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仿佛生来就是认命的,就像迎春,真真儿是个“假”迎春,整个摆烂的人生毫无迎接生命春日的意愿和力量。而有的人,虽然无法“生而怒放”,但对糟烂的命运安排却异常敏感且充满宝贵的愤怒,从而激发了饱满的战斗激情,斗天斗地斗不平,刚烈勇猛。
即便最终一样的走向死亡,可这样热血沸腾地存在过,才能叫不枉人间走一遭。她,就是司棋——“四大烈婢”之一,恰恰就是“二木头”小姐贾迎春身边的贴身大丫鬟。

司棋一个丫鬟凭什么比小姐愤怒?这要从她的出身背景说起。她是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外孙女,父母都是贾赦的仆人,亲叔叔秦显家的在“园里南角子上夜”......可见是个有点来路的贾府家生子,是个有关系的“奴三代”。由此也可以推测,正是有这样的背景关系,所以司棋才当上了迎春的“贴身大丫鬟”。也许整个过程不算多么曲折艰辛,但毕竟也是经过一番筹谋和付出,所以必然对结果有所期待。要知道,“翻身农奴把歌唱”是所有被压迫者的至高追求。
那么按理说,司棋可以跃升为府里的“二层主子”、“副小姐”,过上体面的日子。但万万没想到,跟了个不受父母兄嫂待见且自个儿又懦弱无能的主子,正所谓“主子的尊荣决定了丫鬟的体面”,最终现实与期待简直天差地别。一番努力却有名无实,当然愤愤不平!反观迎春,小姐身份是天生的,她的生存环境如同“温水煮青蛙”,所以即便遭遇不公也钝感十足,一直被动逃避、“顺其自然”。
我们拉开时间线,可以看到司棋的一生在《红楼梦》中跨度很大,但她的人生故事的主要情节也就只有四场戏:“大闹小厨房”、“大观园私会”、“抄检暴露被逐”、“撞墙而亡”。事业、爱情,由生到死,可谓轰轰烈烈。

《红楼梦》中第一次提及司棋是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看见“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而关于她的外貌描写是在第七十一回,“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高而松的发型,着红裙,高大、丰满、壮实,蓬勃生命力的既视感。
第六十一回,司棋遣莲花儿向小厨房要一碗炖鸡蛋,势力的柳嫂却推三阻四,态度十分怠慢,让司棋改天再吃。莲花儿不忿,与柳家的争论起来,唇枪舌战之际,莲花喊道“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
“狗颠儿似......”,这丫鬟的丫鬟都这么厉害,可见司棋确实是个烈性子,不好惹。所以当莲花儿回来“添油加醋”告状之后,司棋便立马带着小丫头们去厨房一通儿乱翻乱砸,大闹一番。主子懦弱无能,丫鬟只有自己去反击找存在感。后来,当柳家的派人重新将蒸蛋送来,司棋也全泼了地下,十分任性、不留余地。当然,一方面可能是迎春的不问世事造成对下人毫无约束力,才导致司棋嚣张至此;另一方面,蛋羹不过是个导火索,点燃这根引线的背后应该是司棋及其关系链的有意筹谋,这从后文小厨房换人风波中司棋的婶娘秦显家的牵涉其中就可见一斑。
贾府中,事无大小都是背后各方利益的拉扯,有人筹谋,有人出头都很正常。但司棋在争夺权益的时候与一众大丫鬟好比鸳鸯、袭人、平儿等与人为善、稳重内敛的圆滑老练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她格外刚烈,负气使强。你可以说她幼稚不成熟,也可以说她痛恨“懦弱”,蔑视“隐忍”,迎春的存在就像一个无影无形的反面案例,时刻刺激着她保持愤怒,像一团小火球爆裂前行。

司棋对爱情的主动选择也彰显出她独立自主、敢爱敢恨的一面。她与表弟潘又安青梅竹马、渐生感情,二人竟买通看门的老婆子,在大观园花光柳影下大胆幽会。被鸳鸯无意撞见后,虽然满脸红涨,慌乱不安,但这多是出于青涩少女羞臊的本能,并非对自己行为的愧悔。她当然知道这样妄为的举动一旦暴露会承担多么严重的后果,所以她凭借“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可见她当机立断且并不莽撞。
鸳鸯的撞见也并没有让她对自己的选择有丝毫动摇,只是潘又安当时“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的落跑行为让她“心内不快”,“气个倒仰”,最终“百般支持不住”,“恹恹的成了大病”。可即便到了此般田地,司棋仍然没有全然止步,她继续保有二人的信物,并在抄检暴露之后,“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连凤姐都觉得“可异”。
这就是司棋大无畏的一面,她的愤怒是生命之光燃烧的力量源泉,她对于人生之不能自主绝不会像迎春一样将就,她刚毅倔强;她对于爱情的心灰意冷也让她更加敢作敢当,藐视一切懦弱无能之人。

幸而,潘又安并非一去无归之小人。司棋被逐出大观园后,忽一日,潘又安又来了。她母亲要打,司棋护住不让。此时,母亲骂她“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前磕个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也是愿意的。”
既已以身相许,自当生死相从,力量惊人。虽然这从一而终的旧俗观念已然过时,但这样敢爱敢恨的性子却依然让人刮目相看,直呼痛快!

再反观迎春。主仆二人,一个是温柔沉默的柔弱小姐,一个是泼辣刚烈的红裙丫鬟。同样遭受不公正待遇,一个总想息事宁人,以图来世;一个却负气反抗,任性大胆。司棋对爱情主动争取、自主把握;迎春被包办婚姻、任人宰割。最终,迎春被虐致死,司棋撞墙自尽。似乎都是悲剧收场。
但我们可以来做一个假设,倘若司棋同迎春一样老实本分,她就会一直是迎春的贴身大丫鬟。那么迎春出嫁,她必然称为陪房,一起跟去孙家。以孙绍祖“将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的德性,司棋必然难逃厄运。连迎春一个正牌小姐都被凌虐致死,她一个丫鬟最好的结局至多是“生不如死”。
我们总以为人生努力一番不过如此,但却不知道如果不努力,很可能比现状更加不堪。司棋虽然最后也香消玉殒,但她至少曾经试图掌握过命运,也得到过爱情与真心。

司棋人为情死后,潘又安将首饰给了她母亲,说“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便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见啼哭,眼见不错,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
其实,前一刻潘又安对司棋还是态度不明,心存疑虑的,他说“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直到后来司棋当场撞死,他才确定司棋为人——“就是难得的”。于是,这一次没有逃跑,而是慨然追随。
虽说两人行径看起来都很傻,但却让人十分震动。司棋死得壮烈、果决,没有半分犹豫;她情人潘又安反而死得淡然、平静,但也没有丝毫迟疑。他们就像烈士一样视死如归,也无怪王熙凤听完此事之后感叹“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
摆烂是死路,撕烂也是死路,你会选择哪一条路呢?如果你选择后者,那么:愤怒,就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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