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你瘫坐在路边的长椅上。
昏黄路灯下,一个人任凭思绪晃来荡去。
忽然,一条碎花裙子掀起的香风刮过了你的世界,你抬起头,只见一具白皙修长的曼妙肉体,正从面前袅袅婷婷的飘过。你的喉咙有些干渴,眼睛自然眯了起来,脖子好似向日葵跟着太阳,鼻子捕捉着空气里的每一丝香氛,无数缱绻旖旎的场景包围着你……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路尽头。
这是思春了?你想。性这件事就像重力,是把人从无数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中狠狠拽回到地面的自然力量。因为这力量,你曾拼命挣扎,变得像模像样,也因为这力量,你在这个无人注意你的夜晚,肆意嚣张。
也许是喝混酒的缘故?你揣测着自己的状态,想不起怎么来这儿的。在头昏脑胀中又感到,
刚刚吸引你的不止是异性,还有一丝飘渺遥远的熟悉感。
是什么呢?你皱起了眉头。是哪个洗浴中心的技师?或是哪个KTV的包房公主?还是身边那些年轻开放,又贫穷漂亮的姑娘?一张张美丽又模糊的脸从拥挤晦暗的脑海里浮现,纷纷坠入遗忘的废墟,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忽然在耳畔亲昵低语:你又想我了……
啊,是她!
你猛地站了起来,想追到街角去看个究竟,可是记忆里涌现出的另外一些事情生生阻止了你,让你惶恐无措,让你头疼难捱。此刻周围稍微有个人,你都会冲上去一顿暴打,可是四下里寂静无人,陪伴你的只有空旷的街道,昏黄的路灯和黯淡的月亮。
今天只有你自己,这些年来这样的时间可不多。也许是因为今天和小弟们喝了太多酒,也许是因为最近的钱太烫手,也许是因为人到中年必定要被失眠和焦虑折磨,总之,你最终瘫坐着,不找人陪,不再动弹,不再抗拒,让久积的回忆决堤,漫灌,没顶……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你第一次来徽州县城,她是大百货商店的售货员,而你是乡下来的泥腿子。你背着一个硕大的麻袋,包着所有破烂衣服和干粮,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着,却被一道明亮的目光照亮。当你发现这目光的出处,你就再也挪不动步了,因为你的魂已经没了,魄也散了,还中了毒蛊。你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你,你目瞪口呆,她微微笑着,这微笑朴素含蓄,却遮住了周围所有的乡野村妇,像灰黄连绵的芦苇荡里探出的一串灿烂白花。
你鼓起了全身勇气,跨过了人潮人海,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而她问你:您需要什么?
这时你才想起,你什么都需要,但是你没有一分钱,你什么都渴望,但是你是个泥腿子,你什么都可以说,但是说出口都是傻话……于是,你红着脸走了,并且打心底里痛恨起了毫无出息的自己。
为了能让自己有点起色,你在县城找了一份工作:给码头卸货。每天天不亮就要穿上的确良的长衫,给人抗麻袋,半夜船来的号子一响,又得起来干活,这样苦干了一年多,除了工头偶尔赏几个小钱,并无多少积蓄。有一次拖船扭到了胳膊,半个月都没有收入。尽管如此,你还是一有钱就跑到百货商店找她,买些需要或者完全用不着的东西,只为了能跟她多说话。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你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你知道想娶她的人很多,有房管局的富家子弟,有博学的小学老师,这让你的心如此焦躁不安,因为按照现在的状况下去,你实在看不到一丝凑齐彩礼的希望。
一个偶然的机会,你发现了运煤船中的夹带,那是一沓包裹严实的防潮袋,深埋在煤堆底下。你知道,那肯定是某种了不得的东西,但是你没有声张,只是暗中观察谁是货的主人,货又发到哪里。后来有一次,公安消防搞内河治理消防检查,眼看着私货主人要穿帮,是你帮他把货转移到了码头的捕鱼船上,也因此倍受赏识,加入了内河漕帮洪武会,靠着夹带违禁品的买卖,终于攒够了彩礼钱。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水到渠成了,你仍然没事就去找她,体贴仔细一掷千金,三个月后,她终于同意嫁给你了,把戒指戴到她手上的那一刻,你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为了她,无论干多么累的活,做多么危险的事,都值了!
可是,你想象中的婚后幸福生活并没有到来,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叫纸里包不住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那日,她到码头给你送饭,无意中发现了你往船舱壁上焊铁皮,她很纳闷你在干什么,你不敢告诉她真相,只说你在补船。
“可是船并没有漏啊?”
“是没有漏,但是等到漏了就晚了。女人家,管那么多做什么!”
你不让她管,她只好不管,可是从此她就上了心,竟然发现了你在家里地窖藏的”白面“。
那天大雨,电闪雷鸣,你回到家时,她躺在院子门口,已经喝醉了。你从来没有见过她喝酒,更不要说喝醉,你想扶她进屋,她却对你拳打脚踢,说你骗了她,还说要把你的宝贝扔了。她醉眼惺忪地拽着你的领子,碎花的裙子皱成一团破布,湿漉漉的黑发卷在脸颊上,眼泪一大颗一大颗混合着雨水滑落,她一边哭一边问你:
“你究竟爱不爱我?”
“爱,我当然爱”你很烦躁,可是还在努力敷衍,
“无论我做什么都爱我?”她不依不饶。
“无论做什么都爱。”你不明白她在发什么疯。
扶她进屋时,你忙乱中碰倒了院里乱放的坛子,你只瞥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那个坛子正是你平常藏”白面“的坛子,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你急忙凑上去,发现坛子敞开着口,里面却是空的!
“面呢?!”你意识到了什么,疯狂摇晃着半醉半醒的她,可她一句话不说。“快告诉我!你要害死我们俩吗?!”她依然不吭声,斜眼睥着你。她根本没发现自己捅了天大的篓子,因为那正是严打的时候!漕帮里已经抓出了两批卧底,这时候出岔子就是找死!
你又急又气,将她抱了起来,后脚重重关上了院门。进了屋,你二话不说,抽了皮带便打。
那是你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打她。
劈头盖脸的鞭笞下,你原本以为她会说出”白面“的下落,可是她除了嚎啕大哭,就是说你不爱她。当时你火急火燎,实在怕她把这东西交给了别人,哪怕不是警察,那也后患无穷。可是她什么也不说,任凭你抽打她,最后连哭也不哭了,像条瞪着眼睛的死鱼,在床板上一动不动。
你看她浑身伤口的样子,稍稍恢复了些神志,你又生气又害怕又心疼,跪着跟她认错,求她告诉你粉在哪儿,她也不理你。于是,你只好翻箱倒柜开始找”白面“,巴望着还在家里。
从楼上到楼下,从里屋到外屋,从院里到地窖,当你终于在地窖里看到被倒在地上的”白面“时,还来不及兴奋,却听到头顶“哗啦啦”的玻璃碎裂声,紧接着,一声“咚”的沉闷撞击声。莫名地,你突然感到头痛难抑,心如刀绞。你冲上地面,却见一朵被血染红的白花开在黑色的石板上,她再也没有睁开双眼……
午夜的冷风翻动着秋叶哗哗作响,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又来到你耳畔,低语着“你不爱我”。
真是个傻妞,你想着,静静瘫坐在路边的长椅上。
昏黄路灯下,一个人在街头泪流满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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