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余思琪这个个体的第25年,我终于选择了与她和解。
“张文昊张文昊!!我是女的我是女的我终于知道了我是女的!”我在电话这边嚎叫。
和去年一样,生日前夕,我和张文昊总会进行三个小时的哲学大讨论。好像是必须要进行一次清理,抖落抖落口袋,掉出这过去一年的长进,才能进入下一年。
张文昊:“?嗯?”
“好长啊,我慢慢说。”
相比起外界的一切,我开始关注“我”,算是很早的了。
虽然回过头看,比较早的进入“我是谁?”的思考这个阶段是一件好事,但当时还是很痛苦的。
类似于大字不识直接看红楼梦。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一旦注意力和好奇心从外界转入内部以后,我就轴在这个问题里了。
我是谁啊?
为什么叫余思琪我就得答应,其他叫余思琪的跟我一样吗?不对啊那叫李伟的有好几个呢,他们是不一样的人啊。哦看来名字不能决定我。
我是女生,还有一种是男生,女生穿红裙子,男生穿蓝裤子。emmm但我喜欢穿白裤子诶,我是男生还是女生?
不对劲不对劲,再换个想法,我是小孩子,爸妈老师是大人,外公外婆是老人。但是好像我会变成大人,也会变成老人。所以,以后我会变成我爸爸,老师就可以叫我老余并给我递烟了?
那我爸爸会变成什么?
外婆去世的那年,我能自己看书写字,偶尔还能写写诗了。
当然也知道了他们未来会变成什么,会去哪里。
我也会死的,而且不一定会变成很老很老的老人才会死,外婆就是,她还没等到我变成大人。
好怕,这意味着我可能还没明白我是谁,我就会死掉。
又或者说,外婆是因为想明白了我是谁才会去世呢?
不过后来得知“我是谁?”这个问题后面还有两个问题时,我就不担心自己会英年早逝了。
随着知识逐渐丰富,方方面面的定义像标签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是灵长类哺乳动物,目前地球上最牛逼的霸主,食物链顶端,具体表现就是,想吃什么吃什么。
我是中国人,历史文化最悠久的国度,依靠世界上最难的语言文字沟通交流,具体表现,额,好像还是想吃什么的时候,选择面比较多。
我是新世纪人类,享受着工业革命和科技发展带来的便利,与其同时我还是政策红利下的独生子女之一,具体表现,想吃什么没有人会抢。
我是人类历史上最幸福的人。
重新捡起“男女”问题,是在青春期,性别分化开始的时期。毫无例外我也开始了思考,但没想到这一阶段能持续至今。
“我不觉得我是女的诶。”
的确,中学时期的我几乎是看不出来有女性特征的。也许是当时有假小子潮流的引导,也许是有对耽美的热衷,我一直维持着男性特征。
行,那么,如果我是男的,我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呢?
我应该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带着问题查阅观看品鉴了各国各类型影片,得出结论,我喜欢男的。
ok,那我是gay。
“虽然看起来正常,但实际上不正常。”初三毕业后,我跟爸妈汇报了这些年的研究成果和结论。
“行吧,看起来正常就行。”雨打芭蕉说,“不过你还没谈过恋爱吧?我不懂性取向会不会因为后天改变哦,但是电影里演的和真实的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你不要因为厌恶电影里展示出来的偏向肉体的男女关系而崇拜更偏向精神的男男关系。真爱是不分肉体和精神,它是统一的。”
“是啊,还是得实践了才知道。”春暖花开点点头。
可是我没法实践,我心里知道。
从认为自己是男性的那天开始,我便逐渐无法控制我的灵魂。
它和我有分歧,毕竟涉及了本质问题。外在层面,它厌恶我的生理结构;内在层面,它厌恶我的多愁善感。
于是苦苦寻医问药。
印度人掏出了瑜伽指点我说,你是海底轮太弱,底盘不够坚固,抓不住你的灵魂,常见的表现是,物欲和求生欲极低,抵抗力弱,容易生病,情绪不稳定,焦虑恐惧,悲观忧郁,做事无法脚踏实地;以及顶轮太强,神经系统发达,灵性和精神力拉满。这样二者结合下,灵魂自然游离在躯体外,常有出窍感。
热衷于多重人格的精神科医生说,没有失忆的情况就不用考虑人格分裂了,但是你每天处于幻想的时间太多,甚至影响到了正常的生活,如果你在脑海里缔造出来的角色形象太深刻了,很可能会套入其中自导自演,像演员入戏太深一样,分不清虚实,走向精神分裂。
田园玄学家点了点我的额头说,啧啧啧,你小时候看到过不干净的东西被关过天眼吧,但是他们封不住你的脑子啊,蒙了眼睛但感应更甚,如同盲人深陷川流不息的马路,战战兢兢、举步维艰不是你的错啊。
中医说,你肾虚。
哦。
接着说,那幸好,你的躯体不是男性。
……
后来,我甚至倒戈于它了。
我觉得灵魂才是本我,而这个代号为余思琪的躯体束缚着我的一切,原本我作为万象之一可以无拘无束幻化无影,直到被塞进这个脆弱的敏感的身体里,七情作镣铐,六欲作枷锁。
我是个高能量的灵魂,余思琪只是个容器。继续强大灵魂获得扬升脱离肉体才是我的归宿。
我坚信,只要我修炼得足够强大,终有一天会彻底超脱。
那一年我14岁,开始厌恶余思琪。
你们知道当余思琪有多烦吗?
她非常非常非常敏感。
猫猫狗狗不能养,毛过敏。野山不能去,草过敏。蚊香都要选牌子,鼻子过敏。变天了,第一个感冒的一定是她。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出去玩,哪怕只是换个地方睡一晚,玩进医院的一定是她。去外面吃东西,必拉肚子。纸都能给她划个口子疼一天。
身体就不说了,情绪!情绪!情绪才更可怕。大起大落,毫无章法,乐极生悲,悲极又生乐,风吹草动都能共情,黛玉葬花都想东施效颦。
最恶心的是流眼泪,她的眼睛像个水龙头,听到的声音稍微大了些都能流泪。隔壁邻居的急促争吵,信纸上的一行字,压在箱底的老物件,刺破皮肤的针管,统统都能让她哭。
温室的花朵真是她的代名词。
麻木一点,冷静一点,克制一点,唯物主义一点,不好吗?
她的状态,像靛蓝色的天空中意外飘过的一颗透明泡泡,像一缕烟,光是站着,就一副快要消散的样子。
明明她才是躯体,却比我还要涣散。
等我稍微强大了一点,勉勉强强能控制住她的心思了,比如她心里一涌现风花雪月就给张化学试卷难为难为她。她极度抗拒分子式,我就给她灌。她想写出好文章,我就让她讨厌八股文,讨厌应试教育,怼天怼地怼一切,让她看看自己作文分能有多低。
不过我知道她本身也写不出“好”文章的。
我还替她选了理科,也替她把梦想写上了医生。她最害怕死亡和失去,当医生就可以让她日日和死神打交道,哭?多哭点,次数多了就能像我一样坚强了。
她当然也反抗我,化学就是考不及格,每当我气急败坏时,她会悠哉悠哉地拿出纸填词,屡战屡败后,看来她的脑子真没有该领域的理解中枢,才做罢。
所以我最后替她在理工科里面选了电气,这也是爸妈的意思。
尽管我知道她最舒适的领域。
和我一样。
直到20岁那年有了大的变故。
向来骄傲的我因为巨大的外力冲击破碎了,涣散得比她还厉害。
就这样我沉睡了7个月。这7个月里,她自然也做不了什么,动弹不得,整日只好继续做她假惺惺的那一套,人前开开心心的,只有我知道,我睡着,她只能藏在宿舍黑色的床帘里机械式的流泪。
我不想醒,因为挺不公平的。
她可以一直是爸妈唯一的希望,是幸福婚姻的佐证,是高举真爱大旗的冲锋手,是太阳。
而我是逝去的爱的纪念品。
有一天她来问我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说我们俩现在特别相似诶。
没有去医院,反而我带她去了次gay吧,灯红酒绿,我以为我会激动,振奋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没有。
啊原来我喜欢不喜欢男生的男生。
现在我只能确定自己是男的了,我找不到自己的属性只能暂且认为是trans。
她静默地捡起春末的落叶,我捡起三魂和七魄。
她没有替我去看医生。
因为我的能量大打折扣,主导权又回到了她手里。
那7个月也让她的各项机能出了问题,她积极展开自救。我不屑于此,她这个天生的抑郁体质,一直依靠我才勉强维持个人样,能自救到哪去。
我反反复复地被外界刺痛,不稳定时,她就辞了职,封锁自己,不再社交,留下我和她独处疗愈。
她会写诗给我,也会摸摸我们共同的心脏说,感谢我,让她能在世俗面前显得无比轻狂。她说她也想这么做,只是她始终受困于尘世种种,没有我自由。
状态好的时候,我会带着她看政治,宗教,意识,主义。其他大多数时间,她带着我去触碰和感受,四季的温度,唇齿间的刺激,每个人靠近时晕染而来的波动。我发现,用双手接住滴落的眼泪,有时候是滚烫,有时候是冰凉。
一年后,她觉得独处可以降低我的不稳定性,就选择了科研这条路。我觉得她脑子好使但动手能力差,就修正了一下轨迹,让她去学理论性学科。
我们出发了。
内部回归平和后,外面又出事了。
过来人经验,整装待发重新开始的日子不能挑本命年。
23岁那年遇到了所有的坏人坏事,让余思琪全线崩盘。尽管24岁这一年里,每个人都无比照顾关怀她,每一件事都是顺顺利利,连陌生人都是小天使。
她好像都损坏了。
她开始整夜睡不着,有时不吃不喝有时暴饮暴食,很多次我都无法控制她的行为,到了后面,她让我感受到了动弹不得是什么感觉。
她变得比我还要厌恶她自己。
被妈妈带去看医生之后,她进入了漫长的吃药时期。医生说问题也没有那么大,内分泌失调。
她变得没有那么敏感了,甚至变得没有生机。在镜子里看到她,以前虽然孱弱,但是有灵气。现在她的眼睛里灰蒙蒙的,我突然开始惶恐,那是我的颜色,我在变得黯淡。
我终于发现,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
我提醒她,现在是申博的关键时期,我们要去的目的地会很安静,可以避世,你不要沉沦下去。
她问,我真的适合那里吗?
我不够健康,不够抗压,我那过度的想象力会影响逻辑思维,我感性啊,我需要去释放去体验而不是去压抑去克制。
受伤了又如何呢,受伤了会让我流更多泪,激发出更丰富的感情,我就能写下来,写下来,统统写下来。
我能写,我能彻夜不休地写,我有好多好多想说的啊,我不想做盲人更不想当哑巴。川流不息的街道,我看不见了,但是我能呐喊,我紧绷的精神拉起了一条条琴弦,每一次颤抖战栗都是我给世界的旋律。
不用怕我养不活自己,不擅长不喜欢的事业更养不活我自己。
我不想再无休止地自欺欺人了。
你知道我余思琪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
一直知道。
五一假期爸妈来看了我。我把不准备读计算机博士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以后,我们三个月没有说话。
起初我以为他们过来是和我吵架的。结果当我和他们说了想去当作家的时候,爸爸说在高中的时候就问过我了,学文还是学理。
“当时听你想学理科我还不相信。”春暖花开说,“你适合去四处游历,然后写游记。”
“没关系,人生也是游历,如果没有我之前的经历,也不会如此从容地迈出今天这一步。”我说,“只是,我要跟你们说对不起,我永远只能是一个提出问题而无法解决问题的人,只能嘴上说说但什么都做不出来的人,只能在虚无缥缈的东西里活着,有用和意义,与我无关。”
“我是废物。”
“我做不到像其他孩子那样,让你们感到骄傲。”
“确定了吗?在让自己满意的情况下,还能让外人满意,这是我之前对你的希望。”爸爸说。
“是的,我做不到,能保全自身已经是我最大的能量了。”
“那就向内去寻找吧。活着无非有两条路,向外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向内忘掉自己存在的意义。”
也是这三个月,我沉浸在了剧本杀这种可以不用当余思琪的游戏里。短短的几个小时,我遗忘了本人,经历着一个又一个别人的一生。
我过得特别开心,余思琪也是。
还有一个插曲,我发现有一个群体叫第四爱,独立于LGBTQ之外。
有一个核心的认知问题,或许是解决当下热门的男女权对立的钥匙。
为什么天然的认为进攻是男性特征,而承受是女性特征。
性别是肉体的属性,灵魂没有性别,那么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当成天然的男性?
我是女性,我也可以同时是进攻方。
我开始排斥肉体的女性特征是因为我默认了自己是男性。
错了,从源头就错了,本末倒置,因果相反。
我并不讨厌余思琪啊。
“所以,你的灵魂和容器和解了。”张文昊在电话那头说,“余思琪要变成女的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别嘛,教主,我们的灵魂容器学说可以作为教义第一章。你看啊,在去年我们讨论的灵魂一体论的基础上,我们又将肉体形容成容器使其合理化。灵魂在不同容器里会有不同的体验促使改变,比如在我这一生,灵魂认为自己是男的,和女性容器产生了激烈碰撞,促进了思考。但如果它轮回到男性容器里,就不会有我的这些经历了啊。”
“那你认为轮回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而且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我来自于哪里。”
“不过我还是有疑问,你刚说的,你现在很清楚知道你是谁,以后不会再改变,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遇到了别的事还是会改变的,比如你笃定喜欢写作,如果把它当成了事业,你还会喜欢写作吗?”
“是的,这是和以往最不同的一次,我爸妈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们说我都已经换了这么多次专业了,试了这么多次了,说不定我就是没有喜欢的事呢?”我回答说,“但是,这次和摸石头过河不同,我已经确定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就是说,我确定了自己是个飞机,那我就不用摸石头过河了我可以飞过去。”
“哦?比如你是一台电脑,你已经知道就自己的型号,硬件设备这种?”
“对对对对对!!用电脑来做比喻实在太贴切了,我要写进我们的教义中。”
“不同的电脑有不同的硬件基础,有些屏幕好显卡好可以显示更高像素,有些cpu好能处理更复杂的任务,有些gpu装的多处理重复性的事够快。在没有说明书和内部介绍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先试着安装一些软件看一看跑的效果。”
“适合跑代码的不适合画图,适合打游戏的不适合做仿真,除非方方面面都是顶配,那古往今来也没几个。每一次尝试都是确认电脑的极限,试过头了,那不幸的电脑就死机了。”
“大多数电脑都是不幸的。显卡配置超高的电脑最后被用来播视频,内存不够的电脑非得拉去跑程序爆掉。取决于操控者对电脑的了解程度,优秀的操控者都是物尽其用的高手。”
“电脑之间可以进行直接数据传递,操控者也可以通过电脑里某个共同的软件进行沟通交流,如果一款游戏其中一台电脑带不动,或者操控者技术太差,都是不契合。”
“这时候就有操控者不乐意了,比如ta就想要玩这个游戏,电脑不行,ta就会分分钟想砸电脑了。”
“最特殊的是,这类电脑是不能翻新的,系统可以重置但硬件不能替换,它将一直变慢直到报废。”
“操控者是灵魂。”
“电脑是容器。”
“哇绝了,我们出书吧张文昊。”
我和余思琪和解了。
嗯……我和我的灵魂和解了。
何其有幸。
我在25岁,明确的知道了“我是谁”。
我完成了作为“我”这个人类的终极疑问的第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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