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斯如想到过,她跟大帅之间不会有好结果,身份地位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都注定了他们的情路不会一帆风顺,他们的结局也不会阖家团圆,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天人永隔。
所以当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虽打碎了手里的茶盏,并且晕了过去,但她终究还是不信的。
而彼时的她也并没有如她给大帅信中所说一般,潇洒惬意的待在大帅府里安然自得的做张家的姨太太。
因为是妾,女字边立,加上她天生丽质,大夫人又天生善妒,她的姨太太生活并不顺畅,更因为出身风月之地,她得到了很多的指点和不屑。
本来这一切因为爱情都是可以忍耐的。但,她却是个还有亲情的人,她不想看到自己的母妹也跟着自己受人白眼,遭人指责,所以一场预料之中的风雨过后,她带着母妹在张家大夫人那洋洋自得的笑容和愤恨的眼神里一步步头也不回的迈出了张家大门,重新回到了最初遇见那个霸道强势又儒雅多情的男人的地方——醉梦楼。
她本是这大上海最最鼎盛的交际花,是这浩瀚洋场里最最炙手可热的红头牌,即便如今已为人妻过,依然还是各大风月场争相笼络的名伶雅妓,她美目流转道“蒲柳之姿,难入高阁”而含笑谢绝,多少之前仰慕她的豪门公子请她入幕为宾,她语笑嫣然道:“残花败柳身,难入高雅堂”委婉推辞。
其实哪里就那样明理了?又哪里就那样明智了?大帅对她的评价从来都是“笨”是“傻”是“痴”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想寻个借口推辞,想回到与君初相识的地方,守着记忆等他归来而已。
于是,她就那样袅袅婷婷穿堂过街的在众人或嗟叹惋惜或皱眉不解里毅然决然的回到了“醉梦楼”。
“醉梦楼!醉梦楼!一醉解千愁,梦里奈若何?”那人英雄末路壮志难酬千金买醉之时如是道。
2
这里有她们最初的相识记忆,最美好的相恋回忆。
她在等,等那个豪爽大笑的男人策马扬鞭大步流星的走来捉住她的腕或揽紧她的腰,满眼含怒笑意森然的皱眉问她,为什么不忍一忍,等他回来?!为什么不忍一忍,做他心里的妻子?!为什么要在他费尽心力的将她救出苦海后又跑回去?!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偏跑到这里做鬼?!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那时,她一定会泪意盈盈温柔婉转的回抱住他,在他心口诉说他走后自己的委屈和无奈,辛酸和苦楚,思念和煎熬……
可如今,如今活生生的人没有看见,温暖的怀抱也没有等来,含怒的责问更是没有听到,记忆中和幻想里所有的所有都没有如期而至,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所以她不信,不愿也……不敢信,所以,她仍旧含笑对妹妹哭的红肿的眼视而不见,看到妹妹被人轻薄而轻盈敏捷的将她推了出去,腰身一扭便坐在了那一脸令人恶心呕吐的欢客腿上,笑意盈盈又婉转坚定的保护了唯一的妹妹——这世上她没有血缘关系却仍旧是唯一的亲人。
就在昨晚,她的母亲病逝,那个白发苍苍被病痛折磨了半辈子的女人就此解脱,临终前满怀歉意的对她说了实情,原来,她也是出身大富之家,也曾门庭若市,也曾受人崇敬,原来她不是她的亲生母亲而是她的小姨,受她母亲临终所托,将她养育成人,原来家道中落之时她尚在年幼,受伤失忆,就此前尘尽忘,糊里糊涂的过了这许多年,原来这妹妹是小姨风雪天里路边所救,抚养至今,原来,这个母亲,这个家,都是造化所弄缘分使然。
可笑,可悲,可喜,可念。
红唇轻启,她在那人耳边吐气如兰,眼波明灭间她做了此生最大也最决绝的决定,却不知说了什么,那老男人倏然变色,大叫着“婊子!贱人!”把她推出老远,像被蛆虫叮了一样,满脸愤怒厌恶的站起身,边脱衣服边往门外跑,她咯咯娇笑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因为喝酒太多而软了筋骨,不管怎样努力始终也只是徒劳,索性也放弃了挣扎,就地躺下。
不过瞬间,满屋子的欢客,之前还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贪婪和淫欲的各色男人,此时却恐惧而嫌恶的对她指指点点,避之不及。
这样一个动乱的年代,一个人命如草的世道,人人都是噤若寒蝉,稍有风吹草动就是草木皆兵,人人都怕惹祸上身,人人都求明哲自保。
3
躺在地上的感觉很不好,那地太凉,人心太冷,她想笑,可出唇的却是破碎的哭泣,泪水决堤,那因为大帅的噩耗,因为母亲的离去而压抑了许久的哭泣就那样肆无忌惮汹涌而来,如幼兽呜咽,如弃子呼号,痛彻心扉,听者动容,观者不忍。
她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依稀记得那年的冬天,也是这样一个场景,她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吐了一个男人一身,更因为难受而拒绝了一个欢客的亲昵,那人勃然大怒,给了她一个巴掌,那力气真大呀,假如是用到了御敌上,只怕也是个英雄,可惜用在此时此地,便成了狗熊。
倒地的时候头也偏生磕在了桌角,血就那麽肆无忌惮的流了出来,猩红刺目,满屋子的男女,除了假意的怜悯和跟风的嫌恶外,再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多余的动作,当时她就想,活在这样一个满是肮脏不堪看不到一点希望和未来的世界上,真不如就这么躺着,不管不顾,或许等到血流尽了,生命便也就结束了,这悲凉痛苦的半生便也就算是解脱了。
可或许是她命不该绝,那人出现了,他逆着风雪推门而入,又逆着灯光霓虹站到了她的面前,逆光,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道他很是高大伟岸,知道他穿了一身军装,军靴踏在大理石地板上铿锵有声。
站定身形后他默默看了躺在冰凉地面上鬓发散乱衣衫不整额头嘴角有着鲜明血迹的女人,淡淡的巡视了一圈周围的看客,最后目光落到了那事情的始作俑者身上,愤怒?该是愤怒的吧?虽然当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敢于为众人所不为的站到她的面前,应该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只见他拔出腰间的枪,指天一鸣,然后斯如就看到天花板烂了个洞,那被老板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琉璃灯,摇摇欲坠。
也是瞬息之间,短暂的嘈杂和混乱之后,场里便只剩了她们二人,他慢慢的蹲下,直到这时她才看得清他的脸,坚毅,冷然,那双望着她的深邃眼眸,满含心疼,尽是懊恼,还有滔天的怒火。
他们素未相识,所以斯如不懂他为何心疼,因何懊恼,为谁发怒。
但是她太累了,也倦了,不愿去深想,不想去探寻。
斯如还记得,当时自己是闭上了双眼的,却感觉到一丝冰冷在触摸自己的脸颊,因为凉,加上人的本能反应,她有轻微的瑟缩,睁眼看到了脸庞黑洞洞的枪口,她的眼睫跳动了一下,可也只是简短的一个轻跳而已,她又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有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流入发间,但嘴角却是勾起了一个纯美而满足的笑,因为那时候她想的是:终于是要解脱了,终于可以不用活的那么辛苦那么累了,终于……可以逃离这肮脏混沌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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