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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中央空调明明动静不大,但老李头就是睡不着。
床上白色的被子和床单借着外头走廊里的灯光让老李头的眼睛不怎么费力就快速地适应了光线,他稍微侧过身看了一眼守在旁边床上的老大和老大媳妇,然后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凌晨3:57分。
“滴——嗒——滴——嗒——”的指针像是倒计时般有节奏地一下下敲在老李头的心上。
“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天亮了。”他心里想着,同时口里轻出了口气。随后他摸了摸身上淡蓝色的盖毯,这是住院那天老大媳妇给他买的,她说空调口正冲着他的床,有条毯子盖着不受凉。儿媳妇还说这是竹节棉的,亲肤,透气。
啥夫?活了大半辈子了,老李头还没听过有人用这个有点让人脸红的词来形容一条毯子。
就是软乎,儿子用老家话给他解释着。
枯瘦的手抚过毯子,老李头觉得那是真的挺软乎的,比他三十多年前新婚的那一天娘给他置办的几床新被褥还要软乎。那喜被是大红色的,有六床,被家里的女人们叠成六十公分左右宽的长条,就这么一条一条地摞起来,整齐地摆在床里边。褥子也是大红色的,正中间有一双正在戏水的鸳鸯。雌鸟在后,雄鸟在前,雄鸟顶着一头漂亮又神气的羽冠回首望着雌鸟,一如他当年掀起红盖头后望着的阿荣的眼神。
早些年就撒手人寰的老伴可从来没盖过这么软乎的毯子。老李头心里替阿荣惋惜着。如今他倒是盖上了,可是好像心里却不是滋味。
结婚,生子,变老,好像就在一瞬间的事。
老李头有些艰难地翻身下床,身体的一连串动作引起了肺部的不适,他急忙用手捂住了口鼻轻咳了几下,没想到这咳嗽让这铁架子床“吱呀”叫了两声,他立刻停止了动作,生怕吵醒了旁边的两个孩子。
好在老大只是翻了个身,又沉沉睡过去了,倒是老大媳妇被吵醒了,只是她的脸背着走廊,所以老李头没看到她睁眼。
儿媳妇以为他是想上厕所,刚想把老公叫醒,就被老李头一抬手制止了,别叫他,我就是想下地走走,你睡吧。
那我扶您。儿媳妇刚想伸手也被老李头摆摆手推回去了。不用,不用,我还能动。
老李头最后的倔强在最后这几个字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说完他伸手给儿子掖了掖他背后的毯子,同样柔软的触感让他心里稍微放心了些,儿子以后就有人照顾了。
两只干瘦的大脚小心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那双有一边已经开裂的拖鞋,伴随着脚趾头的进入,鞋底与地面摩擦后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任何停留,从挂在床尾的外套上衣兜里摸出一根被窝成几截但还没有断掉的香烟和一个打火机——香烟是他中午在医院一楼的喷水池散步时,从一旁的垃圾筒盖上捡的;打火机则是刚才儿子儿媳去饭堂买饭的时候,趁他们不注意,从他外套里掏的。
这两样东西他紧紧地攥在手里,生怕儿媳妇看到。
“化疗?那就是晚期了,看来去年胃上动的大手术还是没成功。”老李头在心里沉重地琢磨着中午他从老大与主治医生说话时捕捉到的词,随后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浊气,再扭头看了看隔壁床的那个得了肺癌的老大哥,插在他身上的管子和仪器24小时都在工作,同时监测着他的血压、心跳和其他指标。这仪器就放在床头柜上,屏幕上不间断地显示着几根波浪线。这几根线每隔几秒钟就会被刷新一次,同时伴随着偶尔从老大哥喉头间发出来的含混不清的像是呻吟,又像是有痰咳不出来的声音。
早该料到的,进了肿瘤科的病房,就像名字出现在了阎王的勾魂册上一样,随时有被牛头马面勾走的可能。老李头这么想着,半弓着腰身轻声出了病房。
病房斜对面就是护士站,那边倒是亮堂,两个值班的年轻护士正把头埋在一堆表格里,没顾上看他。整个走廊里安静得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死就死吧,算个球!老李头在心里一边骂着一边进了卫生间,里面浓重的尿碱的味道让老李头清醒了一些,上完了厕所,他从水龙头里接了几捧水冲了冲脸,然后朝着另一头的阳台去了。
那是这一层病房通用的晾衣服的地方,这是个长梯形的大概6平米半大不小的阳台,上面摆着两盆已经干死了不知道多久的仙人掌,它们的根部还有一些被掐得七扭八断的烟屁股。高处拉了两根钢丝,白天的时候这里晒满了衣服,太阳偏西的时候,还有几个家属把凳子搬到这里乘凉和聊天,这会儿这里倒是安静了,和通道另一头的病房像是两个世界。
等我死了,会不会见到阿荣?老李头熟练地从裤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又熟练地叼在嘴上、点着。在缓慢升腾的青烟里,老李头开始回顾他的一生。
阿荣真是个好女人啊,干活勤快又利索,跟着他这二十几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只可惜她没那个福分,还没看到大儿子成家就给累死了。
是啊,你是给累死的,那些年咱们养的牛和羊,你一个人给它们加草料,一个人推着独轮车去清倒牛羊粪,还一个人领着三个孩子,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村里人都羡慕我娶了你这么个能干的媳妇,我真是积了八辈子的德了!
咳——咳——咳——,烟钻进嘴里,穿过喉咙,再从鼻腔里优雅地飞出,像是之前成百上千次的飞舞那样——
“把你的烟掐了!”
是阿荣!
她不喜欢他抽烟,她对这种晒干后被切成丝再用火点燃后的植物散发出来的气味深恶痛绝,这种气味会缠绕在她刚洗干净的头发上,久久不散,它们也会让几个年幼的孩子咳得眼泪横流,尽管在农村这种地方抽烟的大老爷们大有人在,但她就是不喜欢。
“这是最后一颗罗,让我抽完吧。”朦胧中,老李头用半开心半哀求的语气说道,眼睛里噙着泪花。他深深地吞了一口唾沫,争取不让泪流下来,那样阿荣会笑话他的。
“你说,老大媳妇肚子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老李头问阿荣,然后又呼出一口烟气。
“男孩女孩都好,都喜欢。”阿荣的脸庞在烟雾里并不真切。
“也是,都是我老李家的根苗。”这对老李头是个极大的安慰。
“嗯。”
“另外,咱家就一块宅基地,他们兄弟俩个——”
“你要是死了就由不起你做主罗,操那些心做甚?!”
男人点点头,表示不能同意更多,“对哈,由不起我了,那——”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字的那头空无人影,手里的烟也燃烧殆尽。
茫然过后,老李头像以前那些人一样,把烟屁股掐灭在花盆里,任余热一点一点散尽,看着远处的灯光一点一点亮起来,他知道天也快亮了。
待老李头迈着坚定的步子回到病房时,老大已经醒了,估计是儿媳妇看他这么长时间没回去便把他叫醒了。
坐回床沿,老大懂事没问老李头去了哪,只是弯下腰想帮老父亲把腿抬回床上。老李头这次则难得地没有逞强,安心享受着儿子的服侍,待他坐回床上,然后用一种释然地声音说道:“老大,有些话我要交待你,你记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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