长刺倏地收回,随即沙丘又剧烈震动起来,好像地牛翻身,直欲冲出大地,丘顶的埋尸场上裂出了巨大缝隙,旁边一个趴在骆驼上的族人连着周边无数残缺尸体,一齐向地下陷去,那人惊恐嘶叫道:“族长,救我!”风昆仑一跃而起,一手抓住那人手腕,另一只手奋起钢刀,劈进翻卷的黄沙里,“出来!”他怒喝道。便是地下当真有只凶兽,他也要一刀劈开!“当”的一声闷响,却没有鲜血喷出,风昆仑被一股巨力震得倒飞回去,一柄钢刀断作三截,那人纵声长呼,一个血淋淋的身子被风昆仑拉着带了出来,他腰身以下,竟被齐齐切断!黄沙剧烈搅动,将那两条断腿卷进了漩涡里。提普悲愤交加,提起一柄大刀来,不要命似的向黄沙里砍去,咯的一声,大刀不知被什么物事绞住,拖得老族长也向沙里陷去,老谭与乌恩双双抢上,斩马剑破空嘶声,刺进沙地里,霎时间老谭只觉双臂巨震,合两人之力,几乎把持不住剑柄,他情急吼道:“风昆仑!”

白影一闪,风昆仑双手也抓住了斩马剑的长柄,三人目光发亮,一齐开声吐气:“破!”合三大高手之力,长剑气沉万钧地轰了下去,地下力量忽地一松,四个人各自退开。

那地下响起一阵牙酸的轧轧之声,黄沙疯了一般地翻滚起来,仿佛下面的妖兽受了重击,发出张牙舞爪的咆哮,那一片沸腾的沙地飞速向外逸去,越过两个山丘,便看不见了。

当晚,尼雅族人就在那半坍塌的沙丘上埋葬族人,草原人本兴天葬,但他们实在不愿让死状凄惨的同族们就这么曝尸沙地,便将他们与三元堂那三十几具尸首一块埋葬在沙丘旁。陈原的一个手下看着三元堂众人尚留下不少水囊,并要捡起,提普看见了怒喝道:“放下!不准乱动逝者的东西!”那人挨了骂,嘴上不说,心中暗恨:“你死了族人,却迁怒到老子身上。”

这一番乱战,连依鲁在内,死了七名族人,另有十一人身上负伤,其中五人伤势不轻,只能躺在骆驼上休息,骆驼只剩下十头,水囊食物也丢失了一半,提普整理好补给水食,一言不发地安排族人扎篷休息,尼雅人围坐在火堆边看着火焰静静发呆,甚至没有人提“那是什么”的问题,天狼缇骑虽然凶残,好歹还是看得见的恶徒,这样诡异如妖魔般的敌人更叫人恐惧绝望,火焰妖异跳动,每个人心里都在想沙丘底下那两人血淋淋的胸口,那个鲜红的“三十七”……三十七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了,下一个又是谁呢?

风昆仑与阿慧坐在东北角的火堆旁,正喝着水慢慢嚼着面饼,一条人影遮住了火光,老族长缓缓坐在他身边,阿慧看了看两人,也不知如何说话,三人沉默了一阵,提普开口道:“风公子,老头子走这条商道已有三十年了,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匪人,也没见过这样凶恶的怪事,今年的中原武人也格外的多,老头子斗胆问一句,公子此行的目的,当真是最早说的游历西域吗?”

风昆仑叹道:“族长当然猜得到,风某远走大漠,的确是别有目的,和那些武人是一样,我是被一个消息引来的,阿慧也是如此。”

“什么秘密?”

“族长应当知道吧,几年前中原朱皇帝家内战,最后燕王朱棣取了皇位,建文帝失踪,改朝永乐。”

看提普点了点头,风昆仑续道:“朱棣当了皇帝,疑心病愈重,只因他得位不正,前些日子建文帝的妹妹,也就是朱棣的侄女南平郡主忽然逃出南京,并受到一伙神秘高手的保护,江湖传言纷纷,说是南平郡主知道建文帝的行踪,还有说朱元璋给孙子留下了足以扭转乾坤的大秘密,就掌握在郡主手上,不一而足,一时间满城风雨,有心天下的野心家,觊觎秘宝的枭雄,还有朱棣自己,以及朝中的秘密势力,全天下的人都在找郡主。”

提普皱眉道:“皇帝的秘宝,又与我们何关?”风昆仑苦笑道:“坏就坏在这儿,二十几年前,中原曾有过一个‘昆仑秘宝’的传闻,这个传闻致使天下第一大教一夜毁败,今日又出现在郡主身上了,而一月前,盛传明教重现江湖,已挟持了郡主,向西前往昆仑山总坛,无论是秘宝,还是郡主,亦或是明教,都和昆仑山脱不了干系了,如今各方势力龙蛇混杂,都西进大漠,向昆仑山进发。”

“众虎相争,胜者为王,不自量力的,便如三元堂诸人的榜样。”他声音慢慢低沉了下去,提普的眼神也暗了下去,脸上涌上一股悲愤之色:“这么说,那些要挖宝藏、找郡主的家伙们,也将我们当成了争抢的敌手,一心要扫除一切障碍吗?”

乌恩等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三人身后,老谭哼道:“我们只是寻常的行商,你却是他们真正要对付的人,你托庇商队,莫不是要拿我们当挡箭牌吗?”

风昆仑道:“谭大侠如此说,我也无可置否,毕竟风某最初想找个不显眼的身份走这一遭,就是为了避开其他武林人士。但风某自认为身份极其隐秘,武林上名头不著,罕有旧交,若说有人认定了我也是要追寻郡主的人,故而来追杀商队,风某认为几无可能。”

老谭哼了一声,瞥了阿慧一眼,他本想说那定然是追踪阿慧而来的,但几日相处下来,这姑娘的确烂漫可爱、天然无饰,一时竟无法开口指责她。这时阿苏依猛地叫道:“我知道了,是我跟那个姬天成说的,他问我们来干什么,我回他你们来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他们就是这样把我们当成敌人了!都是我的错!”

说到最后,他已带了哭腔,咬牙道:“爷爷,明天我们就分开走,我一个人去见那个姬天成!”猛地跳了起来,奔上沙丘叫道:“姓姬的,我那是骗你的,我们跟那什么郡主一点关系没有,打你酒杯的是我,你冲我一个人来吧!”

乌恩站起身来,低喝道:“阿苏,下来!”阿苏依往日对他言听计从,今日却不管不顾,阿慧和风昆仑双双抢上小丘,阿慧握住他手安慰道:“阿苏,人是这坏人杀的,怎么能怪到你身上?你好好待着听爷爷的话,我们来对付他!”

阿苏依不管不顾,仍是执意要走,风昆仑忽道:“你要去找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阿苏依一愣道:“不知道。”

“那便是了,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我们不用去找他们,他们自然回来找我们,咱们万不能自乱阵脚,只管严阵以待,守的无懈可击,不然正是中了对方下怀了。”

阿苏依点头称是,总算平静了下来,风昆仑目光扫过小坡下,猛地喝道:“什么人!”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纵身跃下,从沙丘北面的阴影里揪出两人来。提普站起身来,又惊又喜:“忽卢,苏哲!”他们正是那夜马贼突袭时走散的两人,尼雅人刚失去七名亲友,却又有两人失而复得,一时大家百感交集,抱头痛哭,哭声一起,压抑难言的绝望氛围反而好了许多,提普看两人衣衫褴褛、身形憔悴,族人也累得紧了,分配好守夜人,便招呼大家睡下。

第二天重新上路,走到中午时分,走在队首的乌恩忽地直起身子,叫道:“有人呼救!”尼雅人生性豪迈,虽身在险地,仍不改心热,众人翻过沙丘,便看见四个人或躺或卧在沙地上。风昆仑一挑眉,道:“这是三元堂里的人物,总算还没全军覆没!”

乌恩与几名族人将他们扶起,那四人见了救星,脸上陡然都浮现出光彩来,干裂的嘴唇瓮动,嘶哑地唤道:“水,水……”提普命人解下四只水囊,分别给几人浅浅地喝了几口。风昆仑低下身子,问道:“两位朋友可是三元堂的人物,贵派到底遭遇了何人?”

那几人低着头,嘴中喃喃自语,盯着马队众人,眼睛泛出异样光彩来。风昆仑心中忽生警惕,陡然间那四人一跃而起,双手挥出,十余道乌光破空而出,乌恩和老谭同声怒喝,一起挥刀挡去,不想那些飞镖却不是向人射的,径直飞向骆驼上挂着的水囊,只见白影闪过,暴雨般的暗器倏地不见踪影,风昆仑衣袖一振,十余枚飞镖落在地上,三元堂的天元乌镖历来是江湖一绝,若不是风昆仑反应神速,这几人又是久渴无力,骆驼上的水囊就要被尽数击破。

那四人一击不中,不退反进,疯了一般向骆驼扑去,老谭长剑连环点出,三人各中一剑,摔倒在地,乌恩刀背击出,也将一人击倒。老谭一把揪住一人衣领,大骂道:“我们好心给你们水喝,你们居然还敢加害,你也是那群狼一伙的是吗?”

那人哆嗦了一下,嘶声道:“我们不截下你们的水,他们就不会放过我们!”

老谭扣住那人脖子吼道:“他们是谁?是天狼马贼吗?还是姬云峰?”

那人目光涣散开来,又哭又叫:“他,他们是恶魔,大家都疯了,大家都……砍……死了……”他一句话都没说完,就躺在地上嘶嘶喘气。老谭皱起眉头,松了手站起身来:“看样子他们倒真是三元堂的幸存者,那群混蛋倒是蠢的紧,这几人又累又渴,几近崩溃,也指望能伏击我们?”

话音方落,风昆仑目光忽然一变,左手一把扯住老谭,向后急跃出去,老谭回身望去,只见那四人眼睛陡然变得血红一片,脸上布满青气,夹杂着一丝丝黑气闪过。“砰”的一声大响,那四人身子整个儿爆炸开来,满腔鲜血都变作绿色射向众人,一望就有剧毒。

风昆仑反手扯下斗篷,抖成一面屏障,斗篷飞转不休,罡风将毒血尽数激飞,有少许溅到斗篷上,发出嘶嘶声响。众人见着这毒药这般厉害,都是骇然变色。老谭脸色更是阴沉,方才若是风昆仑反应慢了一瞬,只怕便要死伤惨重,他寒声道:“这是尸毒,据说辰州言家就有类似的毒药,毒质早已渗入他们全身,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控制尸爆时间的。”

风昆仑叹道:“想必是他们先被服了毒丸,丸子裹了什么外壳,一时不会吸收,他们知道咱们一定会先救人,这些人少许喝些水,冲开了毒药,加速毒质运行,就将人变成了毒人,自杀杀人,嘿,好厉害,好厉害。”也不知他是说毒药厉害,还是对头心肠厉害。

阿慧道:“好在风大哥反应快,对头的毒计还是落空了。”

风昆仑苦笑道:“也是差之毫厘,可要说全落空也未必。谭大侠方才说这些人全身是毒,方才他们喝过的水,咱们还敢喝吗?”

马队众人立马变了脸色,那四人分别从四个水囊喝水,若是要全数放弃,马队的供水就吃紧的多了。提普叹了口气道:“阿苏,将那四袋水做好标记,收在我的骆驼上,大家先不要再喝了。”

    一路再向沙漠深处走,途中所见不时便有倒毙途中的旅人,有的是客商打扮,有的是武人打扮,有了三次前车之鉴,提普再也不敢让族人去多管闲事,众人只得遥遥祷祝一番,便匆匆上路。这一日马队在清晨醒来,提普率先检查清水补给,只见三只水囊扔在地上,盖子松开,水已留尽了,另几只水囊斜斜挂在鞍旁,盖子均被旋开,囊中涓滴不剩,他心头心中猛的一惊,绕到骆驼另一侧看去,另一侧也是如此,他大声呼喝,将大家尽数召集了过来,众人的水囊都集中在两匹骆驼上,另一匹骆驼隔着五六人,在风昆仑睡处附近,好在没有遭毒手。数十道目光带着惊恐和愤怒,瞪着几只空水囊。

“昨晚是谁最后取的水!”提普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扫过众人,一个叫拉罗的族人颤声地应了,说道:“昨天晚上吃完饭我最后喝了一口水,但我绝对拧上了塞,而且我只动了一只水囊,怎,怎会……”其他族人也纷纷议论道:“拉罗喝水时我见着了,要是有这么大的动作,大家都看到了。”“拉罗平时最稳重,怎会犯这样的混?”有几人又忍不住叫道:“不是人,是魔鬼,老人们说的,沙漠上有看不见的魔鬼!”提普深深地看了众人一眼,忽地提声道:“就算是真有魔鬼,大家也要好好斗上一斗,天狼缇骑那样的凶残,不也让我们逃走了吗!今日起,所有食物由我保管,清水由乌恩保管,大家每日只可饮两次水,大家吃些苦,一定能走得出沙路!”

上路后,提普不知有意无意地落到陈原身边,陈原笑道:“族长平日不是最厌恶鬼神之说吗?怎地今日竟自家说起了魔鬼云云的。”提普略一沉默,道:“陈老板还记得当日在‘怨春风’,那位掌柜的说的话吗?他说沙漠里有许多魔障,叫人碰上了,便会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来。魔鬼再厉害,大家合成一股绳束,总有擒住他的法子,在大漠里,要是人心散了,那就是真神也救不了了啊。”他目光忽而变利,望向陈原,“陈老板昨夜睡得很早啊,可曾起夜过?”

陈原干笑道:“族长方才还说怕大家彼此猜忌,怎么就讯问起陈某了,这几夜族长夜夜都安排了人守夜,可没有安排过我的人啊。”提普闻言沉默了下去。陈原又道:“风兄弟屡遇危险,总能先知先觉,族长何不问问他?”风昆仑将两人对话都听在耳里,这时皱起眉头,欲言又止,沉吟起来。

提普动容道:“风公子,你当真察觉了什么吗?”风昆仑缓缓道:“不瞒诸位,在下从小练过一门功夫,闭着眼睛,也能探觉周遭情况,哪怕在睡梦中,若是有异动,也能第一个察觉,昨夜三更时分,我确实察觉到,有人来到咱们周围。”

提普惊道:“你怎么不告知大家!”风昆仑苦笑道:“如此看来,的确是风某太自负了。昨天那人实在来的太快太怪,他就这么凭空现身,猛地出现在我神识中,距咱们已不到十丈,而十丈之外,我竟察觉不出他靠近的痕迹,这人要么便是从地下窜出来的精怪,要么便是在下生平仅见的高手,更奇的是,这人只是孤身一人,而且始终站在数丈之外,并未靠近咱们,我默然探听,除了咱们的守夜人手外,再无人在马队间走动,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那人又忽然消失了,一样叫我全无察觉,我见他没有异动,怕吓着大家,便没有告诉你们,没想到却出了这么一件事来。”

提普默默听完他的话,涩声道:“风公子的话老朽当然信得过,撇去这无影无踪的神秘人,那水就当真是马队中的人做的手脚了?”他话一说完,自己便先沉默了下去,那夜突围之后,自己已不信任陈原,守夜的均是自己的族人,若是内鬼,那就是自己的亲朋子侄了,想到这里,他只觉胸口被压了一块大石,闷得透不过起来。

陈原看他神色不善,道:“族长何必妄下定论,你莫要忘了,你这马队中鱼龙混杂,还有一位仁兄,至今都不见庐山真面目呢!”提普陡然一震,他怎么忘了那人!

马队最后的斗笠客,永远走在马队最后,从不开口说话,从不与人交流,大家似乎都要忘了他,然而一次次惊险过后,这人总是毫发无伤地默默出现,依然悄无声息地缀在队尾。他陡然抬头,族长、陈原和白衣青年风昆仑已策着骆驼围在他身边,提普点头道:“客人不必惊惶,老朽只是想问,昨夜睡觉时,你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那人依旧不吭声,脸也藏在黑纱后看不清神情,只是黑纱左右动了动,似是在摇头。陈原嘿然道:“兄弟你睡在马队之尾,若是有人悄悄靠近,可非得接近你不可啊,你若是没听到有人过来,那岂不是咱们中出了内鬼?”

斗笠客仍是不为所动,默默摇了摇头,却不知他是说自己确实没听到,还是说自己不是内鬼?风昆仑缓缓落在他身后,叹道:“大家身在不虞之地,本该同舟共济以渡难关的,兄台如此遮遮掩掩,不愿开诚布公,如何让大家安得下心?还请摘下斗笠一见如何?”

那人胖硕的身子微微一颤,似是对他有些忌惮,尖细地说道:“水不是我洒的。”他从未说话,大家都当他多半是个哑巴,这时开口说话,几人均吃了一惊。毫无征兆的,陈原陡然出手,一招向他胸口抓去。斗笠客骤然遇袭,身子倏地拔起,与间不容发之际躲开这一抓,他身材胖大,身法却快的惊人,如箭一般向前射了出去,老谭与乌恩见了骚动,纷纷跃起堵截,那人作势外冲,身子蓦地一折,向圈内扑去,众人猝不及防,只见他抢到乌恩的骆驼边,翻手抽出一柄断了一截的剑来,比在水囊上,哑声道:“不是我撒的水,你们再诬陷我,鱼死网破。”

提普等人都皱起眉头,是不是诬陷倒在其次,若是真教他鱼死网破一回,大家势必渴死在沙漠里。这时老谭忽地闷声道:“不是他,昨夜我便睡在他最近的地方,若是这厮有什么动作,必然瞒不过我的耳朵。”

风昆仑看了看老谭,又与族长、陈原对视一眼,点头道:“谭大侠如此说,那必然不错,是我们鲁莽了,兄弟莫要见怪。”说罢走上前鞠了一躬,那人听他如此说话,似乎心情稍霁,将断剑微微移开。便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风昆仑身影如风,一晃便出现在斗笠客身前,斗笠客大惊之下,正要一送断剑,风昆仑右手急伸,将那一溜水囊一把扯下,斗笠客的剑便送了个空,同时他左手如乌云探月,疾伸急回,将那人斗笠一把掀起。斗笠掀起,围观众人都忍不住啊的惊叫了一声。

没有面孔,黑纱之下,那人的脸上,竟没有面孔,好似是被什么巨物整个砸扁了一样,只剩下仓促的一片空白,嵌着几个可怖的空洞,似乎就是五官了,生了这样一幅面孔,自然不愿被人看见,众人的目光,自惊恐而至怜悯,反倒是对风昆仑生出怨怼之情了。风昆仑拿着斗笠,也有些无所适从。那人一言不发,默默向前走上了一步,风昆仑只得讪讪地将斗笠还给他。他自顾自戴上斗笠,又跨上骆驼,走在队伍的末尾。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隔着远远几个沙丘,两双眼睛盯着马队,方才兔起鹘落的一番全数看在他们眼中。隔了一会儿,赤那转过头来问道:“掌柜,你看这伙人倒当真是卧虎藏龙,明明是个商队,倒是比那些中原名门扎手的多。”

掌柜目光昏暗,没精打采地回道:“陈中原的斤两你还不知道吗,何况他命不久矣,无须担心,谭东城有勇无谋,不足为虑,那精壮番子由你亲自对付,这斗笠小子的底细我知道,你们不须担心,此人武功及不上谭东城。”

赤那干咳一声,道:“那个姓风的呢,这人似乎是个厉害角色。”

掌柜嗯了一声道:“不错,此人的武功,除范爷之外,谁都应付不了,你我也不是对手。”赤那看他不接着说下去,忍不住问道:“那怎么办,要请师爷老人家亲自出手不成?”

“愚不可及,”掌柜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来:“咱们何必对付他,既然对付不了,索性便放着他,他本事再高,能高的过大漠吗?能高的过天地吗?由着他,自会有大沙漠收拾他。”

提普四足据地,将整张脸都贴在了滚烫的沙地上,过了许久,方才站起,又走到另一处地方如法趴下,动作犹如嗅地觅食的野狗,但却无人笑他,商队的清水只够支撑两天了,提普深知提前准备的要紧,是以带着诸人搜寻水源,找不到水脉,只怕没有人能笑得出来,而这广袤沙海中,再高的武功,再厉害的权谋,也无济于事,只有这历经风沙三十余年积淀的大漠长者,才能用鼻子从万千砂砾中嗅着一两片略带着湿意的讯息来。

提普站住了脚,忽地双手此起彼伏,飞快的挖了起来,陈原等人一齐上来帮忙,大家挖了半晌,已挖了两丈多深,依然一滴水都没有见到。提普一言不发,跃出坑来继续搜寻,众人缓慢地跟在后面,又找了半个时辰,提普方才站定,又挖了起来,哪知依然是一无所获,一连找了六处,最深的地方挖下了近三丈,也没能发现水源,身后众人的脸上,自希望至失望再至希望最后终于都失去了光彩,陈原一泄气,重重坐在沙地上,骂道:“他娘的,当真是天要和我们作对吗!”

乌恩安慰道:“陈老板不要急躁,沙漠水源改道,也是常有之事。”提普慢慢爬出沙坑,默默垂着头想了一阵,霍地站起身来,嘴里念叨了一句,大步向前走去。阿苏依神色紧张道:“啊,爷爷要去找地下河了。”

风昆仑问道:“什么是地下河?”

“沙漠里本来也有大片地方是绿洲,有大河的,像罗布淖尔那样的大海子,据说有上千条河水注入呢!后来,风沙越来越大,沙地盖住了绿洲,把整个河床都覆盖在地下,就成了地下河,地下河的水可比这些小泉眼要大多了。”

陈原叫道:“既然如此,为何族长不一开始就找地下河?”

阿苏依脸上忽地露出畏惧神色:“爷爷常说,越好的事背后越可能有危险,地下河周围必有流沙,流沙可是沙漠中最厉害的怪物啊!”

提普引着马队一路向西,地下河埋藏更深,但湿气也更大,提普脸色越发慎重,叮嘱马队一定要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切不可自己乱跑,尼雅族人常年行走大漠,知道厉害,一个个都屏息勒缰,连阿苏依也不再聒噪。阿慧看着郑重,问道:“风大哥,大家在害怕什么东西,真是恶魔吗?”

风昆仑摇头道:“是流沙,旅客们都说,流沙就是沙漠里的恶魔,看着一片寻常的沙子,一头骆驼踩上去,眨眼就没了踪迹,那就是被流沙吞没了,而光看表面,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比西南蛮荒之地的沼泽还要厉害,可怕传说甚多,据说要是一个十岁小孩陷在流沙里,三五个男子也拉不出来,越是挣扎,越是下陷,还有一说,流沙专与海市蜃楼一同出现,人们光看着……”

话未说完,前面提普忽地叫了一声,双手此起彼落地铲了起来,老谭与乌恩纷纷下马帮忙,陈原屡屡失败,反而无精打采地站在一旁。他们挖到三丈左右,有人轻呼一声,砂砾已有了暖意,大家斗志高昂,一直挖了四丈多深,蓦地一铲下去,“啵”的一声清响,随即一股泉水汩汩地涌了出来。

陈原等人都惊喜大叫,纷纷跳进大坑里,连提普脸上都略略松弛了一下,叫道:“大家别急着喝,先将水囊装满再说!”早有人将水囊一只只传了下来,众人一片喜气洋洋,好似已走出了大漠一般。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大坑顶处响起来:“老族长果然生了一副狗鼻子,多谢诸位寻找水源了。”

众人霍然抬头,只见坑顶现出四条人影,落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说话的那人白衣折扇,脸上多了许多风尘之色,但仍是一副轻佻冷笑模样,正是姬天成。

老谭轻哼一声,右手就向腰间探去,姬天成轻笑道:“谭大侠莫要妄动,不小心惊扰了兄弟们,失了手,这居高临下一通乱射,阁下固然不怕,这些个番人朋友恐怕要受池鱼之殃了。”众人这才看清,另外三人手上,均持着一只形式奇特的弩箭,乌黑箭头在日光下透着一丝寒气,谭东城出身铸造世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识得这是战阵中的八臂神弩,一次能发射许多弩箭,威力极大,对方已然占据高地,若是三面朝着坑底攒射,即便自己也未必敢说能尽幸,更不要说这许多的族人了。

风昆仑忽地抢上数步,站到那股泉眼之前,右手悬在空中,笑道:“堂堂姬云峰之子,怎地会在沙漠里栽这样的大跟头,落得清水用尽,要跟着我们后面乞水喝?”

姬天成脸色陡然一变,寒声道:“好小子,胆子倒是不小,我本还打算喝的心情好了,留点剩水给你们充饥的,你自己作死,可怨不得我心狠。”说罢右手抬在空中。

“你可看好了,若是我手上一松,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别想喝到水!”风昆仑扬声叫道,他挥起右手,手上握着一枚漆黑的丸子,“这是蚀心丸,但凡沾上一点,都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若是你们万箭齐发,这枚丸子便落进水里啦,且看你们敢是不敢喝?”

姬天成脸色阴晴不定,咬牙道:“你待如何?”

“叫你的人放下弩箭,让谭大侠他们出坑,我们汲完水后,若是心情尚可,再给你们留些剩水打赏打赏。”这却是原话奉还了,众人均觉解气,哈哈大笑。

姬天成只觉牙根发痒,暗暗恨道:“待完事之后,若不将这小子连同这群番人做成人彘,难消我心头之恨!”目光一转,又落在阿慧身上,“嗯,这小娘子却得先好生留着,好好炮制了再说。”心中想着,却一挥手,示意手下让出东、南两方的道来。

乌恩与老谭带着几人走出大坑,阿苏依望着姬天成,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姬天成望着他,忽地邪气一笑,嘴中迅速低语了一句,阿苏依一愣间,只听得风昆仑急喝道:“阿苏小心!”

话音未落,劲风乍起,众人眼前一花,炙热的空气似乎起了扭曲,阿苏依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惊叫声中,已被一人提在手里,乌恩等人齐齐怒喝,那人穿着一身灰黄的紧身劲装,几乎与沙漠同色,连脸也遮掩在蒙面布之后,左手提着阿苏依,右手扶着一柄窄长的刀,方才他到底藏在何处,现在老谭等人也没能看出,这人仿佛就是凭空出现一般。老谭冷道:“好哇,姬云峰果然名不虚传,竟连东瀛的忍者都能网罗的到。”姬天成一打折扇,傲然道:“家父号称天下第一大寇,这点本事算什么。”他望向坑底,一挑眉道:“怎地,白衣小子,你说如何?”

风昆仑摇了摇头,退开一步道:“大不了让你们汲水便是,这地下河水流充沛,你们四、不,五个谅也喝不了太多。”

姬天成嘿然冷笑,心中却盘算着:“混小子居然还敢要挟我,你有毒计,难不成我便没有吗,我便先灌满了水,再投个七八个毒药下水,叫你们气个七窍生烟,嗯,不好,如此逼得这厮狗急跳墙,倒是麻烦的紧,且悄悄下个毒,让他们先得意一阵,到时候再尝尝肝肠寸断的滋味,唉,不过如此便只剩下个死美人了,少了不少风味。”

他招来一名手下,耳语几句,那人正是客栈传话的人,心领神会后,便大喇喇走了下去,风昆仑侧身让开泉眼,那人先自己大口喝了好几口,这才慢悠悠地将水囊灌了起来,风昆仑冷眼看着他忙碌,忽开口道:“尊驾数人千里来大漠,也是为了明教劫走郡主的消息而来?”

那人一愣,随即哼道:“若不是如此,谁能惊得动少主人?哼,只怪江湖上不知进退的狂徒太多,杀起来都碍事的紧,耽误不少工夫。”

风昆仑目光闪烁道:“哦,若是如此,天狼缇骑倒是为阁下省了不少功夫啊。”

那人正要开口道:“天……”只说了一个字,他的声音忽地哑了,一片紫色染墨般飞速占满他的面目,他双目凸出,右手死死叉住脖子,好像要拼命干呕,却什么也没能呕出。坡上坡下,两方人脸色齐变!

那汉子摔倒在地,捂着喉咙左右翻滚,脸上的紫色中蓦地爬满可怖的黑色细纹,渐渐眼鼻口中都流出黑色的血来,他又翻滚了两下,终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一阵风吹过大漠,沙丘上下时间仿佛停了这么一瞬,姬天成怒极吼道:“混蛋,杀了他们!”

弓弦劲响,数十枚弩箭向下飞去,这时三名弩箭手少了一个,马队一大半人都随着老谭上了坑,风昆仑清啸一声,那袭黑斗篷再度飞起,犹若一面巨大盾牌,将身后数人一并罩住,这机括发出的迅猛羽箭竟射之不穿。便在这时,坑外的老谭拔剑在手,一纵身,如苍鹰般向姬天成扑了过去,乌恩与陈原斜纵而上,一齐挡住那东瀛忍者的截击一剑。

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老谭一个筋斗倒跃回去,手中长剑颤个不停,姬天成也退了两步,面色颇有些不自然,他瞥眼看去,风昆仑挡过一轮箭雨,乘着弩箭手换箭盒的空隙,正飞一般沿着坑壁奔上来。他一把抢过阿苏依,奋力向风昆仑掷去,另一只手擎出一只八臂弩,箭如暴雨,扑向尼雅众族人。

风昆仑身形一缓,将阿苏依接在手中,老谭与乌恩连连挡箭,姬天成乘机纵身跃上骆驼,喝道:“走!”另两名汉子一齐跃上骆驼,三匹骆驼向东奔去,转眼便跑的远了,那神秘忍者却早就不见了踪影。

商队的人坐在四丈深的大坑旁边,呆呆地望着坑底悠悠的泉眼,还有旁边渐渐冷下去的尸体,他们打退了强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提普叹了口气:“风公子,你当真没有将毒药投进去吗?”

风昆仑苦笑道:“在下又不是傻子,怎么能自绝生路?何况这不过是枚辟暑清热的丸子,哪里是什么蚀心丸断肠草了?这水也不会是他们喝前下的毒,那必然是在咱们开挖之前便已有毒了。”

提普茫然地望着空旷,一贯沉稳的眼神中竟也透出一股子惊惶来:“地脉的河水怎么会有毒?这当真是尼雅人冒犯了真神,惹来了天罚吗?”

风昆仑皱眉道:“族长切不可自乱阵脚,万幸的是咱们还没有饮下毒水,岂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护佑?你忘了前几日敌人从地下偷袭的事吗?他们既然能躲在地下,想必也能在地下河的上游下毒,说不定前几处枯涸的水脉也是他们动的手脚。”

提普叹了口气:“是恶魔又如何,是人又如何,现在没了水源,大家在沙漠上撑不过两天,到时候,管他什么敌人,都不消出手,只等着大沙漠给咱们收尸了。”

巨大的日头好像要将沙海蒸腾殆尽,磅礴的热气充塞在沙地上,浓稠的犹如实体,让人行动起来都觉得困难,身前身后,只有无穷无尽的黄沙,人们置身其中,似乎在移动,又似乎一动也没动。商队的行人,每一寸肌肤都在被热气挤出水分,忽地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抬起头时,忽地惊叫道:“人,有人!有客栈!”

这声音如同一股甘霖,让周围人尽数振奋起来,几乎叫人忘了疑惑:“这人间绝域一般的沙海里,怎么会有客栈?”再当更多人看清远处的景象时,一股凉气猛地顺着脊骨透了出来。

目光尽处,平沙万里,突兀地现出了一座小楼,青旗招摇,楼宇考究,不正是几天前路过的“怨春风”?众人面面相觑,满是忐忑——莫不是自己走了这许多天,竟是绕了一个大圈子?亦或是自己行将死去,看见了沙漠恶魔的幻境?乌恩排开众人,目光沉定地望着远处的客栈,一时不语,陈原道:“会不会是海市蜃楼?”

乌恩缓缓摇了摇头:“海市蜃楼影在空中,仔细一望便知,这楼是真的。”

阿苏依颤声道:“为什么……这不是我们几天前就经过了吗?乌恩,这,是不是汉人说的‘鬼打墙’?”

乌恩刚想训斥,但这客栈就明明白白地在眼前,自己又能如何解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老谭走上一步,哑声道:“鬼打墙也好,海市蜃楼也好,老子只知道,客栈里必然有水有酒,管他刀山火海,要待我吃饱了再说。”

一说到“水”,惊疑不定的诸人眼中都透出光来,反正情况已经万般险恶了,又还能坏到什么样子?大家抖擞精神,鼓着劲儿向客栈奔去。

原本几乎精疲力竭的众人,此时又被激起了心气,每每将要力竭的时候,又不知从哪儿挤出气力来,奇的是,大家已不知奔出了多少时间,那客栈始终不紧不慢地落在天边沙漠连天的交界处,怎么也靠近不得。

“不对劲!”也不知奔了多久,风昆仑猛地立住脚步,后面的人几乎撞在他身上,“咱们已朝着这个方向走了多久了,怎么竟还是隔了这么远?”

乌恩也停住脚步,远远望去那客栈几乎还是那么远,即便是“望山跑死马”,也不至于如此,他几步踏上又一个沙丘,身子陡然僵住了,全身血液几乎要冻结在四肢百骸里。

客栈不见了。

四周依然是一片黄沙,更远处,似有一片更高大的沙丘紧紧地凑在一块,如盆地一般地包裹着众人,而一片呆板的昏黄中,并没有客栈的影子。马队众人个个瞪大着眼,张大了嘴,摇晃着跪倒在沙丘上,其实方才的情况也远不到绝境,但天下只怕再无事比方才有了希望却又破灭更叫人绝望的了,乌恩也摇摇欲坠地坐倒在地,有人已经开始低低啜泣,却忘了计较,为何那客栈消失了?

阿苏依猛地跳了起来,叫道:“咱们只朝着一个方向,不可能走错的,也许只是被沙丘挡住了,大家再找找啊!”说罢,猛地一打骆驼,向前冲去。乌恩阻拦不及,他已冲出去数丈远了。

忽地一声惊叫,那骆驼两只前蹄一齐陷进了沙里,连带着半个身子也迅速陷了下去。“流沙!”乌恩惊叫道。他如猎豹般窜起,一把抓住阿苏依,向外跃去,他深知流沙潜力极大,哪怕阿苏这般大的孩子,若是陷了进去,强壮如自己也得极费力才能拽出,是以骆驼是绝对保不住了。他带着阿苏依跃出数十步,方才站定,那骆驼哀鸣声声,却已被没过了头顶,消失在一片黄沙里了。

陈原与风昆仑等人均是第一次见识流沙,只见那般庞大的沙漠之舟,居然眨眼间就悄无声息地被吞没了,沙地眨眼复归平静,全然看不出狰狞,均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老谭拔出剑来,骂道:“我倒要看看这流沙有多大!”右手一挥,长剑去若流星,飞飚而去,他神力惊人,长剑直飞出近五六十丈方才落地,啪的一声,斩马剑斜斜落在沙地上,缓缓向下沉去,这流沙竟有这般大。

风昆仑望着远处长剑,皱眉道:“谭大侠是我方生力军,可不能失了顺手兵器。”谭东城一时激愤失了宝剑,心里也是懊悔,没好气道:“你若是有本事,倒是帮我取回来啊!”

风昆仑一言不发,转身向尼雅人借了两面盾牌来。他将巨盾提在手上,约退两步,忽地身形射出,去如轻烟,在空中弹出四五丈,顺势一挥手,将一面盾牌平平掷了出去,他身子落下,那盾牌犹如一只小船,一时不沉,他身子低伏,轻如无物,随着盾牌又飘出数十丈,一探手,握住已沉没至柄的斩马剑长柄。以柄为轴,堪堪绕了半圈,他抖手掷出另一面盾牌,双足一蹬,干净利落地将斩马剑带了出,身如飘羽,落在第二面盾牌上,此时他去势将尽,便将那五尺长剑当做长蒿,左右轻点,那只盾牌便如水面归舟,又轻又快掠过五十余丈之遥,转眼回到原地。阿苏依到底是少年心性,见着这般神乎其技的武功,忍不住高声叫好。乌恩、陈原和老谭却死死盯着风昆仑掷出的第一面盾牌,后者受了他一蹬之力,继续滑行,此时又滑出近五十丈,方才停下,几人盯着它看了许久,终于见着那盾牌轻轻一歪,一点点沉了下去,几人的心也沉了下去,有地下河处必有流沙,而这一片流沙海,竟至少有百丈大小。

 “天哪,”说话的是提普族长,不知何时,他已站到了一侧沙丘的顶上,缓缓游目,望着四周。“怎么了,族长?”乌恩三两步抢了上去,顺着族长的目光望过去,也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恐神色来。人们陆续上了沙丘,风昆仑极目眺望,只见西边绵延着一大片巨大沙丘,他仔细看去,沙丘中隐隐露出峥嵘的楼角痕迹,仿佛底下藏着一座恢弘宫殿,尼雅族人个个神情恐慌,好像望着魔王的宫殿,风昆仑不解其意,转头回望过去,蓦地心里一跳,他这才发现,那些盆地一般的沙丘,并非沙丘,分明是土石为质,像是侵蚀的崖壁,像是枯竭的河床。

“楼兰古城,”这几个湮灭千年的字从族长的口中缓缓吐出,如同带了一阵阴冷的风,“咱们终究还是走到蒲昌海来了。”

冷月无声,照拂着饱经磨难的尼雅商队,好似镀上了一层霜雪。两个守夜人白日早已筋疲力尽,好容易等到交班,叫醒另两人便一头栽倒,睡了起来。新站起的两人如游魂般绕着马队走了半圈,忽地顿了一顿,接着缓缓向一匹骆驼移了过去,骆驼旁的乌恩蜷着身体,似乎睡得正熟,那两人轻手轻脚,便准备解骆驼上挂着的东西。

霎时间奇变陡生,乌恩翻身而起,一把扣住了一人的手腕,另一人似乎全未反应过来,双脚离地,已被老谭提了起来。“风公子所料果然不错,不过你如何知道他们便会今晚来放水?”提普声音微哑,缓缓走了过来。

风昆仑站在他身旁,笑道:“上次不将水放完,不过是为了将咱们引到这死亡之海里罢了,至于今夜,在下只是故意睡得离骆驼远了一些。”

提普叹了口气道:“风公子,你有时真叫我觉得害怕,且来看看,是谁在暗中捣鬼?”

这时商队其余人都被惊醒了,月光如水,照亮了两人的面目。

“忽卢,苏哲!”好几人被惊得退后几步,大家虽都隐隐想到有内鬼,但亲眼看见是自己的往日兄弟,仍是震惊难言,乌恩怒吼一声,一把揪住两人领口,喝骂道:“你们为何这样做!难道也是一样,被马贼胁迫来杀害朋友兄弟的吗!”

苏哲眼中满是狂乱之色,一会儿像是惭愧,一会儿像是害怕,一会儿带着些癫狂,喉中发出声声低吼,猛地叫道:“杀了我,快,乌恩,快杀了我!”乌恩心有不忍,将头偏在一边。风昆仑望着约莫十丈开外一处月光照不到的沙丘阴面,冷冷道:“尊驾早已驾临,何不现身一见?”众人纷纷大惊,一齐拔出兵刃来向着那片沙丘。

风昆仑叹气道:“足下不肯相见,在下只好得罪了。”他正要抬步,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可怖之极的嘶吼,苏哲一把挣脱了乌恩,疯虎一般向他背后扑去。风昆仑闪电般回身,一掌击出,砰的一声大响。苏哲只略退一步,又嘶吼着向前扑去,风昆仑却身子巨震,退了两步。

风昆仑武功之高,连老谭都暗自惊佩,而苏哲何时竟练成了这样厉害的武功?老谭正骇然间,一股巨力从手腕涌了上来,忽卢竟从自己手上挣脱开来。他厉喝一声:“倒下!”斩马剑挥出,他不欲伤人,用的是刀背,但忽卢气力大得惊人,挨了这一击只是身子一晃,一矮身便抢进了他胸口门户,双臂如剪刀,绞向他脖颈,这下他长剑荡在外围,胸口门户大开,阿慧看着危急,正要援手。老谭眼中精光爆射,伸手入怀,寒光一闪,再闪,忽卢便如一摊烂泥般软了下去,只见老谭另一只手中,却握着一柄长仅二尺的短刀,衬着右手长及五尺的斩马剑,一长一短煞是奇特。

那厢风昆仑身形陡然加快,绕着苏哲急转不休,苏哲气力虽大,动作却只是直橫竖下,招式粗浅的很,不多时便被连中数招,背后蓦地中了一记重手,扑倒在地,一时站不起来。

乌恩惊骇不已道:“他们这是……”

风昆仑不去看地上两人,凌厉的目光扫过原先那处沙丘,恨恨道:“让他跑了!”他又扭过头,皱眉道:“他们二人应当是着了别人的道了,应当是那夜走散后就被抓走了,此后身不由己,被别人控制了心神。”他微微一顿,道:“这便是那一晚为何我探觉到有人在商队周边,却并未接近的缘由了,他必然是施术之人,只需接近他二人,便能操控他们在巡夜时动手。”老谭哑声道:“是言家摄心术吗?”风昆仑眉头皱得更深:“光靠摄心术,决计无法将人变成这样,他们身上,应当有……”

“啊!”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话,却是阿慧。风昆仑眉梢一挑,问道:“怎么回事?”阿慧面上一红,道:“有虫子。”陈原等人均是莞尔,暗想女子毕竟害怕虫蛇。风昆仑皱眉望去,蓦地脸色大变,低喝道:“大家听我说的,站在原地,千万不可乱动!”

众人都听着奇怪,有人忍不住低头看去,只见脚下的沙地隆起一条长长的痕迹,竟似还在缓缓蠕动,那人心中害怕,大叫起来,沙土陡然破开,射出一条一尺来长的大蜈蚣,一口咬在他小腿上,那人惨叫着挥动手臂,撞在周围人身上,人群一时大乱,地面上黄沙沸腾,数不清的毒虫破土而出,但见毒蛇吐信摆首,沙蝎舞爪摇尾,蜈蚣盘绕上下,有几人闷哼一声,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却是被肉眼难见的沙色蜘蛛咬了,立时无数毒虫簇拥而上,将倒地者淹没。

乌恩连声呼喝,将族人聚在一堆,最外围的人燃起火把,毒虫一时不敢逼近。火光映出几条人影,姬天成面色阴骘,带着两名手下缓步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唇边横着一只笛子,不断发出诡异呼哨,三人走来时,虫群便如潮水般退开,仿佛是迎接主人。乌恩此时心中雪亮,知道是这群人以邪术召集毒虫,悲愤怒喝道:“狗贼,有本事一刀一枪拼胜负,尽使些邪魅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

姬天成一合折扇,脸色被火把映得忽明忽暗,冷笑道:“左右是杀人,怎么杀法是强者的事,哪有的得你选择?哼,你们屡次对我无礼,更糟蹋了我的清水,我恨不得将你们一个个斩断四肢,在沙漠上曝晒致死,今日许你们葬身虫腹,也算是给个痛快了!”手罢右手一翻,已多了一副弩箭,众人均是脸色一变,若是发起箭来,大家阵势势必一散,这万千毒虫就要乘虚而入了。

只听得人群中雷霆般一声暴喝“放屁!”谭东城自火把上方一掠而过,也不拿火把,斩马剑一往无前,带起一股疾劲的狂飙来,生生将毒虫大阵破出一条道来,直取姬天成。姬天成尚未动作,站在他身侧的另一名汉子一刀劈来,将他接了过去。乌恩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持刀,贴地滚出,挥动火把荡退群虫,飞快向那吹笛人逼去,那人见着他来势惊人,也是心头微乱,连连催动毒虫,乌恩将钢刀舞得如同雪练一般,将七八只蜈蚣斩作两截,但毒虫太多,杀不胜杀,他被这么一阻。那人缓过一口气来,不断后退,两人距离慢慢拉开。

一群毒虫将他团团围住,乌恩毕竟没练过上乘内功,此时已是手臂酸麻,刀法落了破绽,一只三尺余长的毒蛇一跃而起,就要咬上乌恩后颈,这时一声劲急的呼啸声犹如怒龙,由远至近地奔腾而来,将那毒蛇凌空钉住,射入地上,将数只蝎子震得四散飞开。阿慧虽畏惧虫蛇,但以弓箭远射便毫无滞碍,一时连连发弓,帮乌恩清扫顾忌不上虫蛇。

风昆仑叫道:“阿慧,擒贼擒王!”她陡然会意,一箭朝那吹笛人射去,那人全心吹笛,一时防备不及,眼看就要被击中,一只手从旁边疾伸出来,凌空一抓,呼啸声戛然而止,在他手上还原成一支羽箭。姬天成徒手接了阿慧一箭,只觉手心火辣辣的发疼,几乎就要脱手而出,他怒目回望,右手高高抬起,就欲将羽箭回掷出去,阿慧对他极是忌惮,连忙避开,不想姬天成忽地反手刺出,戳向乌恩后心,这一下声东击西,再无阿慧掩护,他自己更是防备不及,眼看就要被穿心而过,阵里阵外的人一齐惊呼起来。

姬天成劲透右臂,正要刺出,忽觉全身一震,一股冰寒刺骨的气息顺着脊柱冲了上来,全身毛孔都炸了开来,那是磅礴的死亡气息,仿佛一柄看不见的利剑直直刺入他心脏,右手这一箭居然刺不进去。乌恩险死还生,贴地滚开,回头看去,只见姬天成仍是方才的姿势,犹如雕塑一般定在原地,风昆仑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两丈处,双目如剑,钉在对方后心上。

那厢另一名汉子独斗老谭,十余招一过,立马左支右拙,但满地虫蛇密布,不时寻隙跃起骚扰,而老谭不知那神秘忍者究竟藏身何处,一直留意提防,两人才是个僵持之局。乌恩虽躲过一劫,却离吹笛人更加远了,他有了防备,身法一刻不停,阿慧连发数箭,均被躲过,还要留神保护乌恩,一时手忙脚乱。

但斗场之中,压力最大的,却是一动不动的姬天成,风昆仑明明站在两丈开外,并无一指加于他身,他连风昆仑身形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对方身形越来越大,犹如一座高山巍峨而起,巨大阴影将自己全然罩住,他全副精神集聚如箭,全身肌肉绷紧如弦,比之生死搏杀时还有用力,不多时便已汗流满身。他知道武林练气的一流高手练到乘光照旷之境,往往能凝意成势,发出骇人杀气,即便是寻常人,也会被巨大气势压迫,不由自主地畏惧崩溃,若是五感澄明的武学高手,感应尤为剧烈,此时姬天成失了先机,后背要害尽数被对方杀意笼罩,全然被动,又是焦虑又是愤怒。正僵持间,蓦地他低声说了几句话,风昆仑神情一变,喝道:“小心!”

劲风骤起,那忍者人影乍现,倭刀劈出,身前三只火把齐灭,与三颗头颅一块落在地上。商队众人悲愤大叫,但那忍者身法极快,刀光连闪,又杀几人,商队阵势一乱,万千毒虫疯狂涌入,一时惊叫声四起。风昆仑心中暗骂,但又不愿放弃制住这个强敌的最好机会,心中犹豫不已,姬天成乘着对方杀气稍懈的空当,猛地低身扑了出七尺距离,风昆仑转过神来,连忙向前冲去,但姬天成冲出这七尺,已避过了他杀气最盛的锋芒,闪电般转过身来,左手折扇半开,右手大袖举起,不知藏了什么攻势,风昆仑陡然住脚,两人不约而同地化极动为极静,暗自观察对方的破绽,两人不动则已,一动便要生死立见。

这时最为倚重的三大高手均被敌方牵制住,商队士气大减,溃散连连,不时有人被一两只毒虫跳上身子,顿时慌了神地乱拍乱跳,紧接着被更多毒虫咬中,摔倒在地,将人群撕开一个口来。阿苏依原本在内圈,这时人群冲散,他慌神中一跤绊倒,眼看虫群扑上,忍不住惊恐大叫。

这时,虫群却忽然停了动作,一条条毒蛇摇起头来,来回吐信,焦躁不安,沙蝎们纷纷钻进沙里,任凭吹笛人如何催动,虫群也不肯前进。提普本已将孙子护住,这时看见这奇异的情景,一时也忘了躲避。就在万虫惊惶中,沙地上缓缓升起一个摇晃的身影,提普惊呼道:“苏哲!快回来。”苏哲先前中了风昆仑的重掌,此时却像毫无损伤一样,站在离虫群极近的地方,那些毒虫彼此碰撞,撞成一团,像君主脚下臣民一般,没有一只碰到他身上的。

那黑衣斗笠客黑纱一阵颤动,低声道:“毒虫怕他!”苏哲身子转了过来,众人骇然失色,那一双眼睛竟已惨白一片,不见半点瞳仁!他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向众人扑去,阿慧一箭射出,苏哲不躲不避,被一箭直直穿胸而过。众人又是一阵惊叫。苏哲中了一箭,居然不倒下,胸口也没有鲜血留下,只剩下一个可怖的黑洞。就在此时,场上众人都听到一阵隐隐的嗡嗡声,这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如长夜惊瑟,极远极淡,捉摸不清方向,却偏偏直入胸臆,叫人难以忽略。

陈原惊叫一声,指着场中的苏哲,苏哲的脸陡然扭曲在一起,手足上肉眼可见的地方竟凸起无数小点,疯狂地向胸口涌去,嗡嗡声此时高到极致,毒虫疯了般四散逃去,拼命钻进沙里,苏哲张大嘴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四肢痉挛般扭动,蓦地身子一挺,无数金色小点冲破胸膛涌了出来。

“蛊虫!”陈原惊怖已极的叫声冲破人群,连静如雕塑般的两人也同时转过了头,只见沙地中升起一股金色巨流,盘旋一圈,化作无数金线射进人群,顿时哀嚎惨呼此起彼。

相传苗人擅豢养毒物,凡置五毒于罐中,自相残食后得一只蛊物,蛊卵混在香灰中,使人服下后全无异状,孵化时间全由施术人掌控,待到蛊虫成形,发动起来,则情状各异,蛊虫入脑,能教人发狂疯癫,蛊虫钻出体外,则遇人而噬,凶残无比,它们是用万千毒虫的精血所化的魔物,是以毒虫们早早遁地逃走,地上的人们却无处可逃。蛊虫钻入体内,疯狂咬噬内脏,中者痛痒无以复加,嘶声吼叫,将上身衣物尽数撕烂,抓出无数血痕,有几人抓起兵器,奋力向自己身上砍去,似乎想将蛊虫与自己一起斩碎,惨嚎声响成一片,混杂着蛊虫大肆咬噬的声音,绝望让每个人都发了狂似的奋力挥动身边能抓得到的东西,身前却没有敌人,只能拼命地嘶吼舞动,十丈之内的一片沙地,竟如同人间炼狱一般,比之方才还要可怕的多。

阿慧不断发箭,箭力激起的劲风屡屡将蛊虫冲散,但金蚕蛊身体坚硬,随散随聚,继续冲来,二十余只羽箭一晃而没,眼看着蛊虫呼啸而下,正没计较间,忽地一面玄黑斗篷迎面飞来,却是风昆仑终于舍了姬天成赶了过来,他双掌一荡,斗篷卷起一阵飓风,竟将蛊虫群冲开一片空当来,随即贴身滚出,将地上一只火把擎在手里,左右一挥,刚合拢的蛊虫又愤怒地向外飞出。蛊类虽然凶狠诡异,毕竟也怕火,风昆仑双手各持一支火把,进退如电,将商队周围的蛊虫驱开一圈来,用足尖挑起两只火把,喝道:“大家围成圆圈,他们怕火!”

商队剩余人连忙收集火把,聚成一团,乌恩与老谭各持一只火把,背靠背抗击蛊虫,一点点靠了过来,也一时无虞,那吹笛的汉子初时还想召回毒虫,笛声却引来了大批蛊虫,立马成了众矢之的,早已被咬地千疮百孔。

风昆仑看了眼火把,知道难以持久,高声道:“大家拿些绳索来,将自己与其他人系上!”众人对他已是倚若长城,连忙照着做了。风昆仑又招呼大家缓缓向南移动。这时听得另一边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姬天成一掌劈在那持刀汉子背上,一把抢过火把,反手将那汉子朝着漫天蛊虫扔去,另一只手持出神弩,箭若暴雨,却向商队射来,众人正全力抵御蛊虫,哪里来得及防备?立时数人中箭,火把跌落,露出一个大口子来,蛊虫嗡叫一声,轰然涌入,乘着那汉子与商队吸引了大量蛊虫,姬天成挥起火把挡开面前的小股虫群,一阵风似的狂奔了出去,商队阵形立时分崩离析。

乌恩与老谭怒极大骂,只得奋力驱赶蛊虫,风昆仑冷电般的眼睛扫过全场,忽地大声道:“大家快把好绳子,潜进流沙!”众人齐齐一惊,流沙吞没万物,沙漠诸人均畏如魔鬼,哪里敢自蹈深渊?陈原一名手下嘶声道:“他,他……疯了!他要害死咱们!”只过了这么一会儿,又有两人被蛊虫咬中,惨嚎翻滚,一个族人双手死死扼住喉咙,跌跌撞撞冲来,他的一只眼睛只剩下一个血洞,数只金色小虫正往外飞出,风昆仑一掌劈出,将十余只蛊虫与脑袋一齐劈碎,怒吼道:“阿苏依,你不是最信我吗?你先进去,力小的先进,力大的后面,阿慧、乌恩、老谭,你们将绳子给我,最后再进去,想活命地就跟上!”

阿苏依猛一咬牙,叫道:“我信你风大哥,闷死总好过被恶魔吃掉!”说罢纵身跃进流沙中,提普也跟着跃进,斗笠客一言不发,也跳了进去,随后陈原等人和族人们纷纷跳下,阿慧转头叫道:“风大哥!”未及再说,老谭一把抱住她跃进了流沙海里。

流沙四面八方涌来,拖着众人不断下坠,好像要将人们拖到阿鼻地狱,阿慧闭着眼睛,流沙从周身流过,她却全然不觉,一颗心里全是方才风昆仑的背影,地面上是成千上万的食人魔物,他要怎么对付?他还能像以前那么多次一样,奇迹般救自己于绝境吗?不行,不行,对手是恶魔啊!那她又怎能在此时都不在他身边?就这么焦急、惶乱、期待、恐惧着不知呆了多久,沙下的众人只觉的过了千百万年一般,绳索忽然起了异动,却不是从岸上的风昆仑处传来的,那是有的人一口气憋到尽头,忍不住手脚乱抓,这一挣扎带动流沙,将其他人一起拖着向下陷去,老谭心中焦急,却也无力可施,因为他稍一动作,大家便要陷得更快,而其实屡经恶战的他,这一口气也已快撑到尽头了,人人都无法出声,一条长绳犹如勾魂索,拖着一串人无声地向地狱陷去。

这时老谭腰畔的绳索忽地一紧,传来一股坚韧而沉稳的力量来,老谭精神一震,这力量犹如东方曦光,丝缕不绝,一点点将天地间的黑暗驱尽,一点点拽着他向外移去。不知过了多久,一口略带焦咸的空气涌入,他终于冲破了沙层,风昆仑一个人站在场中,身子半蹲,双手握紧绳索,一贯游刃有余的他竟也掩饰不住一脸的疲惫,谭东城长吸一口气,真气运转开来,右手撑住实地,徐徐发力,终于将自己与阿慧提了上来,阿慧一出流沙便摔倒在地,已是精疲力竭。老谭一上实地,立马与风昆仑一块发力拉拽,将乌恩也拉了上来,三人再一齐拉上下一人,众人这才知道风昆仑将力大者安排在最后的用意所在,待到阿苏依也被拉出流沙海时,众人再也支持不住,一齐坐倒在地上。这时旭日初升,朝阳璀璨,照亮了炼狱般的大地,风昆仑就站在满地尸体中间,一身白衣上到处都是破孔,脸上遍布斑驳的焦黑痕迹,那铺天盖地的金蚕蛊虫此时全不见踪影,朝阳清冷和煦,好像昨夜的一切当真是个噩梦一样。老谭扫目望去,地上铺满了烧焦的蛊虫尸体,问道:“风公子昨夜到底是怎么对付蛊虫的?”风昆仑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圆筒来,苦笑道:“还是用火,先父擅长奇技工巧,这管西域桐油是他的遗物,我一直随身携带,没想到今日居然真用上了。”

恢复体力的几人默默起身收拾补给物品,提普清点完人数清水,蓦地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阿苏依惊叫一声,风昆仑抢上前去,探了探脉搏,皱眉道:“族长中毒了。”他拉开提普裤管,果然见着提普小腿上肿着一个小小的咬痕,风昆仑连点几处穴道,又将一股真气度入族长后心,提普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风昆仑直起身忧道:“这蛛毒好生厉害,我只能暂且缓住它,咱们须得快些找个有安全地方,才能好好给族长调理。”提普缓过一口气来,摇晃着自己站了起来,摆手道:“咱们要是停下来,立时就要被他们杀光,乘着我还能走得动,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吧!”阿苏依啜泣道:“爷爷……”便说不出话来。提普摸着他头摇头道:“傻孩子,咱们一路上失去的朋友亲人还少吗,爷爷老了,活到这儿,已经是神的庇佑了,逝者有真神接引,活着的人更要追逐光明,咱们葬了朋友便上路吧!”

    众人开始收拾同伴尸体,二十多具尸体摆在一块,可怖死状一如当日沙丘顶上的三元堂众人,老谭打了个冷颤,叹道:“我总算知道三元堂为何那样死状凄惨了,原来是被蛊虫吃光了血肉,再冲出身体,他们忍不住万虫噬心的痛苦,是以彼此砍斫,却叫我们以为是自相残杀。”想起昨夜惨烈战况,纵使他身经百战、武功卓绝,也是心有余悸。

阿苏依正收拾着姬天成那两个手下的尸体,那两人身子已被啃噬得千疮百孔,但身上还有不少行礼,阿苏依从一人背后翻出一只灰色包袱,颇为沉重,袋子口却绣了一只小小的狼头,他连忙招呼风昆仑等人聚拢过来。袋子里装满黑色异物,气味刺鼻,陈原眉梢一挑,怪道:“是狼烟!狼骑纵横大漠,便是用这个联络的吧。”老谭恨道:“这姓姬的果然是和狼骑一伙的。”

“那可未必,”风昆仑从尸体旁又拣出两只形似短枪的物事,老谭精于铸造,看了一眼,惊道:“这不是那日……”风昆仑点头道:“当日沙丘顶遇袭,从地下刺出的长刺,便是这玩意儿,看末端显是从什么东西上生折下来的,看来姓姬的他们也曾与那些家伙交过手,对方还吃了些亏,这些玩意儿,应当是战利品。”

想起那日的地底怪物,乌恩不由心有余悸,问道:“说来奇怪,那怪物怎么再也没来过了?”陈原苦笑道:“最好便是再也不来了,不然咱们真是走投无路了。”

风昆仑默然不语,呆呆望着坑下的尸首,其余人也怔怔地发起了呆,他们知道自己比之倒下的这些人算是幸运的,总算没全军覆没在蛊虫腹中,可是三元堂的人和他们,尚且有自己埋葬,当自己倒下的时候,又有谁来埋葬呢?

沙漠上蜿蜒着一条细小的黑线,镶在漫漫无边的黄沙里若隐若现,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湮没在单调的底色里了。饱经磨难的商队只剩下了二十一人,个个神情委顿。忽然这条黑线起了些波动,渐渐地尘沙飞起,竟是在奔跑了,他们如同疯了一般,要一口气将自己仅存的精力烧尽,沙土飞扬地向远处的楼兰古城冲去,便在这时,马队后约莫五丈处黄沙翻滚,忽地耸起一只巨大沙包,犹如海中鲨翅,劈波斩浪地向着马队众人逼来,有族人听到了动静,回头看去,立时哭叫道:“是恶魔,是那天的地底恶魔又回来了!”乌恩怒吼道:“大家不要回头,只管向前冲!”众人打马狂奔,身后那团沸腾的黄沙也追的更快,不多时楼兰古城的遗迹已近在眼前,领头的风昆仑猛地别过骆驼头,向着一处缓坡冲上去,众人连忙跟上,最后一人跑的较慢,已被那片翻搅的沙地追上,他张开嘴巴,正要嘶叫,却听见砰的一声闷响,随即一股震荡从地下传来上来,将自己震了下来,这时背后一紧,已被风昆仑接住。风昆仑反手将那人抛开,叫道:“谭大侠!”老谭应声掠下,斩马剑快如闪电地疾刺出去,齐柄没入方才那人跑过的沙地里。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那块沙地,过了会儿,一阵轧轧的响声才传来出来,老谭厉喝一声,一转身将那长柄扛在肩上,沉身弓腰,神力迸发,“起!”众人目瞪口呆,看着沙地破开,沙如雨落,一只长约四丈,径约一丈的圆柱状巨物被老谭扛了出来。这巨物通体发黑,似为木质,两段成锥,有一端锥头已被撞烂,中身圈圈如节,嵌着无数奇形怪状的刀片和舵翅,还在缓缓旋转。嗤嗤数声,那圆柱上忽地伸出十余只长矛,老谭连忙撤手,方才躲过穿颈之祸,白影闪过,风昆仑已到了巨物之侧,他没有斩马剑,却有一双手,一双手勒缰握刀,一双手摘星落月,这一双手此时形若虎爪,一上一下地按在那圆柱没有铁甲长矛的侧身上。

先是毫无异状,随即无数裂缝从他手掌下飞速延伸出来,眨眼像蛛网般爬满巨物全身,“破!”风昆仑缩身后掠,“咔咔咔”数声脆响,万千木质碎片崩裂下来,那怪物居中而断,戳满长刺的两截笨重地砸在地上,十几个黑衣人缩身从里面滚了出来。

自坡顶遇袭后,这还是商队众人首次看见了敌人的真面目,敌人手段残忍固然可恨,而他们神秘莫测、无迹可寻的手段更叫人惶惶不安,他们想到这些日子的惨事,一时积压了数日的新仇旧怨一齐烧了起来,怒吼连连,向黑衣人扑去。这些黑衣人均是身负武功,平地交手,自不会畏惧尼雅族人,但尼雅人个个舍生忘死,高呼酣战,再加上风昆仑、老谭、乌恩、陈原等一干高手,眨眼间就将十余个黑衣人杀的干干净净,老谭一甩剑上的血迹,狠狠道:“被人牵着走了这么多天,今天才见到正主,好歹叫老子出了这口鸟气!”

风昆仑走到那断开的怪物前,不停上下打量翻动,阿苏依瞪大了眼睛绕了好几圈,好半天才问道:“风大哥,你是怎么知道这怪物跟着我们的?”

风昆仑偏了偏头道:“这还要多亏谭大侠,昨夜从流沙中出来后,谭大侠悄悄告诉我他在沙下感觉到有什么奇怪东西在地下潜行,我们就怀疑是当日那从地下捣鬼的东西,可是在地下我们都不是他对手,谭大侠说这玩意只大约潜在地下一丈左右的地方,我便想到了楼兰古城城高楼险,地基少说也该一丈,便将他们引了过来,没想到竟一击中的。”

他又打量了一番残骸,叹道:“我曾看过先父所录的古人机关术典籍,说过‘潜地舟’这么一种机械,只是从未听说有人制出来过,不想当真有这种奇异机械。”

老谭这时走了过来,伸出长剑在舟身上敲了敲,道:“十几年前沐英、冯胜率军伐蜀时,神机营提督罗永靖曾专程来山东请教我父亲探讨铸造方法,就打算制造此物的,当时连番试验均告失败,最后只得不了了之,神机营都做不成的东西,这伙人是什么来头,竟如此厉害!是天狼缇骑吗?”

“天狼缇骑不过是把刀,这幕后的人物,只怕强过他们千百倍,”风昆仑看了看潜地舟的断口处,“谭兄无须高估了他们,照我看来,令尊与罗提督当日试验,只怕已是成了,蜀地山险崎岖,潜行地下固然是好主意,但土石坚硬,这木质中空的机械如何支撑的住?可是换在沙地里,便能发挥功效了。”

老谭闻言一拍脑袋,道:“正是如此!这却不是‘潜地舟’,是‘潜沙舟’了!”风昆仑道:“当日沙丘顶遇险,沙坡上绷着的丝线,凭空出现的尸体,地下水源里的毒药,想必都是这潜沙舟的手笔,它受了你我和乌恩合力一击,想必受了不小损伤,对头们爱惜这宝贝,便不再用它袭击我们,只是暗中跟踪,那日我察觉到有一人无声无息地进入商队十丈内,便是靠了这沙舟了,他从地下钻出来,我便听不到他由远而近地靠近了。”老谭看了看地上的黑衣尸体,恨恨道:“这邪魔怪道倒是死的轻巧,不然老子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风昆仑叹道:“谭大侠不用扫兴,苏哲和忽卢当日情状并非一般的摄心术,想必是以金蚕蛊入脑相辅的邪术,金蚕蛊号称万蛊之王,每代苗寨中只得一个蛊主可以控制,那日弄鬼的人便是这蛊主了,金蚕蛊主人必然身负惊人技艺,哪有这么容易杀的?他必然不在这群人中。”

阿苏依道:“那这艘沙舟毁了,他们应当一时找不到咱们,我们乘机快逃吧!”

陈原摇头道:“阿苏小哥何时这么胆小了?这大漠上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估计这种潜沙舟也不知有多少,之前几日,咱们明明人强马壮,又有谭大侠和风少侠这样的英雄豪杰在,却因敌暗我明,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始终被戏弄于鼓掌中,今日我们好不容易掌握了主动,若是不把握住,只怕又是不死不休地追杀,咱们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陈原向来韬晦少言,今日如此说话,风昆仑与老谭对望一眼,均感讶异,“那依陈老板之见,咱们该如何行事?”陈原断然道:“咱们见着这古城,便是天赐的屏障,马贼的万马冲奔排不上用场,各个城门关隘反而易守难攻,咱们收拾了尸首,还记着我们之前在姬天成他们那儿找到的狼烟吗,我们在古城里点起狼烟,很快便能将敌人引来,到时候咱们埋伏在城中,以逸待劳,以暗击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若是当真打不过,大不了轰轰烈烈拼一场,将性命送在这千年古城里,也好过在沙漠里一点一点被艰险小人磨死。”众人听他说的激昂,都不由心中一动,这数百里的埋伏、暗杀、诡计、毒谋,几乎将一个个昂扬汉子逼得疯狂,却只能把一股气憋在胸口中,此时终于抓住了对方的尾巴,怎么舍得轻易放过?老谭看到了众人眼中的热烈,又皱眉望了望提普,提普抚了抚胸口叹道:“老头子时日不多啦,乘着我还能走得动,倒是愿意和对手们拼一次。”他再看风昆仑,后者双眼望天,曼声道:“大家如何说便如何吧。”

两个时辰后,一道浓黑的狼烟冲天而起,犹如昏暗天地间长出了一只蜷曲的树枝,百里内无不可见,狼烟燃起后约莫半个时辰,地皮开始隐隐地震动起来,不多时东南西三面远远的沙丘上分别现出一道黑线,渐粗渐近,化成一片汹涌的浪潮,那是无数黑衣骑士,劲装带刀,一张战旗烈烈飞扬,抖出一只狰狞的狼头,而狼头上方,却衬着一朵赤红火焰,火焰中心绣着一对金光灿烂的日月。

阿苏依远远看见那张日月旗,惊讶道:“这是汉人朝廷的军马吗?”老谭嘿然道:“嘿嘿,日月凌霄,普照天地,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还能看到这圣火日月旗,那是明教的旗号,传言是真,明教当真是重现江湖了,风公子说的不错啊,天狼缇骑不过是个马前卒罢了。”他回头望去,瞥见风昆仑默然望着那张日月旗,眼中蓦地流出极愤恨的表情来,这神色一闪即逝,眨眼便已恢复。

明教人马来的迅速,很快便驰近古城缓步前进。几队黑衣人一路驰入古城中央,看见一大片平地中心狼烟滚滚而起,一旁盖着一大块黑布,不知底下是什么,几个黑衣人走上前去,一把将整片黑布掀了起来,露出了底下十几具全身赤裸的尸体来,他们认出了这是同伴,顿时惊呼声大起,全都抽出兵器来,这时黄沙飞起,从地下窜出数条人影来,刀剑起施,斩进密集的人群中,这几人武功高的出奇,黑衣人众更是猝不及防,呼吸间已被杀了十余人。老谭长剑大开大阖,每一剑挥出,便能斩杀三四人,乌恩展开地堂刀法,只在马腿间乱滚,一时哀鸣四起,战马倒地彼此踩踏,那斗笠怪客也拔出断剑杀敌,他那柄剑虽仅两尺,但出手极快极狠,形若鬼魅,在马上纵跃,所到之处敌人纷纷落马,这三人贴身近攻,进退如电,黑衣人人数虽众,却被一轮突袭搅乱了阵型,许多人尚未看见敌人便被削去了脑袋,眨眼间便死伤枕籍。

老谭杀得兴起,纵声长笑,长剑随意挥出,将两人刺穿,却听着叮的一声脆响,第三人竟挡住了他一剑,老谭赞道:“贼子了得。”这时锐风袭体,一柄长马刀竟将身前那人穿透,直向自己心口刺来,老谭大吃一惊,竭力侧身避过,胸口仍被划出一道口来,骂道:“狗贼好狠!”两人一齐发力,中间那被刺穿的两人惨叫声中,已被两股大力撕成两片,血雨纷飞,撒了老谭一身,对面那人身材魁梧、神情狠戾,一双眼犹如恶狼,直欲将他生吞活剥一般。老谭叫道:“好狗贼,再接我一剑。”手中斩马剑凄厉破空,眨眼间何止劈出数十剑?赤那马刀挥舞,接一剑退一步,一连退出二十余步,总算将这一路神剑挡了下来。老谭被赤那这么一阻,身边马贼已尽数围拢了过来,他眼看讨不得便宜,呼哨一声,挥剑劈倒两人,抢了一匹马向外冲去,乌恩与斗笠客闻声,一齐向他靠拢,三人并作一路冲出。赤那被他们一通突袭,死了数十名精干手下,心中痛极大怒,率着马队追了过来。

眼看拐过一处城垣,前面三匹马陡然分开,分别逃进城门洞中,另有一人蓝衣长弓,也不骑马,就这么俏生生立在道路中心,赤那心中一动,连忙喝止手下,一时不敢上前,便在这时,两侧城墙上发一声喊,滚下两截粗大圆柱来,阿慧弯弓搭箭,嗖嗖两箭射出,却不是射向马贼,而是那潜沙舟残存的两截圆筒,箭头带火,圆筒上裹满了死去马贼的黑衣,风昆仑在上面浸了桐油,沾火即着,顿时变作两只巨大火轮,横冲直撞地砸进人群中,马贼躲闪不及,数十人首当其冲被砸倒,更多人身上着火,嘶声惨叫,到处扑打翻滚,火势越来越大。后队人匆忙回身,却见城垛后面忽然闪出一个矮小少年,手上拿着一柄奇异弩箭,只一扳弩尾,霎时间箭如暴雨,前几人惨叫落马,和后面的人挤在一起,那少年一击得手,立马闪身躲回城墙后。赤那看那门洞后人影憧憧,心中一紧,回头望了阿慧一眼,叫道:“兄弟们向前冲!”数百人一齐朝阿慧冲了过去,阿慧眼看人来,也不发弓,转身就向后掠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大响,真如山崩海覆一般,数不清的黑衣骑士陷进地面,原来地面早被挖深了一截,他们把那潜沙舟上的长矛拔下布在坑底,再将帐篷与大片毡皮撑在矛尖上,盖上沙土,便无法辨认出,阿慧运转轻功立在两只矛尖上,自然不会引发塌陷,待到黑衣骑士们万马奔腾而来,立时便栽进了长矛丛里。长矛透体而过,将许多马贼连人带马困在地上,矛尖上鲜血殷然,后面的马贼狂呼着要勒住马,却和身后的同伴撞成一团,惨叫声,斥骂声乱成一团。

风昆仑藏在一处城墙上,看着马贼应计入伏,高声叫道:“陈老板,动手!”哪知他喊过一声,对面城墙上毫无反应,他心中一惊,又呼了一声,本该率众从后面冲杀下来的陈原仍不见踪影。风昆仑飞身奔去,只见骆驼好好站在原地,两名尼雅族人倒在地上,陈原与两名手下却都不知去向,老谭也从另一侧奔了上来,见状一惊,俯身探了探两名族人呼吸:“被打昏了。”风昆仑目光扫过骆驼,急声道:“他带着水食跑了,谭大侠你留在这儿,我去追他!”说罢闪身便下了城墙,直向城中追去。老谭看了眼底下马贼已踩着同伴的尸首趟过了长矛丛,正要向外突围,一咬牙,拔剑纵下。

洞穴幽暗无光,像一只僵死的巨蛇,无穷无尽地向黑暗里延伸出去,只有一阵阵寒气从深处透出,激出了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风昆仑摸索着洞壁缓步前进,陈原的足迹并不难追踪,风昆仑一路追下城墙,不多时便在一处断壁后发现了这个洞穴,黑暗中他能触摸到洞壁上残留着大片的平整石板,显是当年的开凿者很是费心费力,楼兰等西域古城城主大多富可敌国,西域又敌国林立,是以常在城中挖掘隧道以备不测。风昆仑走了一截,指间忽地触到一道细窄的凹痕,他心中一动,上下缘壁摸索一通,只发觉墙上横七竖八,竟布满了这样的痕迹,刀痕!他指间一撮,已知这痕迹颇新,只怕便是不久前留下的。

风昆仑更不敢大意,伏低身形,脚下却行进更快,声息俱灭,尘土不惊。一口气行出十余丈,脚尖踢到一样东西,拾起一看,却是一只水囊,他轻噫一声,俯身摸索,发觉这周围竟散落着四五只水囊,陈原等人偷走了水囊,必然是为了自己逃走的,为何又弃之不用?风昆仑心中疑惑,脚步越发加快,又绕过几个弯,脚下一绊,竟踢到一具温热的人体,他心中一惊,从怀中取出火折来,先前他防备有人偷袭,一直不曾取出,这时幽暗的火光亮起,照出一张扭曲了的人脸来。

“邱源!”这正是陈原的两名手下之一,风昆仑手中的火折缓缓下移,颤抖的微光映出了邱源惨烈的死状。他胸口衣袍尽数碎裂,无数细小血洞密密麻麻地布在胸膛上,火光透过小洞,照出了里面可怖的空白。风昆仑心中陡然闪过一个恐怖念头,便在此时,地道深处响起一片骇人的嗡嗡声,暗弱的火光剧烈摇动,映出拐角处的一片金光。

“绌!”风昆仑已无桐油,便开声吐气,一股霸道绝伦的真气喷出,竟将豆粒大小的火折催出一道火舌,金蚕蛊嗡的一声应火而分,风昆仑形若闪电,向旁边一条岔道窜了出去。耳听得后面蛊虫聚合,愤怒地嗡鸣咆哮,紧追不舍,风昆仑绕过一个拐角,竟撞上了死角,一转身正要反跑,旁边的沙壁中忽地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地道里蛊虫的飞动声已渐渐听不到了,风昆仑又晃亮火折,看清了陈原的模样,这位斯文和气的老板,此时披头散发,满眼血迹,衣衫撕烂,神情犹若恶鬼一般。风昆仑摇了摇头:“陈老板这是怎么了。”

陈原坐在地上,声音平缓地说道:“是蛊虫,我们刚进地道不久,邱源和马迪就不对劲了,又撑了一截,马迪发起疯来,拔出刀乱劈乱砍,我还没想到此节,只以为是突发失心疯,便下重手打晕了他,带着邱源继续逃,结果没一会儿,邱源也躺在地上翻滚嚎叫,我才想起这魔物来,慌忙逃开了,意外在地道壁上发现这个暗斗。”他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血丝密布,嘶声道:“我们都被诅咒了,谁也跑不了!”

风昆仑怜悯着摇了摇头,道:“陈老板,只怕你如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方才我在邱源身上看见了不一样的水囊,你们可是偷拿了三元堂诸人的水囊?”

陈原一愣道:“是邱源偷偷拿着的,提普不让拿,他便悄悄藏着,只有我们几人喝过。”

风昆仑道:“那便是了,三元堂诸人均是被蛊虫噬心而死,这最初的蛊虫卵,便是下在他们的水里啊。”

陈原一愕,随即疯了一般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报应啊,报应啊!”风昆仑等他笑的咳嗽起来,问道:“时至此时,陈老板可愿直言相告,你为何入大漠。”陈原喘息了片刻,方才凄然道:“告诉你又何妨?陈某确实不是商人,我真名陈中原,是陕西人士。”风昆仑一挑眉道:“原来是长安四方镖局陈总镖头,果然是好功夫,好胆识,陈总镖头也是为郡主一事进的大漠吗?”

陈中原苦笑一声,道:“陈某是走镖局行的,说到底也不过是生意人,只求安稳发财,哪敢管这样的闲事,况且四方镖局几斤几两,又有什么底气敢趟这一趟浑水?”风昆仑皱眉道:“那陈老板隐姓埋名而来所谓何事?”

陈中原道:“陈某是走镖的,这一趟当然也是走镖的。”

风昆仑奇道:“走镖?陈老板提议与马贼决战,将我们作靶子,自己趁机携水逃走,竟只是为了走一趟镖?”

陈中原惨笑道:“正是,你大概也知道,年初三月在甘陕道失镖的镖局子,正是我中原镖局,我为压下此事,几乎赔进先父打下的身家,而约莫一个月前,局子里来了位客人,出手极为豪阔,要我们穿过大漠,务必在月内押送一件要紧事物去轮台,我本来不想走大漠镖,但那人一出手便是两万两银子,转口又加到三万两,我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一时鬼迷心窍,竟就应下了,没想到,嘿嘿,陈中原一辈子走镖,终究还是将军难免阵上亡。”

风昆仑皱眉道:“那人的姓名陈兄可否告知?”

陈中原哂然道:“风兄当陈某是第一天走镖吗,镖行第一行规,便是不可私泄主顾身份,陈某虽然不堪,祖传的行规却是万万不可违的。”

风昆仑道:“陈总镖头莫非以为自己还能走完这一趟镖吗?”

陈中原脸上浮起一片死灰,嘎声道:“我不成啦,这一趟镖光保银就已有数千两,我中途失镖,四方镖局便是倾家荡产也无力赔付,可惜我那妇人全无一技之长,如何当得起这样的摊子?我那两个儿子,却连拳法都没学全……”

风昆仑躬下身子来,沉声道:“陈总镖头,若你信得过我的话,不如将镖托付给风某,风某必然将镖带到,保你全家无事。”陈中原死灰一般脸上忽地浮起一片红色来,一把攥住风昆仑手腕:“风,风公子,你说的可是当真吗?你,你若是能救我一家,我便是做牛做马也甘愿,你,你立个誓!”风昆仑抬起手来:“在下立誓为陈老板送镖,以照顾四方镖局一家老小,若违此誓,叫我被金蚕蛊万虫噬心而死。”

陈中原舒了一口气,道:“多劳风公子高义,我也不能隐瞒了,那托镖之人一口南京口音,却不肯说姓名,其他人都叫他‘湘君’,也不肯说接镖之人的姓名,只说送到轮台的府衙里便是。”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件灰布包裹来,谁能想得到,镖银便已有三万两的物事,竟只是这么个灰布包裹。陈中原拆开包裹,双手已是抖个不停,风昆仑轻轻接过,只见里面尽是玉器珠宝,还有不少金锭,不由皱起眉头,这些财物虽然贵重,但也不过数千两的价值,何以让那湘君耗巨资万里西送?

陈中原将几只玉壶抛开,拈出一只小小的石头来,色做纯黑,只三寸多长,堪可一握,背面凹凸不平,不知刻了些什么花纹。陈中原喘息道:“这些珠宝,都,都是幌子,那‘湘君’要押送的物事,仅是这一枚小石头而已。”风昆仑将这小石头在手中翻覆看了几遍,眼中忽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嘴角浮出一线冷笑,点头道:“陈老板放心,在下定然保你全家老小安然无事。”

陈中原目光越发涣散,已看不到风昆仑的古怪神色了,他最后一件心事已了,身子陡然松弛了下来,随即却开始剧烈震动,脸上的红光潮水一般地退去,泛起一片诡异的金色来,他一把攥住风昆仑手臂,直捏的骨头咯咯作响,双目圆瞪,口中嗬嗬叫道:“我……蛊……谢,谢……杀,杀……我。”

风昆仑俯视着四方镖局的总镖头,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怜悯,缓缓抬起手来。

风昆仑走出密道时已是黄昏时分,残阳西沉,殷红如血,好像壮烈垂死的勇士,他裹着那件纯黑斗篷,大踏步走上城楼来,尼雅商队都席地而坐,乌恩左肩右腿均有血痕,阿慧脸上也溅了不少血污,他们伤势较轻,来回走动,给族人们包扎伤口,几人全身是血躺在稍远的地方,可见方才的战斗必是惨烈无比,老谭手柱长短双刀,半身浴血,坐在一处缺口处。他看见风昆仑,一跃而起,大踏步抢上来,急声问道:“陈原那厮呢?”风昆仑大略向众人述说了金蚕蛊之事,提普等人虽然恨他临阵脱逃,但想到他死状如此之惨,也都唏嘘不已,阿苏依忽然叫道:“风大哥,咱们就从陈原找到的地道走吧!”风昆仑苦笑道:“地道里有金蚕蛊,谁敢进去?出来时我怕它们逸出,便将地道口给毁了。”

老谭恨恨道:“这陈原若是不逃走,咱们必然能将马贼合围,杀个片甲不留,到时候大家都能得救,现在功亏一篑,马贼们突围一次,再也不会上当了,咱们都陪他们三人死了!”

风昆仑极目望去,只看见数里开外的沙丘后,马影若隐若现,似是有大批马队逡巡,老谭道:“马贼突围后一直游荡在远处,不走也不战,我几次冲锋,他们都远远就开始后撤,不愿和我们交锋,但又不撤远,总是远远监视着咱们。”风昆仑苦笑道:“他们已不打算和我们硬拼了,咱们可是在蒲昌海里,他们只消远远监视着,咱们就要被这死亡之海吞没。”

剩下的水囊全被陈原带进了地道,万幸老谭和乌恩在死去马贼身上搜出了几袋,马队又一次筋疲力尽地上路了,他们离开古城,向东走入蒲昌海,提普族长二十年前曾路过这儿一次,但当时情景尚不如这般恶劣,也没有致命的杀手潜伏在后,更要命的是,古城那一次伏击,耗尽了大家最后一丝热望,他们像是被抽空了精力,只是机械的走着,等着气力耗尽便就地倒下,身后约莫一里处,马贼们仍是遥遥跟着,却没有人有一回头看一眼,剽悍如乌恩,粗豪如老谭,神勇如风昆仑,人人都失去了表情,只是低头默默前进。

当晚马队就地休息,众人的水食已十分吃紧,风昆仑与老谭商议片刻,便打算杀了阿慧的马儿,阿慧一贯对他言听计从,但这时却默然以对,风昆仑虽温言告知大家已没了食物,总不能杀骆驼吃,便只能杀她的马儿了,阿慧却只是低头不语,风昆仑叹了口气,也不多说,招呼了那灰衣斗笠客走了稍远处动手。晚上阿慧无论其他人如何劝慰,也不愿吃一块马肉,只捡了些干粮碎屑吃了,旁人心有唏嘘,也没有多吃,好在马儿甚大,收拾好剩肉,足够马队吃许多天了。提普本就中毒不浅,古城大战时又受了点伤,此时只能躺在骆驼上,由乌恩和阿苏依轮番照顾,他将乌恩唤到身边,细细告诉他蒲昌海附近地势,何处有流沙,何处有水脉,乌恩听了半晌,忽然惊道:“族长你这是什么意思?马队由你指挥便是了,何须告诉我!”提普见他猜了出来,叹了口气道:“我不成啦,反正一把老骨头,也没指望能走出去了,你们却这么年轻,总该好好活下去,带着我这个累赘,怎么也不是个办法。”乌恩斩钉截铁道:“族长不要胡思乱想了,咱们在草原流浪了数百年,何时丢下过一个族人,你只管好好休息,等出了大漠,我就找人给你医治。”说罢招呼阿苏依过来照顾族长,自己扭头走开,背对着坐在三丈外。提普看着他背影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阿慧看着几人,嘴唇瓮动了会儿,轻声道:“咱们,当真是山穷水尽了吗?”老谭一屁股坐在她身后,闷声道:“你知道马贼为什么不冲锋吗?他们就像吃尸体的秃鹰,只管在天上盘旋,等着咱们慢慢困死,再来收拾后事。”阿慧咬着嘴唇道:“咱们不能逃跑吗?”

“逃?往哪儿去逃?”老谭苦笑道:“马贼们守住了后路,咱们只能往前走,这周围都是流沙,那日你也看见了,这流沙海连片木头都浮不起来,更是大得吓人,谁能逃得掉?”他瞥眼望了风昆仑一眼,略微犹豫了会儿说道:“除了你的好哥哥,以他当日的轻功和内力,也许当真能渡得过这流沙海,但也得是全力以赴才行,只怕带你出去都极勉强,更不要说这许多人了。”风昆仑裹着纯黑斗篷,独自坐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面目,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阿慧望着他的背影,猛地摇了摇头道:“风大哥不会丢下咱们的。”

这一夜阿慧睡得极不安稳,梦里似乎见着风昆仑走到她身边,自己想叫他却没有声音,想伸手却无法行动,风昆仑一言不发,转身便离去了,第二天一早她从心悸中惊醒,才知道不过一梦,舒了口气,她抬起身子,却发觉身上盖了一件粗厚的黑色斗篷,正是风昆仑随身罩着的那件,不由心中一甜,起身张望,轻声唤道:“风大哥,风大哥。”没有人回应,她环视一周,心里忽地一紧,站起身来,叫道:“风大哥?你在哪儿?”叫声惊动了周围人,族人们纷纷起身帮忙寻找,营地很小,眨眼便找遍了,却没有风昆仑的身影。

“他走了。”老谭低声道,他蹲在地上,昨夜风昆仑睡过的地方,一条淡淡的足迹通向流沙里。阿苏依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他不会就这么走了的,他答应我要带大家出去的。”一个族人冷笑道:“在这蒲昌海里,谁还管得上别人,中原人满嘴都是大道理,生死关头,还不都是贪生怕死?”这话就如同一只引线,将人们心中一大桶浮躁的邪火都引得蠢蠢欲动,又一人骂道:“还道是个有胆气的汉子,到头来也不过如此。”“我们可没有打过什么郡主的主意,这群恶狼都是被他们中原人引来的,最后只管自己逃之夭夭,看也不看咱们一眼。”“嘿,谁还管的上你,他连自己的女人,不也一样丢下了吗!”阿慧坐在沙地上,呆呆地看着一平如镜的流沙海,似乎没有听见几人的咒骂。

“都闭嘴!”老谭忽地怒喝一声,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他大踏步站起来,喝道:“走便走了,有什么好说的,他本事大,自走自的路,咱们水食都在,便走自己路便是!”尼雅族人本来都豪迈友善,但如今历尽磨难险阻、生死考验,平日里许许多多怎么也想不到的阴暗念头尽数冒了出来,有人被他当头一喝,立马心生怯缩,羞愧不已,有的人仍是喃喃不休。

一个族人忽然叫道:“咱们和马贼们无冤无仇,他们全是冲着这几个中原人来的,咱们将他们交出去,说不定便能平安无事!”另几人眼中一亮,也站起身来,几人隐隐将阿慧围在中心,老谭眉头皱起,正要怒喝,另一人急道:“老谭,你当年被族长所救,这么多年来受了我族多少恩惠,现在也要忘恩负义吗?”老谭双目圆瞪,连喘粗气,过了会儿才嘿声道:“好,好,好,谭东城自负好汉,怎能做这等忘恩负义之事呢?”说到最后几个字刻意说的格外加重。

阿苏依又惊又急,叫道:“爷爷,爷爷,你快起来。”回头看去,却见提普面色蜡黄,竟是方才急火攻心,毒性发作起来,晕了过去。领头那族人叫道:“乌恩,你还不快来帮忙?”乌恩却只是守在族长身边照顾,既不起身襄助族人,也不为阿慧解围,那说话之人啐道:“嘴上说的亲近,生死关头还是缩头乌龟!咱们自己上!”说罢当先挥刀劈出。

阿慧自风昆仑不告而别后,便一直魂不守舍,这时骤然成了众矢之的,仍是呆呆地立在原地,浑不知身处何地,那族人抢上三步,看着少女神色凄惶,想到这些日子朝夕同行,倒有些不忍,用刀背挥了出去。阿慧听得劲风袭来,竟也不知躲避,忽地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伴着一声惊呼,那柄钢刀远远飞上天去,跟着便是叮叮当当一连串锐响,几名族人矬退数步,钢刀依次落在沙地上,一人叫道:“好哇,汉人们奸猾狠毒,果然都是一般货色!”出手的却是那斗笠汉子,这时他肥胖的身形竟似比往常高大了几分,右手横着那柄长不及二尺的断剑,仍是一言不发,斗笠纹丝不动,透着一股子森然阴冷。正没计较间,只听得老谭哼道:“尼雅人何时变得如此自欺欺人,从那夜山丘突围,到前几日楼兰大战,你们跟马贼的梁子还嫌小吗,就是绑了他们,又能如何?”

几人听了,均觉得心中气馁,又见识过两人的功夫,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个个只得悻悻坐下。

这一日行程众人一路无话,傍晚时因水食匮乏,尼雅族人便集中起来喝水,一只水囊尚未传完,便已几乎两面紧贴,最后那人连抖数次,也再也倾不出多一滴水来,又气又怒,这时一只轻巧的水囊递到他胸前,却是阿慧将自己的水囊捧了过来,螓首低垂,看不见神色,低声道:“对不起。”那族人原本心生愧疚,听到这“对不起”,又想起那“拖累”的念头了,心肠又复刚硬,接过水囊便闷声喝了起来。

阿慧仍是低头不语,默默走回原先坐着的地方,将脸埋进双臂之间,枕在屈起的双腿上,蓦地双肩轻轻抽动起来,像平湖的轻波,像时落的花朵。这时脚步轻响,似是有人走近,接着右脚边放下了一物,阿慧肩头一停,抬起脸来,却见得右脚边躺着一只半满的水囊,她回头望去,众人均各自坐着,那斗笠客待在不远处,黑色袍角尚在微微晃动,阿慧望着他抿嘴不语,许久唇间才吐出无声的两个字来:“谢谢。”

这一夜众人生火分食剩余的马肉,阿慧仍是一个人坐在远处不愿吃,背后一人轻巧地走了过来,却是阿苏依坐到了她身边,两人均不说话,四只眼睛遥遥望向黑沉沉的大漠。过了许久,阿苏依才哑声问道:“风,风大哥不会就这么走的,是吧。”

他问过之后,却没有听到回应,又沉默了许久,阿慧平静的声音才响起来:“我本是郡主的近身侍卫,我纯是为了郡主一事,方才进的大漠,明教要截杀的正是我这样的人,我和他相识在浙北双槐村,那时郡主行踪暴露,我和先生一路护着小姐杀出重围,终于逃不掉啦,终于遇上了他,那时,不管是侠士还是歹人,不管是好心还是野心,全天下的英雄好汉,哪一个的目光都在小姐身上,而只有他,看见了我,是他帮我挡下了天南高手砸下来的巨锤,是他三番两次从绝顶厉害的对头手上救下了我,小姐与他已是咫尺之遥,他却不顾自身安危,在我中毒时愿意以命相替。

“最初他出现时,我当他是恩人,又敬畏又感激,后来和他一同上路,听他谈论江湖和今古的轶事,听他在江面上吟悲伤的诗,我已把他当做了哥哥,又好奇又温暖,再到后面屡次出现险情,好几次几乎已是绝境了,他便如同天神下凡般出现,带领我们转危为安,我反而没有那么多惊奇,我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了。”阿慧忽地停了下来,抚着着自己的胸口,轻声道:“你知道吗,那日我中了言家的尸毒,全身血液都是剧毒,他为了救我,用了换血之术,将自己的血换进了我身体里,从那时起,我便觉得像是一颗种子种进了我身体里,不停地发芽、生长,他就是太阳,见不着他,就要难受地要枯萎,好容易长成了花朵,以为不用见着他了,那花儿却一点点挠着我的心,折磨得要命,这时候,他就好像那花儿底下的花萼,好像鸟儿身上的翅膀,像胸膛里的心脏,永远离之不开,我知道,我再也离不开他了。先生疑心病很重,一直猜疑他另有所图,但我知道不会的,我也不敢说他是为了我而来的,但不知怎么,我就是知道,他决计不会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情来。”

这些话,她不曾对亲如父兄的先生说,不曾对温婉平和的小姐说,更不曾对那太阳、翅膀、心脏一般的风大哥说,却在这大漠般荒凉的夜晚,说给了这个小弟弟听,念及此处,阿慧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转念一想,又有些自嘲,明夕何夕,自己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呢,在意这些做什么,可能连那藏在心里的花朵,也要埋在浩瀚的风沙里了。

第二日,那幽灵般的客栈又出现了,族人们又振奋起了精神,朝着那客栈进发起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大漠里星辰日月自顾升落,而旅人们却丢掉了时间,好像是在艰难前行,又好像一动也没有动,那客栈依然是怎么也到不了,大家像是进入了一种恍惚的梦癔中,竟似忘了身后虎视眈眈的敌人,忘了上次久追不至的失败,好像就这么走下去,就能走出大漠一般,老谭知道,天狼缇骑已无须出手,再过两三日,大家精力耗尽,便会就地倒下,再也站不起来,而队里的人们已经连爬出泥泞的气力也没有了,一贯精强的乌恩只顾着守在族长身边,阿慧失魂落魄,斗笠客孤僻沉默,晨昏如转屏般无知翻转,只有老族长的病越来越重。

第六日上,老族长再没如往常般醒来,阿苏依扑在爷爷身边大哭,老谭与阿慧虽然伤感,却没能说些什么,毕竟这一路已经见了太多死亡了,乌恩呆坐在族长身边,过了许久许久,阿慧正想去劝慰几句,乌恩忽地抱着族长站起身来,将他身子用绳子绑在自己背上。老谭看他举止有异,急问道:“你做什么?”乌恩不答,猛地跳上骆驼,发力一抽,骆驼长嘶一声,带着他反身向缀在身后的马贼们冲去。

那斗笠客飞身跃上另一匹骆驼,紧跟着他冲了出去,老谭等人回过神来,纷纷打马跟了出去。狼骑跟的并不远,眨眼已冲至眼前,这次他们却没有后撤,终究是要与马队做个了断了,眼看越冲越近,忽听得一声轰然大响,阿慧只觉身子一轻,地面陡然塌了下去,黄沙暴雨般倾下,似乎高处冒出许多人影来,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什么也看不到,就这么跌跌撞撞昏昏沉沉地被人拉着走,待到摘下眼罩,已到了一处大堂上,只见得大堂中央坐了约莫五六群人,均是绑缚手脚,神情委顿,衣饰各异,但都是中原武人打扮。大堂上首坐着三个人,左手一人黑面虬髯、体格粗壮,背上露出一只黝黑的大刀刀柄。右手一人双眼微眯,一脸市侩神气,正是那怨春风的掌柜,居中是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者,闭着眼睛,瞧也不瞧堂上众人。

那大汉赤那站起身来,面向众人高声喝道:“你们这群宵小,不自量力,贪得无厌,郡主既已入我明教之手,岂是你们能染指的,之前死在沙漠里的人,算是小惩大诫,算你们走运,今日是不动明王寿辰,老子不想杀人见血,想活命的,你们每人割一只耳朵下来算是交待,叫你们知道我明教的厉害,然后每人领三日的水食,便快快滚回中原吧!”

那几堆人原本也都是壮志踌躇的武林豪士,但历经大漠种种劫杀,个个心如死灰,只道必死无疑,哪知忽然听到还能生还?有几人竟半信半疑,不敢相信这是真话,一人率先站起,生的高大魁梧,剑眉英武,虎虎生威。

掌柜一样眉梢道:“哦,原来是长沙刘家的回魂刀,刘大少爷有何见教?”那姓刘的一声不吭,大步走到一队黑衣人身前,接过刀来,一把割下自己的右耳,两个黑衣汉子立马送上水囊食物,甚至还有一件衣物,水食衣物上均绣着鲜红的火焰标志,他惊喜交加,不住道谢,匆匆就向外奔去,奔的太急还摔了一跤,堂上黑衣汉子均是哈哈大笑,他毫不在意,一溜烟逃了出去,眼看果然没有阻拦,众人纷纷起身效仿,他们唯恐这伙魔头有变,竟挤着抢刀要去割自己的耳朵,丑态百出,不一而足。一个白须老者捂着右耳,正要走出去,老谭瞪眼看着他,猛喝道:“白头隼屠万当年孤身独斗泰山群盗,何其英雄,今日竟沦落到摇尾乞怜!”

屠万身子一震,偏过头看到了老谭,一张脸登时通红,叫道:“谭定海好大的名头,还不是也沦落到这里!东南三杰是不怕死的好汉,我老屠却是贪命的庸人!”说罢低下头快步逃了出去。赤那冷哼一声,踱步走到他们身侧,道:“几位倒是硬气的很啊,要耳朵还是要命,你们自己掂量吧。”老谭耸身站起,破口骂道:“阴谋诡计,下毒种蛊,算什么好汉!有种的单打独斗,跟爷爷手下见个真章!”

赤那眼睛一眯,点头道:“谭大侠骨头硬,很好很好!”也不管他,扫了扫其他人道:“你们呢,是要跟着他强项,还是乖乖学别人保命?啊哈,小姑娘,却忘了告诉你,你没得选的,铁定要陪着我们了。”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女人是我的。”赤那霍然回身,只见姬天成一脸狠戾神色,缓步从一处阴影里走上堂来。赤那神色一变,怒道:“姓姬的,你怎么找到这来的。”姬天成一脸狞笑:“你们有潜行跟踪的狼崽子,老子难道便没有能人了吗?杀!”他话音未落,那神秘忍者诡影再现,惨叫声迭起,三名黑衣汉子捂着喉咙倒下。

堂上数十名黑衣人一齐拔出刀来,将两人围在阵心,姬天成傲然而立,一脸轻蔑神色,赤那使个眼色,一名黑衣汉子厉喝一声,挥刀扑上,也不见姬天成如何动作,只听得砰地一声大响,犹如火器炸裂,那汉子嘶声惨叫,全身火苗乱窜,倒地翻滚,旁人骇然失色,纷纷躲开,赤那飞身跃上,刀光一闪,那人身子一瘫,终于不动了。

赤那目光如电,朝姬天成瞥去,狠声道:“琉璃珠?你是神机营的人?”姬天成指间正拈着两枚猫眼大的小珠子,色泽青碧,其内隐隐似有暗红流动,闻言冷笑道:“神机营算什么东西,也配的本少爷屈身?”他环顾一圈,点头道:“贵教的客栈倒是考究,全是木头,倒也不惧风沙,却不知可经得起我两粒琉璃珠?”  

赤那脸色铁青,尚未开口,那掌柜站起身来,抚掌笑道:“姬公子莫要恼怒,敝教在沙漠中所设障碍,只为清除不自量力,意谋对本教不轨的宵小们,若是冲撞了公子,老夫代为陪个不是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公子的威名,敝教也是久仰的了。”

姬天成冷笑道:“说的好生好听,贵教月前干的大事现已天下皆知,何必跟我装傻充愣,今日避过了,明日还不是要在昆仑山头见面?”

掌柜轻嘿一声:“一日总有一日好,何必想那么多?况且世人三人成虎,往往自作聪明、弄巧成拙,那也是屡见不鲜了,姬公子是聪明人,想必看得清局势。”说话间他袖子滑落一截,露出一只橙黄的金环来。姬天成脸色一变,道:“蛊神环!你便是金蚕蛊主!”掌柜的不动声色地将金环收了回去,淡然道:“姬小公子好见识,想必得了不少姬老先生的教诲吧。”

姬天成面色忽青忽白,变了几变,暗忖此事确是不好相与,哼道:“此事便算做罢,日后大家青山绿水,江湖再见!”掌柜拱手道:“爽快!姬公子请便!”说罢一挥手,黑衣人众立刻让出一条通路来,姬天成左右环顾,大步走上前去,这时那居中的老者忽地开口道:“小子,以你的武功,也算得上江湖上的出色人物了,为何却要假托姬氏,弄虚作假,不敢以真身示人?”这老者虽开了口,仍闭着眼睛,显是漠不关心。

姬天成神情巨震,老者的话分明是说他并非姬云峰之子,他正了正神色,嘿然道:“老先生的话倒是刺耳的紧啊,在下的老子又不是你亲爷,用不着挂心,我倒是奇怪,天狼缇骑也是好大的名头,却是何时加入了明教?弄虚作假四字,嘿嘿,大家心照不宣。”

赤那与掌柜脸色均是一变,姬天成冷笑一声,转眼向阿慧望去,阿苏依蓦地大叫道:“你敢碰慧姐姐一根头发,风大哥一定绕不过你!”

赤那与掌柜对望一眼,一起哈哈大笑起来,阿苏依面色涨红,叫道:“你们笑什么,风大哥定会回来救我们的,他一到这儿,你们全都得跪地求饶!”风昆仑虽然不告而别,但在阿苏心中,仍对这个屡屡化险为夷的大哥哥崇敬不已,心中一直存着个念想,他的风大哥能奇迹般出现,再一次绝境逢生。好半天赤那止住笑,一挥手道:“好罢,把他的风大哥抬上来,让这小子好好亲近亲近!”

两个黑衣汉子应声走下,不一会儿抬上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来。几人认得清楚,这人正穿着风昆仑的白衣,全身污迹斑驳,脸上血肉模糊。阿苏依颤声道:“你们骗我,这不是他,你们随便找了具尸体,便说是……”

赤那轻蔑笑道:“怎么不是他,我们一日前在楼兰古城以东,蒲昌海流沙外百二十里处发现了他的尸体,除了你的风大哥,还有谁有能耐渡得过那么大一片流沙?这厮也当真了得,竟生生游过了百丈沙海,可惜啊可惜,大漠里流沙何止千里?他无水无粮,逃走也不过是比你们晚死几日罢了,他自知难逃,不愿在我们手中受辱,先砍烂了脸再刎颈自杀,昨日才被我们找到,也是造化弄人,没想到反而死在你们前头,哈哈,哈哈。”

蓝影闪动,阿慧无声无息地走到尸体前,怔怔地跪了下来,她颤抖地伸出手,轻轻触着那张血污狰狞的脸,既想为他拭去血迹脏污,再看一眼他原本的模样,又怕弄伤了那些可怖翻起的皮肉,一时像是呆住了,只有眼泪一滴滴落下,滑进她颤抖的嘴角里,落在他敝旧的白衣上。赤那冷眼旁观,哼道:“死都死了,哭个什么!”正要抬手去揪阿慧头发,忽地颈边一紧,已被一人扭住脖子,老谭在身后冷冷道:“离她远点!”赤那骂道:“妈的,这厮没被绑住吗?”

掌柜道:“谭大侠是猛虎,岂是绑人的绳子栓得住的,阁下假意被擒,是存了釜底抽薪、背水一战的心思了吧,可是眼下谭大侠长短双剑均不在手中,对付区区已是头疼,再加上姬君和那位东瀛朋友,尊驾又有几成胜算?”

谭东城哼道:“老子身入虎穴,便没想着要活着出去,能拼几个,便是痛快!”说罢便要手上加劲,这时掌柜的一掌忽起,却不是来救赤那,而是拍向形若失魂的阿慧,阿慧呆坐在风昆仑身畔全然不知躲闪,谭东城怒骂一声,甩开赤那,飞掌来救。掌柜见他出手,蓦地收掌,长笑道:“谭大侠嘴上厉害,手段终究还是不够狠辣,如何跟我们斗?”说话间掌如飞影,一连攻出二十余招,谭东城只得出手拆解,对方出手极快,一沾即走,全不和他硬拼,他更忌惮这金蚕蛊主周身毒药,一时被压在下风。

赤那被使诈擒住,心中恼怒无比,正要上前夹击,忽地一人扑在身前,挡住了去路,正是乌恩。赤那上下打量了这个精壮汉子一番,忽地开口道:“你是乌恩,你可认识我?”

乌恩点头道:“你是那晚上突袭马队时的狼骑首领,你刀法很高,我不是你对手。”

赤那道:“我叫赤那,蒙古语中便是苍狼王的意思,缇骑头狼便是老子,你明明是蒙古人,为何与这群精绝番子混在一块?”

阿苏依听了这话陡然睁大了眼睛,瞪在乌恩身上,他小时便喜欢由乌恩带着玩耍,哪里知道自己从小最敬仰的英雄,最喜爱的兄长,竟是蒙古人?

乌恩略一沉默,道:“我小时家里在战乱中破败了,父母都死了,我在草原上冻得奄奄一息,是提普族长救了我,他不以我是曾欺凌他们的蒙古族人而歧视我,尽心尽力将我养大,还带着我走南闯北,四海行商,我的养育父母是尼雅人,我的兄弟亲朋是尼雅人,我此生只为尼雅族人而存。”

赤那哼道:“婆婆妈妈,尽是废话,能用奇招伤我,也算是条汉子,我看在你同族的份上,便收你入我天狼缇骑,日后纵横大漠,潇洒快活,岂不是胜过辛辛苦苦地倒运货物?你杀了这几个番子,便当纳了个投名状罢!”

乌恩摇头道:“你既认出了我的蒙古名字,便该知道‘乌恩’二字是真诚的意思,这是族长给我起的蒙古名字,他以真诚之心待我,我也不能负他,你不必多言。”

赤那骂道:“还道你是个人才,终究是个蠢货!拔你的刀来,老子便送你去见那狗屁族长!”说罢他钢刀掠过,已将乌恩双手绑缚绳索斩断。乌恩早已全神戒备,立马贴地滚出,将一柄刀抢在手中,反手挡住赤那劈来一刀,激出一溜火花。

两人上次交手,乃是马贼夜袭商队的混战里,兵马杂乱更兼暗夜难视,都试不出对方真实本领,这时却是全力以赴的生死搏杀,乌恩从小随提普族长走南闯北,但凡遇上习武之人都要学习几招,便这么东鳞西爪地学了十几年,虽没有真正的名师指点,却凭着天生武勇、久经搏杀,教他独辟蹊径,练出一身战阵无敌的外门功夫来,他数门刀法错杂开来,招术飘忽百变,狠辣一以贯之,更兼之应变极快,上阵搏杀,实不弱于中原武林的刀法名家,两人的功夫均偏外家,一交上手如同恶狼撕咬,翻腾纵跃,凶险无比。乌恩步步紧逼,刀刀不离赤那要害,竟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不多时身上已添了两道血痕,忽听得赤那一声“着!”,乌恩大腿上挨了一下,鲜血长流,他不退反进,长刀直落,却将赤那衣袍下摆切下一截来。赤那冷哼道:“无知蠢货!”乌恩咬牙不语,再斗几招,他肩头左腰接连挂彩,仍是奋力抢攻,鲜血飞溅出去,一滴滴射到阿慧苍白的脸颊上。

那一厢老谭与掌柜交手却好看得多,老谭掌法大开大阖、掌掌都是开碑裂石的重手,掌柜大袖飘飘,形若蝴蝶,只在老谭身前身后弄影,场中练家子均看的清楚,老谭自大漠中屡经恶战,又饥又渴,已落下了不小的内伤,这时拳拳打空,不多时便要支撑不住。又是两掌拍出,老谭身子一晃,掌力居然发不出去,身子弓起,似乎就要摔倒,掌柜心中一喜,却不近逼,左手一扬,两只金镖激射出去,老谭肩头中镖,啊的一声大叫,仰面倒地。掌柜怪啸一声,纵身欺上,右手擎出一柄铁锏,直刺老谭胸口。

铁锏要看便要及胸,老谭身子忽地一缩,让过胸口要害,铁锏刺进左肩里,同时他右手一挥,腰间射出一道寒光,破空无声,快极稳极,袭向掌柜咽喉间。这一下变起突然,掌柜俯身下击,几乎是将自个喉咙送了上来,再也躲闪不及,要看便是穿颈之祸,那寒光忽地凌空一折,向右刺去,“当”的挡住姬天成的折扇。此时他折扇收起,扇骨上伸出半尺来长的一截钢刃,便如同短剑一般,而老谭手中的寒光,却是一柄长仅盈尺的短刀。姬天成笑道:“掌柜只见过他的斩马剑和小太刀,却不知倭刀中尚有自戕的肋差吗?”

说话间两人以短攻短,打得极是激烈,掌柜险死还生,不料竟是他出手相救,一时说不出话来,转眼看到阿慧神情木然,正自站起身来,急声叫道:“莫要放走了郡主内侍!”飞身向她扑了过去。

他话音方落,姬天成身形一晃,蓦地掠过一丈之遥,疾刺掌柜后心,掌柜缩身躲过,骂道:“姓姬的,你到底是哪一伙的?”姬天成笑道:“姬某早就说了这个女子是我的。”掌柜心知自己一时说多了话,暗自恼怒,瞥眼却看见老谭向阿慧、乌恩那处冲去。两人齐齐大喝:“哪里逃!”撇开对手扑了过去,老谭缩身躲开,肋差迅捷绝伦地分刺两人,三人堵在大堂正中,一会儿与这个交手几招,一会儿与那个递出几剑,轮番交手,战成一团。

阿苏依却没有看到这三国争雄般的精彩决斗,他眼看乌恩身上鲜血越来越多,抓住阿慧手臂哭喊道:“慧姐姐,你快帮帮乌恩啊!”阿慧如梦初醒,正缓缓偏过头去,只听得一声大叫,两头狼身影一合乍分,血光迸溅,乌恩踉踉跄跄退出数步,右半边身子鲜血狂涌,一只抓着钢刀的右手飞上天去,赤那狂笑道:“见你的族长去罢!”踏上一步,刀锋迎头砍下。

力劈华山,本是刹那间的工夫,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闪过,阿苏依不要命地扑了过来,赤那目光也不一斜,右脚飞出,将他远远踢了开去,长刀仍是直直斩落。便在这慢下的千分之一刹那间,乌恩身子如濒死的饿狼般弹了起来,左手凌空捞住那还攥着钢刀的断臂,反手挥出,他以左手刀出反手刀法,刁钻已极,那只右手又长出一截,这一刀一往无前、避无可避,赤那狂呼声中,已被刺入小腹。

“叮”的一声脆响,赤那低吼退后,小腹处鲜血长流,却不见肚肠,乌恩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左手还紧紧攥着那只持刀断臂,刀身上却嵌着一枚小小的铜钱。那老者仍坐在椅子上,身子却直了起来,方才,正是他发出铜钱,在间不容发间打落钢刀,救下了赤那。

方才乌恩断臂反击,败中取胜,堂上连三人在内,都被那惨厉一击震住,一时停手罢斗。老谭望了望乌恩,又望了望仍坐在堂上的那老者,蓦地惨笑一声,随手抛开肋差短刀:“罢了,罢了,阁下如此武功,栽在你手里,也不算我谭东城亏了。”那老者仍是一副闭目入定般的神色,方才除了老谭等三人,没人看出是他出了手。

掌柜收敛心神,轻笑道:“谭大侠倒是识时务的紧,只是……”话未说完,他蓦地神色剧变,喝道:“星宿一煞,你好大的胆子!”方才三人失神的一刹那,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潜了过来,竟无人发觉,此时一柄断剑正抵在掌柜的后心上。

奇变陡生,掌柜勃然变色,骂道:“星宿一煞,你还敢趟这浑水,是嫌在天南手上吃的苦头不够吗!”姬天成和老谭均听过星宿一煞的名号,知道是青海观的高手,数个月前青海观不知何故,在江南全军覆没,此人也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混进了尼雅的商队里。掌柜只觉后心断剑越送越深,不由心里发毛:“这厮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可不能逼他太紧。”连忙闻言道:“阁下之行所为何事,我们也清楚的很,眼下陈中原已死,你与‘湘君’之约既践,咱们何必再拼个你死我活?”斗笠客不为所动,低声道:“你放他们走,我便放了你。”

他声音一出,掌柜忽地惊道:“你不是卫无恨!你,你……”那斗笠客哈哈笑道:“现在发现,不嫌太晚吗?”笑声中,他一把揭下黑纱斗笠。斗笠落下,堂上发出了数声惊呼,阿慧和阿苏依惊喜交加,喊的是“风大哥”,老谭喊的是“姓风的”,赤那和掌柜均是气急败坏的“臭小子”,而这许多呼喊中,却有一声最为惊撼人心,那入定般的老者猛地站了起来,他双目圆瞪,双拳握紧,几乎是吼叫了出来。

“姬云峰!”

这话犹如一只坠落的琉璃珠,过了许久才落在堂上,猛地炸了开来,阿苏依和阿慧四只眼睛睁得浑圆,老谭也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掌柜、赤那和一众黑衣人先是震惊地看着他,随后个个面色古怪,落在姬天成身上。

姬云峰也笑道:“姬某倒也奇怪得紧,何时多了这么大一个儿子。”姬天成脸色铁青,忽地一扬手,一道青光向他射去。姬云峰手腕一扭,已将掌柜挡在身前,后者急忙一挥手,那只金环脱手飞出,正撞上琉璃珠,轰得凌空炸开。掌柜惊魂未定,破口骂道:“姓姬的,你敢杀人灭口?”却不知他骂的是哪一个姓姬的。姬天成微微低下头,从下往上死死盯着掌柜身后的人,仿佛要用目光剜下一块肉来。

姬云峰一转眼望向那老者道:“‘神算名捕’范老爷子追踪我十二年,终究还是教你追着我了。”老谭惊道:“六扇门总捕范柳山?”范柳山名重江湖,更是公门中的高人,谁能想得到竟会远避大漠,做起了明教和马帮的首领?

范柳山道:“老夫当年搭上了一十七位名捕的性命,总算才记住了你的声音,姬公子武功大进,当真是可喜可贺啊,却何时当了商队的保镖?”他声音冰冷,一字一句都如同是钢刀刮骨。

姬云峰回道:“姬某背上三处伤口,也是记挂老爷子紧的很,老爷子放着刑部的清福不享,却又为何来大漠里冒充逆党马贼?”他声音怪异难言,众人却听着如沐春风。

范柳山哼道:“我放了你的朋友们,你便放了我的人如何?”姬云峰颌首道:“范老爷子高见。”扭头道:“谭大侠,你且向范老爷子讨些补给,带着乌恩、阿慧,还有这些尼雅朋友们速速离去吧。”

掌柜被他偷袭擒住,愤懑难言,对着赤那一使眼色,赤那会意,抢上前一刀向倒地的乌恩劈去,姬云峰右脚飞踢,那地上的斗笠势如飞盘,直向赤那削去,赤那连忙躲开,同时他右手一送,剑刃已刺入数分,掌柜又惊又骇,忙叫道:“停手,停手!”

姬云峰道:“阿慧,掌柜的松了口,你还不快扶乌恩出去。”

掌柜高声道:“慢着,姓姬的,谁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这儿这么多人,你将那剑后撤一分,我们便放一人,等到人全放完,你须退到五步之外!”

“如此甚好。”

阿慧急道:“那风……,大哥你岂不是一个人留在这儿。”姬云峰温言道:“阿慧,你听话随谭大侠走,我自有办法脱身。”他目光仍是温润一片,叫人心神宁定,阿慧还要再说,一只手掌搭在她肩头,却是老谭:“咱们先走,才能叫你姬大哥无后顾之忧啊。”阿慧低下头来,轻轻点了点头,扶起乌恩向外走去,尼雅族人们跟在后面,路过他身边,个个躬身行礼,当日辱骂他的几人均有羞惭之色,姬云峰一一点头,老谭落在最后,望着他欲言又止,过了会儿才闷声道:“小子,我们在楼兰城等你。”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待这最后一人也出了门,掌柜已与他拉开五步距离,他松开一口气,正要发难,忽觉背上一寒,一股无质无形的寒意透过肌肤直入脏腑,他明明已退开五步,却如同数十支兵刃一齐抵在他背上一般,他冷汗蹭蹭而下,一句“杀”已行在口中,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范柳山往前踏出一步,站在掌柜左侧,遥遥对着姬云峰,随着他一步踏出,掌柜只觉压力陡然轻了许多,连连喘息起来,但仍是不敢迈步,范柳山沉声道:“咱们已信守诺言,姬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姬云峰悠然道:“阁下沙漠里的手段何其狠辣,在下好歹要叫朋友们走的够远了才放心吧。”他口中说话,杀气丝毫不减。这时右侧一人也踏上一步,伴着一股冷厉的气势,却是姬天成。姬云峰笑道:“好啊,我的儿,这时来报仇了?”姬天成不答反问:“你却要多远才放心?”姬云峰漫不经心回道:“多少要诸位陪我一炷香工夫罢。”除掌柜外,三人都隔了数步之遥,嘴上机锋,意态潇洒,心神却毫无懈怠,神识如刀似剑,眨眼间交锋上百次不止。

范柳山忽问道:“在下一直有一个疑问,姬公子若是没死,那此人是谁?这大漠中除了你,还有谁有能耐渡的过流沙海?”他朝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偏了偏头。

姬云峰露出讥诮神色来:“阁下算无遗计,玩弄我们于股掌之中,怎会猜不到?”

姬天成哼道:“你冒了星宿一煞的身份,那此人想必便是卫无恨了。”

姬云峰摇头:“蠢儿子,他们也说了,卫无恨有什么能耐能渡得过流沙海?即便是我,要是负了一人,也游不过去,更遑论还要再返回商队了。”

范柳山陡然惊道:“莫非是陈中原?”

姬云峰叹道:“范老爷子果真不愧名捕之名。”

赤那呸了一声:“陈中原几斤几两,就能游过流沙海了?”

“莫非你们忘了吗,苏哲那一日身中金蚕蛊,身手突飞猛进,力量大得惊人,我才知道,金蚕蛊入脑,可以催发人体潜能,中了金蚕的陈中原,自然也足以度过沙海,后来在密道中陈总镖头蛊虫即将发作,我以‘落星手’的重手法封住了他的几处大穴,强令蛊虫不致立时破体,我答应为他送完这趟镖,他便答应替我死一回,再后来他度过沙海,穿着我的衣服,伤了头脸死在沙漠里,自然会被你们当成我。”

范柳山略一沉默,道:“既然如此,陈中原西来何事,你想必也尽知了。”

姬云峰叹道:“天下都在传言郡主为明教所掳,‘湘君’身为郡主秘密护卫,怎会袖手旁观,只是他老谋深算,并不轻信江湖传言,他深知世间最看重郡主的,并非明教,而是朝廷,哪怕找不到郡主,也不能教她落在别人手上。而试想若是任一方势力得到了郡主,找到秘宝前都得秘密行事才对,怎会这么容易就被发觉了行踪,惹得全天下都来找麻烦?原来天下人都想错了,郡主并不在这大漠里的家伙手中,这幕后的人物既是自己全力以赴搜寻郡主,而更在意的是不能让别人找到郡主,于是便索性放出假消息,将意图不轨的野心家们都诱到大漠里来一一除掉,一面引出了潜伏的势力,一面扫除了许多对手,还能能挑起明教与武林的争端——这也是你们放走了一部分人的原因罢,武林纷争越多,江湖越发浑浊,于自己便越有利,只因这幕后人脱身其外,并不在江湖之中,除了朝廷,还有谁有本事造出这一石三鸟之局,可怜大家兴冲冲地闯进大漠,却发现既没有郡主,也没有秘宝,等着的只有打着明教旗号的六扇门和锦衣卫。

“我早就知道此事绝非明教所为,只可能是朝廷的引君入瓮的毒计,而‘湘君’却不敢确认,必须一探究竟方可,所以他便派陈中原来了,但此事重大,岂能轻易泄露给别人?这便是‘湘君’高明之处,他本就什么也没有告诉陈中原,只管以重金下镖,又限定时间,驱使因债台高筑而接镖的陈中原非得走大漠过昆仑山不可,而他押送的物事,”他左手取出那枚不起眼的小石头来,“此物却是明教五明子以上阶品人物的玄火信符,若当真是明教劫了郡主,见着这个信符,无论如何,也不会对陈中原不利了,而如果是朝廷所为,那此举必是陷阱,也即是说郡主也就并未落入他人手中,陈中原也就与其他人一般凶多吉少了,只怕‘湘君’心中盼的,便是陈中原此次一去不复返。但此人着实谨慎,所以又安排了一人监视陈中原,那就是‘星宿一煞’卫无恨了,青海观与点苍派合谋在江南寻找郡主,却被‘天南’张含章所狙杀,几乎全军覆没,只余下他重伤逃走,‘湘君’收留他后,便派他跟踪陈中原入大漠,此人绝不是什么什么忠义之士,但他一任为我,睚眦必报,‘湘君’只消将计就计,假说是为了对付劫走郡主的人,再告诉卫无恨这就是在江南抢夺郡主的那伙人,卫无恨偏激愤隘,不会细思,立马会心甘情愿地为他走这一遭。

“十八年前明教总坛一朝陷落,朱元璋假仁假义,不愿公开镇压明教,却十余年来一直网罗黑道人物、凶恶之徒假冒明教之名作恶,引着中原武林与明教为敌,天狼缇骑横行西北,官府却毫无建树,谁能想得到,这屡剿不灭的悍匪,就是六扇门亲手扶植起来的呢。”

姬云峰的话轻缓如风,笼罩在大漠上近一个月的黄缦疑云,终于慢慢揭开了,堂上静悄悄的,连身受挟制的掌柜,一时都惊异大于紧张,过了许久,范柳山才嘎声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明教之事的。”

姬云峰闻言默然,随即从脖上缓缓扯出一样物事来,那却是通体玄黑,与之前展示的一模一样的一枚小石头。

这石头一亮,堂上人人震动,范柳山想的是:“姬云峰竟是五明子以上的明教人物,今天怎么也不能教他逃脱了。”赤那杀气更盛:“这人要是声张出去狼骑与范爷的关系,没准六扇门要弃卒保车,千万不能教他逃走了。”掌柜虽在险地,却盘算更细:“我虽受制于人,但有范爷与姬天成钳制他,这只是个僵局,我已退到五步之外,他要是暴起伤我,就要立毙在范爷掌下,若是罢手放了我,合我们数十名高手之力,不信杀不了他!”

姬天成忽然插嘴道:“说了这么多,就算是陈中原假冒了你度过沙海,那你自己呢,你到底是如何混在商队里的,被你假冒的卫无恨又去了哪里。”这话一下惊醒了各怀心事的三人,范柳山一皱眉头:“此事也正要请教姬公子,商队最后几天一直被我等追踪,不可能混进人来。”

“你们先入为主,发现马队中少了一人,认定只有我能渡过流沙,就以为是我逃走了,却没想到,根本没有人离开,只是你们看不到了而已。”

“你是说你杀了卫无恨,将他藏了起来?不可能,马队每过一日,我们便会细细检查你们留下的痕迹,即便你将他丢进了流沙海,流沙每日都在移动,也会露出尸骨,你却是将他藏在哪儿了,难不成他当真凭空消失了不成?”

姬云峰长吸一口气:“你可记得,在我消失前夜,商队食物用尽,我与卫无恨杀了阿慧的马?”范柳山方要说“正是”,忽地想起一事,惊道:“你,你……”

姬云峰冷冽的目光在堂上诸人身上闪电般扫过,被他看到的人都无由起了一层疙瘩,“我便是那时杀了他,看来你们都没经历过水食用尽、易子而食的惨况吧,人若是脱光衣服,剥下皮来,除却头与手脚,与死马肉也没什么区别。”

堂上仿佛吹进了一股寒风,冻得人人都从内而外一阵颤栗,听着这个穿着黑衣、腆着浑圆肚子的青年轻言曼句地说话:“那一日大家功败垂成、士气沮丧,谁也没有注意到没看见那个最孤僻最不爱说话的斗笠客,那堆马肉,足让大家吃了许久,我们便是在路上一点一点吃掉了痕迹,谁也发现不了,于是陈原变成了风昆仑逃出了流沙海,风昆仑变成了斗笠客留在了商队,而斗笠客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哪怕是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只有姬天成喃喃道:“果然是天下第一大魔头啊。”

不知对峙了多久,姬云峰忽地后缩一步,笑道:“这下应当够远了。”他这一步恰到好处,将姬、范两人气势的锋头堪堪避开,两人随即警觉,生怕他乘隙反击,各自后跃,掌柜如临大赦,全力向前纵去,耳边只听到范爷怒吼道:“小子尔敢!”他随即只觉上身一轻,竟是不受控制地栽倒下去,倒转过来的时候,却看见双脚带着腰身尚在原地,自己却远远扑了出去,一溜若有若无的金线似乎从那空留的腰身上连在姬云峰手中,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传来,这便是他最后看到的影像。金蚕丝拉得笔直,果真不啻刀剑。

范柳山早已全神戒备,仍没想到他隔着五步,足不抬手不动就已将金蚕蛊主腰斩,两枚铜钱只慢了那么一瞬,分打他上下两处大穴,姬云峰忽地由极静转极动,身子跃在空中,以极不可能的姿势折叠起来,堪堪躲过两记铜钱。只听得耳后刀风飒然,赤那反应也只慢了一分,姬云峰大喝一声,腰眼发力,身子蓦地蹬直,竟从绝无可能处借力,生生向前扑出一尺距离,刀锋几乎掠着脚边而过。尚未立定身形,一柄带着钢刃的折扇已刺到胸前,姬天成反应之快几乎不下范柳山,他只是在等这个一击中的的机会。

眼看避无可避,姬云峰蓦地双膝一曲,身子登时矮了一截,啪的一声脆响,原本刺向他胸口的折扇头竟被他一口咬住。姬云峰牙关不动,一股强极绝伦的罡气却从胸腹间冲出,姬天成折扇机关尚未发动,两枚短箭已从扇柄后端倒冲出来,惊得他连忙松手。范柳山双掌连挥,万千暗器铺天盖地而来,姬云峰右足尖挑出,黑影闪过,却是那件黑色斗篷,他留在阿慧身边,却又被留在大堂的地下了,暗器打在黑布上,如同秋叶坠水,柔韧不穿,“合气盾!”范柳山怒喝一声,动作却比声音更快,暗器夹掌,飘然拍来,姬云峰早已挥掌拍出,两人隔着斗篷对了一掌,真气轰然鼓荡,激得斗篷上的暗器如万千水滴般飞溅出去,将赤那与姬天成也逼退一步。姬云峰飘退一丈,张嘴吐出那只折扇,昂然而立,正面一字排开的三大高手。

范柳山怒道:“好奸猾的小子。”姬云峰冷然道:“既知我是天下第一大寇,你们便该提防点,说起来这金蚕丝,倒是阁下送给我的,也算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赤那吼道:“小子莫要猖狂,天狼缇骑精英俱在,个个是硬手,你就是厉害十倍,老子也要叫你死在这儿!”

姬云峰环视一圈,自己虽先发制人,乘着贴身挟持掌柜时在他腰间系上了金蚕丝,出其不意杀了金蚕蛊主,但方才电光火石般一番交手,他已探得三个对手各自有惊人技业,范柳山老辣功深,尤其厉害,周围数十名黑衣人散成一圈,只看行步跃姿,就知道身手不凡,还有那神出鬼没的东瀛忍者在,自己孤身一人,情势实可谓九死一生。

强敌环伺,他却忽然笑了,姬天成怒道:“你笑什么。”语音隐隐发颤。姬云峰道:“你们可知我为何定要杀那金蚕蛊主?”众人沉默,都死死盯着他的动作,“金蚕蛊万毒之王,天下只有苗寨蛊主能驾驭,你们难道没听他说过,金蚕一旦成虫,只能暂时压制,终究是要破体而出的吗?”

仿佛是为他伴奏似的,堂上响起了一阵悠远的嗡鸣声,好像是深渊地狱里的回响,所有人都转过脸,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远远躺着的被当做“风昆仑”的白衣尸体。尸体脸上狰狞的伤痕好像活了过来,向活人们恐怖嘶吼,手足剧烈抽动,蓦地一挺,无数金色光点咆哮而出。

阿慧随着众人跌跌撞撞跑出门去,回头望去,却见月光明亮,青旗招展,方才自己竟是在这“怨春风”酒楼中。老谭望了眼酒楼几处墙角,叹道:“我忒也笨了,这酒楼的地基,便是一只巨大的潜沙舟,难怪它竟能隔着数百里出现,还教我们怎么也追不上。”

众人不敢停留,一口气赶出数里,阿慧猛地站住脚,“不行,我不能让风大哥一个人留在那儿,我得去找他!”老谭一把拽住她:“你站住,我去找他!”刚站起身来,肩头铁锏的伤口破裂开来,一时站立不稳,竟又坐倒在地。阿慧看了看老谭,又望了望客栈,细碎地咬着嘴唇,这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响,西方天空红光冲天,众人一齐被惊动,拥在丘顶望去,“怨春风”客栈已被裹在一团大火中。

四周都是嘶哑的火焰,空中弥散着一股血肉烧焦的气味,偶尔响过一两声断续的嗡鸣声,叫人毛骨悚然。赤那单刀拄地,全身尽是血痕焦痕,一双眼好似刀子一般,狠狠钉着姬云峰,恨声骂道:“好狠的小贼,要不是姬小哥紧急发琉璃珠点起火来,咱们都得死在你手上!”但他的狼骑菁英,却全军覆没在蛊虫和大火中了。

姬云峰伏低身形,神情不变,全神听着周遭动静,嗤嗤两声,火焰一卷一收,数枚铜钱激射而来,铜钱分两拨,一快一慢,姬云峰反掌拍去,掌风将三枚暗器激得倒飞回去,不想那后发三枚才是厉害,行到半途蓦地加快,后发先至,穿透掌风。姬云峰临危不乱,落星手探出,正要临空抓落,他忽然心生警觉,五指向后一缩,便在此时,他身前炸起一团火光来,那后三枚铜钱中竟夹了一枚琉璃珠。

姬云峰前襟着火,一抖手将斗篷扯下,赤那贴地滚出,一把拽住袍角,挥刀斩他手腕,姬云峰右手腕一振,斗篷倒卷上来,裹住赤那刀锋,砍中手腕如中败革,范柳山人影乍现,双掌泰山压顶般击下,姬云峰左手挥出,摘星落月,两人掌力交迸,脚下木板吃力不住,崩裂开来,双足陷了下去。背后寒光狠厉,姬天成一刀刺来,姬云峰无处躲闪,落星手、合气盾已出,一元刃临危出鞘,没有刀光,却有一股沛然莫当的刀意横空斩来。一元始发,虚空为刃,一元刃原是心刃。

姬天成已两次见识了这无形无质的神意,此时竟忍不住凌空挥刀、倒退一步,要挡住这霸道绝伦的杀气。范柳山一个筋斗倒翻回去,落在一丈开外。赤那一刀不中,缩身滚开,手上却扯着姬云峰的斗篷。姬云峰跳出木板,三人仍将姬云峰围在核心,全神戒备,一触即发。

范柳山冷笑道:“一元刃原来如此,合气盾已失,阁下还有什么本事?”姬云峰神色不变:“彼此彼此,你们不是也没有琉璃珠了。”范柳山目光一聚,寒声道:“杀!”

三人同时动了,两柄钢刀,凌厉莫匹,一双肉掌,刚猛无俦。姬云峰身当其锋,忽地也动了,他并没有应付任一人的攻势,落星手挥出,抓向空无一人的背后。一声惊叫,那无影忍者身形现出,已被他揪住了心口,姬天成狂呼怒吼:“不可能!”东瀛忍术能藏匿身形,骗过眼睛,却藏不住气血脉动的声音,搜魂耳,原来搜的是武者的精魂。

姬云峰夹手抢过忍者剑,不管赤那劈来的一刀,闪电般一剑反刺他小腹,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同时拧身将那忍者向范柳山迎去。赤那没有收刀,他裹着方才抢下的合气盾,他无数次亲眼目睹了的无坚可催的神奇兵器。刹那间,血花飞舞,怒吼震天,他一刀尚隔了五分之遥,姬云峰一剑已摧枯拉朽地刺破斗篷,刺入赤那小腹,后者原先便受乌恩所创,登时鲜血不止,肚肠齐流,倒在地上,这纵横天山南北的头狼,终究死在了自己的大本营里,脸上仍满是不信神色。

合气固本,万物为盾,没有了真气加持,斗篷不过是斗篷罢了。

范柳山开山裂石的一掌打在忍者身上,直打得他五脏俱毁,当场毙命。姬云峰也被震退了一步,姬天成失了得力手下,怒极嘶吼,刀锋横掠过来,要将他腰斩当场。姬云峰横过身子,他这一刀切在了浑圆的肚子上。

星宿一煞是个胖子,姬云峰却体态修长,那这大肚子里装的是什么?黑衣四散,滚出那几截无法消弭痕迹的残肢断手来,姬天成一刀正劈在那头颅上,前头盖骨至坚至硬,死死咬住了姬天成的刀锋,借着间不容发的余隙,姬云峰反掌打在他腰间,将他远远抛了出去。

眨眼之间,胜负已分,范柳山束手而立,脸色被火光映得阴晴不定。姬云峰与他正面而立,道:“范爷追踪十二年,终于等到这一刻啦,进招吧。”

范柳山仰天不语,似是极力思索什么,过了会儿长叹一口气,道:“无须比了,百招之内,老夫必会死在你的落星手下。”

姬云峰走到姬天成身前,姬天成一脸狠戾神色:“你若是杀了我,我师父必将你千刀万剐。”姬云峰笑道:“既如此,便代我问他的好。”手掌在他脑后一拍,姬天成仰天倒了下去。

他转头望向范柳山:“范老爷子呢,你可有什么教我不杀你的理由。”范柳山脸色灰败,嘴唇瓮动,却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火场外响起一阵呼喊的声音来,隔着哔啵的火声中听不真切,像是一声声的“风大哥”。姬云峰微微偏过了头,杀气磅礴如乌云般的脸上似乎闪过一线天光。

这一瞬间被范柳山看在眼里,忽地灵光一闪,开口道:“姬公子,阁下武功虽可惊可畏,但要三招两式间杀了老夫,只怕也不能,总能教我闯到外面去。”姬云峰杀气涌起:“怎么,你竟想胁迫与我?”

范柳山摆手道:“姬公子言重了,老夫就算闯的出去,也不敢在姬公子眼前对那几位商队朋友不利,不过老夫恰好知道提普老族长是如何死的,若是叫嚷出去,被那蓝衣小姑娘听到了,姬公子可不太乐意吧。”

姬云峰踏前一步,沉声道:“你说什么!”四周的火焰都随他的气势一齐愤怒的卷涌起来。范柳山神色不变:“若是商队一直如最后几天一般沉沦下去,我们索性便不会管,由着你们饿死在沙漠里了,正是最后乌恩不要命的一番冲阵,才让赤那有了兴趣,将你们绑来了本部,而乌恩之所以发狂,却是因为他亲如祖父的族长去世了,姬公子,老夫说的可对吗?”

姬云峰神色依旧捉摸不定,双目中的凌厉之色却一点点减了下去,道:“罢了,范老爷子请顺手将这小子带出去,我与他师父尚有一面待见。”范柳山知道这一次博对了,长舒一口气,快步奔上将晕倒的姬天成扛起,姬云峰忽道:“且慢。”

范柳山行动一僵,一颗心陡然跳到了嗓子眼,姬云峰一字字道:“星宿一煞却不是我杀的。”

范柳山奇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是自杀的,”姬云峰摇了摇头,“此人一生激烈,百死余生后,早无生趣,一心只为报仇而活,他认定你们是仇人,知道凭自己已决计报不了仇了,便甘愿舍生,助我计策成行,若不是如此,凭他的武功,我也没法毫不露声息地将他杀了。”

范柳山摇头道:“此人一生乖戾,舍了命要复仇,却还弄错了仇人,死后还像狗一般被人分啖其肉,当真可悲已极了。”

姬云峰冷然道:“卫无恨一生为我,恩怨明白,报湘君之恩便能蹈锋饮血,认定了要为复仇肯殒身不恤,其身死可无愧矣,足下蝇营碌碌,尽做他人鹰犬,也配嘲笑别人是狗?”范柳山不敢还嘴,低头疾走,临走到出门前,顿了顿,轻嘿道:“范某只是想不到,天下第一大魔头竟也是有弱点的。”

姬云峰一愣,范柳山却不敢再说,一拧身跃过火幕,几个纵跃便没了踪影。

四野浩荡,天无纤云,大漠难得露出了青天白日,阳光从壮丽的古城城垣上涌下,铺洒在劫后余生的众人身上,乌恩包扎好断臂,脸上毫无血色,却仍不失坚韧之气,马背上的腰杆挺得笔直,领着族人们与大家告别。

“风大哥,你当真要走了吗。”阿苏依仍然改不过口来,恋恋不舍地拽着姬云峰的马缰。

“我许诺与人,须得走一趟轮台,日子吃紧的很,你们要回原上,余下的路程当已无艰险,咱们便分开了吧。”姬云峰温颜道,他又转向老谭:“谭大侠,你当真打算回中原了吗?”

谭东城长叹了口气:“我当年因一个极厉害的对头缘故,方才隐居西疆、改炼兵刃,本自以为终有一天能对付那个大对头,今日得见世间才俊,才知道自己全是井底之蛙,老子便再练十年又能如何?倒不如早回中原,乘着有为之身,多干几件痛快事。”他上下打量会姬云峰,仿佛是第一次见着他一般,“小子,你很好啊,怎地惹下了这么难听的名头?你那‘合一落耳’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少年时行走西域所起的名号,世人后来强加附会,说成我的四门本领,其实‘和伊诺尔’四字是波斯语,汉意是‘光明之山’。”

“光明之山,昆仑光明顶,”谭东城喟叹道,“你果然和凌霄教主有些关系,可惜凌霄教主英雄一世,却被小人所嫉,连唯一的传人,也被庸人横加污蔑,世人愚昧偏狭,莫过如是。”

姬云峰肃然道:“先义父得知己如谭大侠,又何必在乎世人非议?”

阿慧咬着嘴唇,走到他身前来,大家都识趣地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你不随我们回中原吗,小姐他……”

姬云峰扶着她肩膀:“待我轮台事了,定会火速赶回中原,记着我给你的烟花吗,若是遇上了危险,记着打开它,我便会出现。”

阿慧定定地看着他,忽地做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她踮起脚来,在姬云峰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随后似乎自己也吓坏了,红着脸跑了开去,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三拨人忽道珍重,终于各自上路了。尼雅人向西,阿慧与谭东城向东,姬云峰却没有即可出发,他此时正站在昨夜大战的残骸旁,身前堆着两个小小的土包,他拿了两截木板想插在坟头,但沙质松软,总是插不安稳,思及日后沙土流动,必然要倾倒,索性远远丢了开去。他在两只土包前深鞠两躬,道:“陈兄、卫兄,此次姬某成事,全赖两位性命所换,可惜累得你们连遗体都不能保全,在下给两位赔礼了,日后必当焚香祷祝,不忘二位舍命之恩。”

他祭拜完毕,缓步走到坟头坐下,只听得西方遥遥传来尼雅人苍凉悠远的歌声来,

……人间如何,世事如潮。我谓之何,随浪逐涛。

东西来往,鹏飞鹪鹩。百年流水,同归一笑。

    姬云峰翻覆吟着这两句,百年流水,同归一笑。自己机关算尽,穷极狠辣,几乎将强敌尽歼在大漠中,但百年之后,管他是鲲鹏、是鹪鹩,谁是赢,谁是输,自己还不是与土堆中的陈中原、卫无恨一般,与废墟里、黄沙下的好人坏人一般,无知无觉地随水流逝了吗?却不知百年流水,终了时自己还能不能一笑了之?思虑及此,竟像是痴了一般。大漠有风吹过,铺起了漫漫层层的黄沙,堆在了姬云峰的双脚上。

    不知过了多久,姬云峰忽地仰天大笑,笑声激荡天地,震得空中漫卷的黄沙都起了波澜,笑声中他振袖掠出,踢得飞沙四溅,犹如一条怒龙,扬首摆尾径向北方而去。西面尼雅人的歌声杳杳,如同沙舞空中,回旋不散,不知飘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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