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四
如果不是母亲，我何时才会虔诚地走一段通往金兰山的路呢？
母亲真的老了，和我一起逛街，走一会儿就要歇一会儿。带着儿子散步，总是呵斥她最疼爱的外甥：“你总这样乱跑，想累死我啊？”她已经接连几个周末吵着要去金兰山了。老公说没有找到合适的车，我说她身体不舒服还要去爬山，简直在给我们添乱。可不管怎么说，她就要去，最后说狠话：“没车，我走也要走去。”
二十年前的小城，没有滴滴，出租车不是每个地方都出行的，有私家车的人少之又少。可什么困难能阻止母亲呢？她竟然说服了她的小妹，小妹又说服女婿，在别处挪用了一辆车送我们。
车在群山小村落里盘旋，我和儿子都有点晕车，但母亲的精神很好，不停安慰我们快到了快到了。到了金兰山脚下，司机还要送我们继续上山，但母亲坚决下车。我也赶紧客气地让司机在山下等我们。司机好心提醒我们：“开车要不了一会儿，你们走就需要好长时间。而且你们还有老人和孩子。”母亲说：“我们慢慢走，慢慢走，谢谢你哈。你下午再来接我们吧。”
就这样一老一少加上一个穿着高跟鞋手上提着香纸的我，开始走绵延似乎通天的山路。那天我们祖孙三代斗嘴了多少回合，母亲落了多少埋怨，三岁的儿子号叫了多少次，都忘记了。但母亲拖着衰弱的身体一直走在前面，一直轻声轻语让我们不要吵到山上的菩萨，这些年愈来愈明晰。心里希望这样的情景就在眼前，而且特别希望那个轻言细语的人是我。
日子虽然难过，但还是飞一样的过去了十多年。
有段时间觉得自己过不下去了，所有的励志故事和名言都是童话一样骗人的。梦里倒是常常看见母亲，什么也不说，就是领着我上山砍柴烧火煮饭。有天大姐到我家，我说到梦里的母亲，大姐拍着腿说：“妈真是爱操心啊，你已经是别人家谱上的人，管这么多就是多事。”估计她后来和二姨她们讨论这事，于是，一场阵势浩大的金兰之行被她们筹备好了。
二姨说：我们要赶第一柱香，五点出发。
大姐说：提前三天就要把自己洗干净，头一天禁荤哈。
小妹说：我准备油和米面，那上面的师傅下来一趟不容易。
我说：怎么这么多规矩?哪里学来的?
大姐嗔怒：你就是个书呆子，能知道什么。妈教我们几十年了，带空儿也学会了。
那天我是被敲门声敲起床的。坐上车才发现， 那年最大的雾突然降临了。我想放弃出行计划。二姨说：“这是菩萨考验我们的，有你妈保护我们，没事。”
就这样，技术高超的妹夫在前面打着双闪在前面带路，我们在后面小心翼翼跟随着。一个小时的路程走了近两个小时，但这停停看看的朝拜之路，反而有更多的时间让我想起和母亲一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金兰山的情景。
母亲费尽所有的力气走过山路，又一步一步爬上台阶，在每一个菩萨面前跪拜，虔诚地往每个功德箱递上心意，嘴里念叨了的就是“保护我孙子孙女啊!”“保护我痛人的外孙读书上好大学啊！”“菩萨，你不嫌弃，以后我的二妹也来伺候你啊！”
我的眼泪止不住了，偷偷开窗望向窗外。雾浓得怎么也化不开，就像我们有时候遇到的坎儿。
可是我们知道雾终究还是散尽，露出山尖、树木、人群以及他们创造的世界。
那次母亲在路上说，人只要活着就是福气，遇到什么事儿，忍忍就过去了。实在忍不了，就去看看菩萨吧。他们看人世间几千年了，什么都看明白了。你看看他们，你也就明白了。我们给他们进香烧纸，就是把烦恼告诉他们了，他们会替你化解的。我们从小到大遇到什么样的事儿都不怕，都知道有菩萨看着我们呢。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五九年饥荒，文化革命的母亲笑声总是那么爽朗。即使别人在她面前提她薄福早死的两个儿子，她也能淡淡回复“那是命啊！”
那天我们像母亲一样跪拜了所有的菩萨，二姨还特意让我喝了道馆的一杯水，吃了两个庙里的橘子。她说：“菩萨吃过喝过的东西，带有神气。”
儿子说：“妈妈，如果我们信这些，科学怎么进步。”我没有像十年前偷偷说这是迷信，我们这样是尊重老人。而是郑重其事地说：“不信这些，心灵怎么安放。”
我们下山时，雾已散尽了，太阳照在日新月异，已经是三A景区的金兰山，分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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