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身边扈从二百多人,此去京城不过五十里地,一路上还有各个乡亭驿馆接应,怎么就没了?博原他们也正从京城来,难道也没有碰见么?”摄政王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跳起来,里面已经冷了的茶水洒了一滩。
蝶舞送进来茶水,见摄政王大发雷霆,不敢上前。天市接过去,换下冷茶。
紫岳满头是汗,“博原一时联系不上,现在天黑大雪,怕是迷路了。我再去找。”
摄政王点了点头,坐下,语气缓和下来:“辛苦你了,命人备马,如果还没有消息,我亲自去找。”
紫岳欲言又止,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天市在一旁站着。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才轻声道:“陛下身边有那么多人跟着,又是在京畿一带,不会出事的。你别急,兴许一会儿就有消息了。”
益阳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将茶水喝尽,起身要向外走。
“你等一下。”天市叫住他,“如果你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身上有伤,别去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你放心,找到陛下,我派人来接你。”
天市抑制住自己想要反对的冲动,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俟他出了院子便立即行动起来。“蝶舞,蝶舞……”
蝶舞听见呼唤连忙进来,惊诧地看着她穿过中堂走进自己的卧室:“帮我准备一下,我要出去。”
来穆陵前,天市专门挑了一匹身量不高的小马作为自己的坐骑。小马性格温顺,虽然天市骑术惨不忍睹,仍然尽职尽责地供她驱使,丝毫没有要恃强凌弱的意思。天市骑在马背上,再次坚定摄政王身边所有畜生都是刁货的认识。
小马跑得虽稳,却快不了。天市又有意等了片刻才出发,待出了侧门外的翁仲林来到官道上,早已不见了摄政王的身影。
好在是雪天,雪地里足迹分明,天市也不着急,催马顺着那行足迹寻了过去。
北风呼啸,卷着雪一团团扑面砸过来。蝶舞为她准备了带风帽的狐裘氅,虽能御风,却挡不住雪。不过奔走了片刻,天市口鼻眉毛便全都被雪覆盖住。别的还能忍受,挂在睫毛上的冰雪却遮住视线,雪地湿滑,小马有时脚下不稳,她双手紧紧握着缰绳不敢放开,也无法去拂拭。
如此走了也不知多久,渐渐被风雪裹住意识,除了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和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天市有些后悔了,也许应该听他的话,留在陵园等他的消息。毕竟自己去了,于找人也无济于事。但……那孩子悄悄离开让她无法心安。
益阳懂得她的心思,所以说一旦找到了,就来接她。他知道只有她才能安抚那孩子,而她也需要第一时间确认那孩子安全无虞。
小马停下来,天市奋力抹去脸上的冰雪,手掌的触感刺激得脸上刺痛。她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树林中,脚下早已没有了路,更遑论前人的足迹。
迷路了。
天市两眼发黑,肚子上被踢的地方隐隐寒痛,手脚都冰冷得发疼。
“有人吗?益阳?紫岳?你们在哪里?”天市自己也知道这样呼喊一点儿用都没有,除了让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砸下来之外,天地间不会有任何的回应。然而就像饥饿的人总是幻想美食在等待自己一样,此时她只能靠呼喊来给自己壮胆。
谁也不知道夜幕后面,隐藏着什么。
林中静谧,侧后方脚步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吱的声音便格外刺耳。
“谁?”天市问,转头去看,目光却被风帽遮着,只隐约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你是谁?”她又问,对方却不出声,越走越近。
天市尽最大努力转动上身,想要看清来人,突然一团影子从头顶欺过来,惊得小马一闪,天市正没防备,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噗通一下,摔进了半尺厚的雪里。
“天市……”那人惊呼,快步过来。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从雪里拎出来,“真的是你。”
他用手拂掉她面孔上的雪,天市这才认出来人:“博原?”不由深深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没事儿吧?”一边拍打掉她身上的雪,一边替她将身上裘氅整理好,博原也十分诧异:“你怎么会在这儿?没事儿吧?摔伤了吗?”
幸好雪厚,小马个头又矮,摔坏倒不至于,只是冰雪钻进衣领,一遇体温融化,雪水顺着后背往下流。天市尴尬地向博原诉苦:“衣服里面湿了。”
博原一怔,立即明白,叹口气:“你随我来。”
博原将天市扶着马背,自己牵起缰绳在前面引路:“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说呢。”天市想起紫岳向摄政王的汇报:“王爷一直等你从京城来汇合,你怎么在这儿?”
博原一挥手,指着前面的旷野:“雪太大,走不了。若不是听见你的声音,我也不会过来查看。”
“你怎么一个人?”按照摄政王的说法,博原应该率领着王府的亲兵。
“都在驿馆呢。”
“驿馆?”天市举目四望,出了雪花漫天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这附近有驿馆?”她问,想起更重要的事情,不等他回答又问:“那么你也没碰上王爷了?”
博原吃惊地回头:“王爷出来了?”
天市不让自己失望,追问:“那也没见到陛下?”
博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什么?陛下也在外面?”
天市自知失言,只得敷衍:“我也就是听说。我是出来找王爷的。”
“是吗?”博原涩涩地笑了一下,转身牵着马继续走:“我的马在前面。我带你去找他。”
看他埋头向前走,天市心中不忍:“你最近好吗?”没见他也有大半年了。当初说是摄政王将她许给了他,却又突然成了朝野口中摄政王的新欢,她远在穆陵这个清净地方,却也想象的出来博原在汹汹议论中的尴尬。
“自己的媳妇儿,突然就没了,能好吗?”博原淡淡地说。
雪渐渐停了,眼前也不再是一片白茫茫,天市长长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唯有轻声道:“对不起。”
博原诧异地回头看她:“为什么道歉?”
“我……”她开了口,却词穷。能说什么呢。当初在水边是她先引诱的他,才致使益阳将她许了他。从一开始,这不过是由任性惹出的阴谋,却将一名忠仆牵扯进了非议之中。总不能向他解释说流言都是假的吧。这样只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天市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归根结底,还是和摄政王诡异的关系引起的。
她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嗓子,刺激得咳嗽起来。博原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你没事儿吧?”
天市只能摇头,捂着嘴,倒成了不说话的好借口。
果然他说:“风冷,你还是少说话吧。”
他牵着马,在前面走。积雪没到小腿肚,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天市心中一动,这样走了多远了?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当初在去定陶别院之前,为什么就没问过这句呢?如果问了,大概所有的故事都不会发生,大概此时她早已嫁做人妇,生儿育女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喷鼻的声音,天市松了口气。终于,有另外的人来了吗?
然而很快她就失望了。博原指着前面笑道:“这就是我的马。”他胳膊又抬了抬:“前面就是官道了。刚才来的时候雪大,马不好走。”
原来他将自己的坐骑留在了树林边上。
天市有些失望,“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博原放开小马,去解自己坐骑的缰绳,头也不回地反问:“怎么,你想让多少人看见?”
这话中带刺,但天市心虚,只得假装听不出来:“不是这个意思……这样的雪夜,你一个人过来,不安全啊。”
“你不也一个人出来了吗?”
博原僵硬的回应让天市更觉惊讶。印象中,他是个沉默的汉子,无论是在纪煌的身边,还是在摄政王的车驾前,他都很少出声。因此刚才林中,天市才听不出他的声音来。没想到原来要斗起嘴来,他是一点儿也不落下风。
天市知道他没心情和自己闲聊,乖乖闭嘴。不料他翻身上马后,突然伸臂将她从小马上搂了过去。“你干什么?”她忍不住惊叫起来。
“你的马太慢。”他解释了一句,一声长啸,坐骑奋起四蹄,箭一般向官道上跑去。
天市好无准备地被他挟持住,只能僵直地在飞奔的马背上保持平衡,努力不去和他的身体接触。然而马跑得实在太快,风实在太大,她疲惫已极,渐渐无法支撑地垂下头去。
博原突然低下头,贴住她的脸,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天市飞快地坐直,拉开和他的距离。
这拒绝之意如此明显,他冷哼了一声,突然伸手环到她身前,把她往自己怀里锁:“这么怕我?为什么?你不记得那天了吗?”
天市顿时面如火烧。
那天,她赤裸身体,对他投怀送抱。真不怪此刻他的轻薄,原是她自找的。
“怎么不说话?”搂她的手臂又紧了紧,却触着她腹部的瘀伤。
天市痛呼了一声,身子发冷。
不一样,全然不一样。天市眼泪都飞出来了。她想要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怀抱,那人却把她推开。背负着与他的所有纠缠,她却不被需要。
为什么一定要追出来,却又不与他同行。临出来前面对蝶舞的追问,天市并没有回答。那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惊惶。不为小皇帝,只是为了她自己。当益阳推开她,推开的也是她几年来的依靠。当年被他扔在深宫中的时候,是小皇帝拯救了她。再来一次,天市无法想象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再来一次的煎熬。
与当年不一样。如今的她已经把所有全都给了他,为他负了所有的人。甚至为他耗尽了自己对爱情的向往。
他离去,便一丝不剩。
天市已不可能再为他守候。她比任何人都需要小皇帝的垂青。
去找小皇帝。这样的信念如此强烈,她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博原……”她开口叫他,声音痛彻骨髓。
他没有回应,马仍然在飞驰。
“放开我。”她推拒他的手臂,想把自己从疼痛中解放出来。
那手臂太过有力,让她显得如此弱小无助。天市无声地哭起来,眼泪滚过脸庞,在脸颊上结成冰珠。
“放开我!”几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天市推开他的手的同时,自己跌落马下。
博原大惊,急忙勒马。那匹高大的大宛马愤怒地扬起前蹄,长长嘶鸣。
天市的脸摔在石头上,顿时额角见血。她两眼发黑,捂着肚子躺在雪地里动弹不得。
博原奋力将坐骑安抚住跳下来查看:“你怎么回事儿?”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天市脸上血红雪白,自觉已如残破的器物,不复完整。
博原粗鲁地将她拎起来扔到马背上,以此作为回答。“别再找麻烦,早点到,你也早点脱生。”
一种诡异的荒谬感涌上来,天市奋力抬头冲他咧嘴笑了起来。“你知道陛下在哪里,对吧?”
博原没有看她,翻身上马,这次不再温存,只是将她如麻袋般搭载马背上,催马疾行。
天色渐渐放亮,雪助天光,景物都清晰起来。
天市在穆陵几个月,迎来送往,周围风物早已烂熟于心,认出此刻二人并非往京城方向走,反而是在远离京城。
他并不是从京城迎面而来的。摄政王指望与他碰头,只怕是会落空了。他们在回京的路上找不到小皇帝,因为那孩子根本就不在这条路上。一瞬间,所有关节都被想透。博原究竟是摄政王派遣去纪煌身边的细作,还是纪煌打进摄政王手下的钉子,鬼影幢幢,谁又敢拍胸脯肯定呢?
天市的头因为艰难的姿势而跳痛,心头却是一片雪亮。摄政王为什么改了主意将她送到穆陵来,他自己亲口说过,是为了不让她嫁给博原。
那人何尝是个为了私情而耽误正事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有不精心谋划的。留住她,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博原已经变节。
天市不知道摄政王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但一定就在她与纪煌那次在河边见面不久。
于是朝野间各种传言也就不足为奇了。无论是作为小皇帝的宠臣,还是摄政王的禁脔,重重言论只有一个目的,激怒博原。小皇帝出巡穆陵,他紧随而至,那孩子多敏感,在宫中甚至无法安心睡觉的,岂能与他在穆陵碰头?于是摄政王在小屋中耽搁,给了小皇帝机会逃走。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当中。
所以才不让她跟着,才那么有信心一定会找到小皇帝。
这个局设的不大,赌注却是小皇帝。这么大的饵,要钓的自然不是一个叛臣。
天市问:“陛下和纪煌在一起?”
博原突然勒住马,天市闪了一下,挣扎着抬起头,眼前一片青砖灰瓦的宅院。博原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还真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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