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进水
十五
你见过白瑞德和郝思嘉在塔拉庄园重逢时的拥抱吗?
你看人类的肢体语言,能看出他们到底是出于礼节还是源于情绪,一个破镜重圆的拥抱,无论在何时都值得憾喟。顾鸳正对着我,眼神在几秒内疾风骤雨地变幻,从震惊到错愕,最后归结为一种意外感。
他意外了。他不是不知道离念归国,那么只一种可能——明明安排好了怎么还生是非。他心虚了。重逢好景他独独没有喜悦,因为事情在朝着他控制之外发展。
他推开离念,保持距离。
后方顾鸯脸刷地白了,秀气的眉拧成团,甩了宋筱筱手,怒地横到他哥身边。
“你谁。”他声带打抖,和他刚来我家某次瞪我的神情无二。十足恨意,是维护至高无上之位时才会有的小兽般的宣抗。
他俩均言与离念不熟。一人扯了谎。
“是小念哥哥,你没见过。”顾鸳坦然自如地环上顾鸯颤抖的肩,笑吟吟,老成讲娃娃般对离念讲,“你长大了。”似就普通结交。
他在挽回局面。
“你老了。”可离念没给他回旋余地——没给我们任何人余地,“还记着你带我在课诵桌上跳探戈,外面喇嘛讲经,你哼着勃兰登堡协奏曲的调……”
“孩子,那是你翀哥,你俩幼时趣事我略曾耳闻。”顾鸳悠然笑着打断,音声森寒仿佛堆了外头的霜。
“这样。”离念嗤声,“那你说到底是什么能让最爱自己的顾家人下灾区犯险!无论如何今儿你来,”他咄咄逼人语速极快,眼是红的,“蓬荜生辉。”轻吐四字,宛倾轧地怨。
顾鸳还在笑,目送他走。顾鸯全木了。
我想顾鸯寒透了。因为我也是。
我没法再信顾鸳。
一句“你老了”,该不该高兴,他们还认得彼此。
我说我与离念无怨无仇,他不会无缘无故刁难我;我说彩印从何而来。“你了解他的过去吗”,原是我抢了人家的人。探戈,巴赫,勃兰登堡协奏曲,我竟还说人没经历过爱情,这脸打得啪啪响。
到底是什么能让最爱自己的顾家人下灾区犯险。
肉体关系我忍。
爱。
我捡起消寒图,死死握着。列车失闸,我没法再想下去。
不幸这是离家的宴,自家丑事给人看笑话怎行。我落落大方走去,挽顾鸳胳膊,牵起死人般的顾鸯。顾鸯手冰得不行,颤栗,沁着汗。
宋筱筱无措地看。春心萌动的丫头片子怎懂这份沉重,唯望她日后别口无遮拦。
不过日后还有我吗?
我笑了。
“你好慢。翀少还有那些个糗事呀?怪不得从前不和我说,刚还和念少爷聊你呢,他道你喜欢巴赫。”我嗔怪调笑顾鸳,“都没听你提过。”
“没交集,”顾鸳好整以暇,“他中学就出国了。”
骗子。
这时候我听他话一听即能听出他的欺骗。怎么可能,那个拥抱,那句话,他们怎么可能没有过去!是啊,中学,离念中学他读研,可不就是汶川地震那年吗!
原来我先生不单单嘱心其弟,不单有艳照,还有个实打实的前男友。这一切我都不知情,我算个什么东西?他爱过男人又与我结婚,我算个什么东西!
顾鸳复牵过顾鸯,真挚关怀,体贴举动,生怕碎了。这一刻他心头忌忧者犹是顾鸯,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们皆被蒙在鼓里,我却总在为顾鸳辩护。一场好戏。我观足一场好戏。抬头望,十二缘起轮回图,阎罗王巨眼洞悉尘间。人在做,天在看。
既入人烟。
没谁起疑,友好攀话。然堂再大,大家的心思再都跟离殊夫妇这儿,会没一人留意所生波澜吗?这些人精得赛雪原上的狍子,洞幽烛远,视微知著,不挂脸罢了。
离殊在和宋书记说话。顾鸳带顾鸯问候完主角,安顿好他,没事人一样去跟贺翀聊起古格历史。我给离夫人消寒图时,约脸色差,她又不便多言,就予以一个关询讯号,我摇摇头,拍她手,余光见顾鸳与贺翀在以眼神交换信息。离念低头玩手镯。
如此……
我猜顾鸳是知会过贺翀叮嘱离念勿妄为的,离念犹借宴搞事,艳照兴亦来源于他。我真不该心疼顾鸳,我真该早早戳穿,但那样我也就看不了这般透。
正八时落座。间段先上了四架鸾兽琉璃彩大铜锅,锅设夹层置水,最外以火钵煨着,内胆温奶茶。宾客列比而坐。
女侍应欠身一碗碗盛奶茶,靓眸倩倩眼波俏,第一碗沥去奶渣敬了离殊,第二碗离夫人,第三碗贺翀,第四碗才慢悠悠搁至离念跟前。敬顾鸳时顾鸳让了顾鸯,往对面贺翀使眼色。
“还说呢,我从不知熬个奶茶要费这么大功夫。”贺翀忽而开了闸,“我当牛奶倒茯茶里搅和搅和便得。”
“食不言。”
“长哥哥别制止嘛,很好玩哒,”贺翀快人快语,犹自扬眉梢,嗓音洪亮底气足,“费力。需取滤得澄净的茶液加酥油上下打二百来下,再加奶打至顺滑,方可上文火慢熬,佐以奶嚼头、炒米等物添进去,施慢火,越熬越稠越滋润;上桌则隔水温着,保其滚而不沸,此般用时才适口,乱了哪个步骤都不行。乱则非寡即苦,非烫即冷,可见这熬奶茶都得讲究次第,”瞬地谛视离念,“与做人无二,不容造次。”他轻轻地说。
后面宾客看不清那敕警,或只当贺三少又在大谈特论。
“次第,所言极是。”离念揉眼。
贺翀畅快地咕咚灭去半碗。“这每种食材啊,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跟这一锅中的分量及位置,玩火自焚可不好。”他睃钵底。
火焰舔铜皮。
离殊沉了脸。冬雪泠泠,离夫人紧锁眉黛。顾鸳眼色却暖了。气氛恰到好处不至剑拔弩张,宾客面面相觑,贺翀满意,敛息开言:“嗨,我一时兴起嘴不把门,有失体统,冲撞了哪位还望别计较。是吧长哥哥?”
“没长进。”离殊丢他一句。
“就是就是,我想一出是一出,浑得很嘞!”满桌凡听见者均笑了。
我也笑。
他贺翀脸皮顶厚,闲得慌无事生非之事他干得多了。这宴他本便不喜,离念又惹事,顾鸳是客,不好发落的便由他发落,发混帐话不给离念留情面。这样一来离殊也知离念生了事。
暖洋洋宴堂。离念胆再大,被当众整治了也不敢再胡作非为罢。
呵,我真蠢,这时候犹畏忌顾鸳受影响。
这顿饭我全程食如嚼蜡,涮锅没动。
宴末面点,南汤圆北饺子。贺翀亲手给离殊奉,青花瓷碗里漂着白胖胖四喜粉团。“长哥哥,吃个汤圆罢,团团圆圆。”他说,紫瞳沁着融融笑意。离夫人低垂眼帘,晤小腹。人孩子都有了,哪像我。
我拨弄汤圆,皮破,黑麻浆糊一淌,污了清亮的汤,不期然悲哀满溢。
全说得通了。包括那次贺老爷的目光。在座各位约不少皆是前事知情者?只是谁都没好意思捅破,这是鸳少私事,顾家面子。那我呢,我是什么?
——我不能没有顾鸳,顾鸳也不能没有我。
——我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我说“是爱情”时,我明白为何离念会冷笑了。我都想笑。
今时今日我再不敢确信,且愈发难以辨认,顾鸳是不能没有我这个人,还是不能没有他所需要的一位足够合格的妻子、一段令人称羡的完美的婚姻和一个可以公诸于世的稳定的家庭。
又是谁把我推向如此不堪绝望的境地。
打小我妈教我女儿经,早早起,烧茶汤,做茶饭,要洁净,人传话,不要听,出嫁后,公姑敬,夫子贵,莫骄矜,里有言,莫外说。试问我哪点做得不好!落得这步田地。搁旁人眼里我兴就一贪慕虚荣嫁深柜、只求荣华与富贵的小人,长年看我朋友圈看着我的人怕是暗里早笑掉大牙。
我该马上滚蛋,却屁股黏凳子。伤害我的是顾鸳,不尊重我的是自己。我是什么?名流茶余饭后谈资笑料?置身于虚假幸福还认定其为真实的傻女人,委实好笑。
我好想我妈。我错了。她要还活着就好了,我会告诉她的,笑里藏刀,笑里藏刀,笑里藏刀真明了,过去是我眼瞎心也瞎。
奔十点宴散。
天气巨变为雨,淅淅沥沥地落。我不顾谁人,踩着高跟仓皇逃窜,拐过一条又一条繁芜长廊,看下人身手矫健游梭其内如海底之鱼,最渺小,故最通八方。
他们是如何看待议论离夫人的,同等对境下又将如何看待议论我!珊瑚丛净为凶险,我不是鱼,找不到一处安放心灵的所在,这上天编织出的陌生的网,我以何待之,以何离之?
我立于庭院,望漆黑云层。心冻出红血丝。我站在雨里,我大概比雨要冷。我以为我善于周旋,却原来我是我眼中的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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