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在堂上说法,举着他的拄杖,对大众道:
“这根拄杖,曾经有过种种说法。
凡夫俗子,说是眼目可见的‘有’;大小二乘,分析为‘无’;圆觉宣称是‘幻有’,菩萨体会为‘空’。
依照老僧看来,拄杖就是拄杖,走就叫作走、坐叫作坐,不要旁生枝节!”①
云门的“拄杖之论”,其实是在倡导“如实观”;对于这根拄杖,虽然可以作种种分析、有种种说法,然而,拄杖毕竟还是“拄杖”。
“如实观”是原始佛教的核心观念,意思是对事物要有“一如其所如”的把握,亦即“如实知见”;吕澂在《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中写道,佛学对象的中心范畴,就是“真实”。
后人把佛陀所说的全部佛法,总括为所观的“境”、所修的“行”、所证的“果”。所观的“境”,必然是真实的存在,而人的主观认识,不可以加以任何歪曲,所谓“如本不异”;而“行”(修行)的实质,就是修正心理活动和言行,令其符契于真实;“果”,则是符契于真实的结果。
佛教给人的印象,总是在说有谈空,但任何一种理论的生命力,都在于契合真实、“如本不异”;说有谈空,也不能越谈越玄,离开实际生活太远。
石巩慧藏有一次问西堂知藏:
“你能抓住虚空吗?”
西堂答,“能”;于是举起手,朝空中抓了一把。
石巩大声申斥,“这样怎么能算作抓住虚空呢?”于是,便抓住西堂的鼻子用力地捏,直痛得他嗷嗷大叫。
石巩告诫西堂,“只有这样才能抓住虚空”,他的意思便是,你平日里只会说些“色(物质)即是空、空即是色(肉体)”;既然如此,与其让你伸手去抓“空”,倒不如捏住你的鼻子更能接近真实,也只有让你痛彻,印象才会深刻一些。
任何一个事物,都是借缘而生、借缘而住,而又借缘而灭,为了避免人们主观上的执着,佛门展开了“有”、“无”、“幻有”、“空”等动态的辩证分析;但这些分析,只是为了揭示事物存在的真实状况,而手杖依然还是“手杖”。
有一位香港学者,这样说到“如实观”:
“从原始佛教开始,以后的部派佛教、大乘佛教、中国佛教,皆是依‘如实观’的精神开出的。表面上,它们的主张各有不同,有的说空,有的主有,有的扫荡名相,有的建立新理论,其实最后的归宿仍在‘如实观’,理论只是入观的途径。”②
为什么说,理论只是“入观的途径”呢?
因为“真实”有它的绝对性、客观性,不能彼此有异;而理论却不是这样,“我们对事物的观点,常常被所受的教育和思想训练所局限,使事物染上了我们主观的色彩。为了把握事物原来的样子,我们应采取开放的态度,从自己的主观观点中超拨出来,不再停留在某一主观观点中。”③
禅宗从不迷信任何理论;因为人们往往是通过自身所预取的角度来观察世界的,他所获得的认识,往往也只是他眼中的世界,一如镜花水月,自以为客观,却会经常避免不了陷入虚妄,亦即“无明”。
破庵祖先禅师写有一个偈颂:
雪子落纷纷,乌盆变白盆。
忽然日头出,依然是乌盆。
“雪子落纷纷”者,是指人们的种种妄想;“忽然日头出”,恍然大悟也。
禅宗从不迷信理论而只讲“如实观”;参禅问道,就是为了打破颠倒妄想,使得学人在智慧之光照耀下,与真实的存在重新合而为一,如此谓之“见道”。
云门的“拄杖之论”,便是讲的禅门“如实观”;又有一次,他在上堂之时,这样提到“拄杖”:
“我对你们说一句实在话,日后若到各地游方,见到一个老宿,举个指头、竖个拂子,只要口里说个什么,这就是禅,这就是道,你就拽起柱杖,当头给他那么一下。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怕要堕落为天魔眷属,败坏了我宗的门风。
我平常跟你们讲,微尘刹土,三世诸佛,西天二十八祖,唐土六祖,尽在这根柱杖上说法,神通变现,声应十方,一任纵横。”
他所讲的这种现象,“举个指头、竖个拂子”,“口里说个什么”,在云门的时代里,比较多见;此乃当时的人喜欢谈禅的风气所致。
有一个笑话,说是有个学问僧,一次与来客论禅,竟然弄出了许多误会。
这个学问僧自述经过如下:
“我竖一指,表示大觉世尊,人天无二;来客就竖起两指,表示佛、法两者,一体两面,是二而一。之后,我竖三指,表示佛、法、僧三宝,和合而住,缺一不可;他就在我面前捏起拳头,表示三者皆由一悟而得。至此,我已技穷,无法再接。”
而来客对于经过的自述,却是充满了委屈与愤怒:
“他先向我瞧了一眼,接着就竖起一指,讽刺我只有一只眼睛;我觉得做人要讲礼貌,就忍住气,竖起两指,表示他有两只眼睛,这很幸运,谁知这个秃驴无礼,暗示我和他加起来共有三只眼睛,你说这个气不气人?所以我就举起拳头,想揍他一顿。”
假如学佛习禅,只是记住了一些空洞的名相、概念,又有什么用处呢?难道只是为了辩论吗?自古至今,都可以看到一些学人,执着于佛教名相,而造成了种种的偏执,也就与“如实观”越离越远。
你说他的所信、所言,没有一些经书上的依据吗,也都是有的;但博山元来禅师却列出了种种“无边狂解”:
“有以日用事无别,惟吾自偶偕,而生狂解;有以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而生狂解;有以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而生狂解;有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而生狂解;有以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而生狂解;有以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而生狂解;有以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而生狂解;有以入门便打,而生狂解;有以答门机缘,口头快便,而生狂解;有以不必参究,直下承当,而生狂解;有以入门便骂,而生狂解;有以习学诗赋词章,工巧技业,而生狂解;有以放下又放下,开口即错,而生狂解。”④
于是,博山元来禅师也只有感叹:
“嗟乎!醍醐上味,为世所珍,遇斯等人,反成毒药。”⑤
故而云门讲道,要如此突出他的这根拄杖——他首先很重视宗门的“如实观”。
一次上堂之时,他还忽地站了起来,用拄杖在地上划了一划,大声说,“总在这里”;随即再次划了一下,又说,“总要从这里出去的。”
其实,禅宗的祖师们也都创设了种种理论,比如就有著名的“云门三句”;理论本来也可以帮助悟道,弊在学人不识宗门之旨——“如实观”,而把“活蛇变成死蛇弄”,也正如古德所言:
“吾宗门中,非不看教,只不滞斯解。”
说到“云门三句”,还有一段趣事呢;后来有个惠泉禅师,也提出了一个“惠泉三句”。
惠泉对弟子们这样说:
“昔日云门有三句,谓涵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随波逐流句。九顶(惠泉自称)今日亦有三句,所谓饥来吃饭句,寒来向火句,困来打睡句。若以佛法而论,则九顶望云门,直立下风。若以世谛而论,则云门望九顶,直立下风。”⑥
饥饿了、寒冷了、困倦了,于此之时,吃饭、烤火、睡觉,确实能够解决问题;惠泉的所说,也是实事求是:
若论佛法的高深,自己甘拜下风;但就懂得世俗的事理而言,云门便要逊一筹。
云门三句,是讲禅门的一种接引方法,而惠泉三句,则是偏重于揭示日常生活的一种经验,这是不同之点;但两种说法,都是符合“如实观”的,也都是他们自己的真实所悟。
注:
①本文引用的云门“拄杖之论”,均见于《五灯会元》卷十五;为明白、流畅而易读,改动了几个字。
②《现代佛学》,205页;霍韬晦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③同上书,204页。
④、⑤,博山元来禅师《宗教答响三》。
⑥《五灯会元》卷十八,“九顶惠泉禅师”。
2020—2—16,写于宁波、翠柏西巷;其时,仍然处于严酷的疫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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