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酒人生

我打算一个人出去待一段时间，我希望自己在这段日子里能够想清楚到底要如何平衡我的理想和现实，如何不被世间的嘈杂击溃。

——题记

1

这个叫枫泾的古镇像它的名字一样美。十年如一日沉淀，石桥、石板路的边缘铺着青苔，绿莹莹的溪水泛着光泽，缓缓流着，把心都荡漾开。老房子清一色的灰瓦白墙。没什么商业化气息的原生态里有许多民间艺人驻足。因为本就不作为著名景点，春寒料峭的时候更是游人寥寥。白天稍热闹些。夜晚只剩零星的邻间呓语，和此起彼伏的狗吠。

多是些老人住在这儿，全当守护着观念里最后一点跟幼年有关联的净土。他们整日搬着小凳坐在门口，穿麻布衣服，布鞋。下雨的时候撑油纸伞来来回回地收曝晒在阳光下的衣物、被褥、粮食。一切像在人间之外。连日色都散着古香。

镇子和老人相互依偎多少年，又有多少故事发生。雨落，月明，云起，风来。而外面世界的纷扰躁动，都在这儿沉淀，日夜不眠。

2

江南  2015、03、02

“到枫泾的第一天。上次来大概有十年了。没什么变化。只是觉得好笑，十年前的小丫头片子一定想不到，如今她又踏上了这片土地，孑然一身，心思飘渺。

去年年底累得撑不住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地方。收拾了小半年终于等到假期。有时候想想，

究竟为什么如此疲惫，二十开头的年龄就纠结于所谓人情世故，竞争抢夺。当初执意到北京，是对是错。女孩子在最美的年纪活得像个战士，是好是坏。路那么多，我为什么选择这样一条千回百转，心力交瘁？

罢了吧。既然来了就散散心。忘掉帝都的喧嚣和飞快的节奏。”

3

枫泾很久以前并不叫枫泾。这个名字据说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画家所起。他目光落到这儿的第一眼便再也无法忘却。正值秋天，枯叶满地。他把每一个角落画下，每一幅画的名字都是《枫泾》。后来出了名，镇子自然而然被大家如此称呼。

从那以后，间接有些画家，琴师，写字的人过来。前几年来了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人，开了间酒吧。不同于别处，这间酒吧他一个人经营，里面挂满自己写的字，桌椅都是手工做的，涂上暗红色的漆，挂上暖黄色的灯泡和一层薄灯罩。没有酒单，不要酒钱。费用是一个故事。顾客要交代自己到枫泾的原因，但说无妨。他只听，不说话，然后调一杯酒，用瓷杯盛，瓷杯上写一些句子。

有人专门过来采访他，为什么经营一家不盈利的酒吧；本钱从哪儿来；什么时候会关闭……他胡子拉碴地笑笑，敷衍地回答。早早地收起门帘，出门听戏。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4

江南  2013、03、04

“日记隔了两天，网络也被自己停了两天。开始静下心来思考，带来的书看了一半，夜晚要来客栈老板的摇椅，躺在走廊里看星星。好久没抬过头了，连北斗都差点分不出了呢。昨天借用了小厨房，很久没真正用心做过饭，倒也有趣。

今天穿了件亚麻长衫，去拜访了那家很神秘的酒吧。老板在，理寸头，看不出年龄，大概四十岁。穿的很简单。笑容沉稳，让人安心。应他要求说了说来这儿的原因，当解解闷发发牢骚吧。说起北京无休止的紧迫感，说起四四方方的钢铁森林，又说起车水马龙和富贵与贫穷的一墙之隔。他似乎很有共鸣的样子。也许是我看起来太累了，他调了杯“烈酒”给我尝。现在嘴里还有颗粒跳跃的感觉。那杯子上写着：你喝着这烈酒，像喝着你的生命。你尝着你的生命，像喝烈酒一瓶。心里被这句话触动。又聊了许多。他说，酒似人生。然后拿了本诗集，找出《未走之路》让我拿回去看。

有种找到平等交流的感觉，时时能听见捕捉灵魂的话语。也许真的能找到答案。

头有些晕，睡吧。”

5

章右  2015、03、04

“今天店里来了个小姑娘。她掀起门帘走进来的时候，我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疲惫，是从她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跟刚来这儿的我太像了。聊起来觉得她的心灵和年龄实不挂钩，很成熟的人。第一天，调了杯烈酒，和一首诗。希望能对她有所帮助。人世啊，总让人成长太快。”

6

江南  2015、03、09

“人世间总是阡陌纵横……结果后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接连的雨天，闲在屋里懒散着，反复读了这首诗。共鸣强烈。我似乎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指给我这首诗。我们现在所选择的，不就是那人迹罕至的路么？走这条路需要抛弃太多东西，金钱，权势……甚至身边诸多感情。那为什么还要执意选择呢？结果到底如何？此行结束回去，是不是又会陷进死循环的怪圈，是不是又会无限地自我否定，毫无目的？不，要给自己找一个信仰。它会让我爆发至今未有的小宇宙，会让我在黑夜里也觉得光芒万丈，会让我在荆棘满地的时候依然昂首挺胸。更重要的是，它能让我在这条路上不那么艰难。

今晚再去聊聊吧。这几天不断地思考。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迷茫。

7

章右  2015、03、09 

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歇一会。我想那首诗她读得差不多了吧。若是再来，就给她一杯清酒。这些年，这杯酒很少拿出来示人。大多数人喝过烈酒就像尝了鲜一样，只关注当前，而没有回味。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来到枫泾，打着散心的幌子，又毫无意义地返回。他们不懂得思索，亦没有真正对人生提出什么质疑。满足于当下，贪图于金钱，把健康、快乐都赌上，紧跟着快节奏的生活，很久找不到什么真正的乐趣。但她不同。我有感觉。她是来找某种东西的。某种，能让她的灵魂臣服于现实的东西。

我来到枫泾的时候比她大不了多少。挣够了钱，赶够了饭局，脑子一热到了这儿。因为年纪还小，还不甘于就这样行尸走肉地生活，趁有时间有资金，干脆做些别人不做的事。不就是走另一条路吗，除了偶尔孤单，也算顺风顺水。至少我觉得有意义。真正的人生，应该是给自己找到走下去的理由。她若是也领悟了这些，便可以回去了。

8

烈酒和清酒是章右的祖父传下来的两种调酒方法。章右曾经是北京一家上市公司的项目经理，事业处于最顶峰的时候却选择退出，长期饮酒、睡眠不足引起的神经衰弱已经严重影响到精神和生活。彼时他的祖父健在，看到孙子三十岁的年纪四十岁的心，什么都不说，把两张酒单交给了他。只说让他按顺序来。

实际上，两种酒是完全一样的原材料，不过其中一样多少而已。味道截然不同。前者从刚入嘴麻到第二天清晨，后者带着甘甜和清爽，安眠作用极好。祖父年轻时是家乡有名的饮酒人，品一口好酒，真正记住的不过这两种。他对章右说，酒似人生，你把你，手上那些东西看淡些，就清甜些；若舍弃不掉，就忍着麻木痛楚过完这辈子就是了。

章右什么也没说。收拾了东西，干净利落地辞了职，到了这个隐匿于人世之外的地方，读诗写字调酒听戏，“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9

江南  2015、3、14

这几天出了太阳。想起前几天看的文章，“希望一转身，就能与你谈论每个艳阳天”，最近几晚都去了酒吧，我把读诗的感受讲给他听，他调了一杯“清酒”给我，清冽又甘甜，同时他讲了自己的事情。我并不吃惊，他的神态自若，步履安稳，像是经历过大起的人，也像是走这条路的人。只是如他所说，也许我该回到原来的生活中了。

枫泾美得如此让人沉醉，确实让人有长居于此的想法。饮过两杯酒，遇见这样一个人，我突然从内心中开始领悟，虽然我们现在同处于这样的美景，这样的心境，在某种意义上说，甚至追求的东西都一样——一个信仰，而非一个宗教，一个地方，但终归是两种人。他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落定于此，我依然在路上。与来之前不同的是，我看到他，明白人的力量，只需要内心喷薄的一瞬。他扔掉所有来到这儿，我也可以捡起我所丢下的再回去，喝完一杯清酒我们谈人生，天亮后再启程，世事依旧嘈杂，而我心已清明。应许自己，绝不辜负生命，或平凡或荣耀，或忙碌或清闲，我都愿意为之奋斗，勇敢地活下去。

10

江南  2015、03、22

回来一个礼拜了，枫泾的烟雨迷蒙，波光潋滟还在我心上，公司事务依然繁多，有时还是感到困倦，但都是身体上的感受。自己的内心正在喷薄，不再觉得苦涩难熬，章右还在做他的酒，希望更多人能找到那家酒吧进去喝杯酒，聊聊过去与未来。再读那首诗，做了笔记，“我知道人世间阡陌纵横，而将来我依然可以再回到那里……”

 

后记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

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

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

且饮清酒，度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