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寒烟,残阳如血;瀚海千里,荒沙四起;北雁南飞,谪人难归。于古人而言,塞北大漠多是伤心之所,它的僻远和荒芜让落魄与失意更加痛彻,让孤独与凄恻更加泛滥。然而正因如此,它也成全了本不完美的人生,成就了不朽的诗篇。历史的风烟吹至今日,今人赏诗拜古,便要前往昔时旧地探一探究竟。像我,虽无这般浓烈的怀古情结,却也勉强找到了一个成行踏途的理由。索性把自己扔进沙海,放纵一次,去倾听古往今来不绝如缕的跫音。于是,就有了此次的银肯塔拉之行。
初伏第十天,已是十分燥热。路上来往行车不多,偶有摩托车驶过,扬起一阵尘土。道旁的绿色像被蒸干了水分,颓然地立着,显得有些疲惫。这样慵懒的天气,会不会影响此番行程?正担心的时候,蓦然地,起风了。许是要圆满我这个莽撞的初闯者,天公也稍稍作了美。到了银肯塔拉,天朗气清,夏风酣畅,正是漫游的好时机。
还未踏足沙漠,便望见了立于沙漠最高处的敖包。敖包看着不远,实则不近,若只用脚力,恐怕得走上三四个小时。在十几里开外的视野里,只依稀辨得敖包的圆锥形状,待一步步走近,才看清了,渐渐看呆了。敖包的前方放有几块大石,其中两块形态特别,一块像一匹卧倒的马,另一块像站立的骆驼,一卧一立间,流露着处变不惊的坦然,仿佛都已看尽了沙漠的一切气候。敖包的周围散落着十几个小敖包,只是普通的小石头堆,虽未经过多少人工的雕琢和装饰,平日里倒也为敖包减去了不少孤寂。移视敖包,不得平视,只可仰望。敖包的顶部是一个莲花瓶,通体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圣洁而不可侵犯。瓶体之下,大理石层层垒砌,乳白、淡粉、芽黄、浅灰几色相邻,充满了温暖的情调,凹凸不平的触感更是让这种氛围变得氤氲祥和。拾级而上,围栏祥云环绕,复古而典雅,汉白玉透亮晶莹,阳光下闪着灿目的光。层廊尽处,已有九层之高,这时,玉砌雕栏迂回起伏,颇有些时光交错之感。此情此景入眼,难保不变成呆子。来观之人,不被它的巨大和华丽折服才怪。
仅外观之美,就足以使人沉耽,若要赶上祭祀,定会有另一番震撼。每年的七月廿三,成千上万的朝拜者从四面八方赶来,虔诚祭拜这个拥有上百年历史的王爷敖包,在距离长青天最近的地方,祈求福庇和荫佑。祭祀仪式中,人们吹奏鼓乐,焚烧神香,敬献祭品,诵读祭文,并为敖包加石头,插柳枝,悬挂风马旗。苏力德释出威灵和吉兆,洁白的哈达空中飘扬,为人们带去风调雨顺、四季平安和人旺年丰。离大祭还有些时日,只能在脑中演绎那场盛宴,只是想想,就觉得自己也在其中,虔诚叩拜,惊叹着历史的风云际会和蒙古文明的激荡回响。不过既然来了,也要顺时针转上三圈,奉上一颗诚心,以求一点福佑。
登上敖包的另一件美事,就是沙漠奇观。自古登高远望,便多宏阔凄壮之感,而今俯瞰,虽不得古人心怀,却也有一览众“丘”小的意境。纵目寻景,处处好景。绵延千里的沙丘汇成苍茫瀚海,翻过一座,又是一座,直指天际。绿洲萦绕如带,为大漠送来生命的色彩,让漫漫黄沙不再肆虐成疯。但愿银肯塔拉能成为永远的绿洲,一如它的汉意。光与影流泻出片片班驳,在那看似喑哑的沙场中,人仿佛能摸得到乘风的玉迹,嗅得到岁月的味道。想当年,关外边地,沙石乱飞,将军百战,马革裹尸。流放贬谪之人,欲寄愁思,春风不度,羌笛不传,苦恨幽咽。月明之夜,遥怜家中妻儿,双照泪痕。期得还归,重温旧梦,再展鸿志。彼时此地,或许有过这样的故事,或许有过那样的诉说,可惜今朝一陂黄沙,将昔日之事埋得干干净净,后人惟余一捧怀伤之泪,洒在时光之缘,转瞬便风干无踪。
登高,所以望远,种种情态悉然自明,无需细辨深思。大漠也只一粒沙,于沧海之中,犹如一粟。旁人又道一沙一世界,委实,一沙不尽沙,万象包蕴其中,或可看破,或不看破。在这敖包之上,浸润着蒙古酥风,眺望着千沙万粒,竟不违和,反而多了一层想象,生了好些感怀。正如之后,坐在千灯闪烁、华美绝伦的银肯蒙古包里,一边欣赏古老的鄂尔多斯婚礼,一边品尝蒙古美食的鲜香,仍不忘身处大漠,犹自感谢这片土地的盛情。风过耳畔,听得到时代关节粘合的声音。
从敖包下来,自然要深入大漠之中,仔细赏游一番。沙路窝脚,回身一看,足印清晰如许。轻风过处,左旁沙粒覆于其上,渐渐抹去踪痕。一路难行,沙里又干燥,溽热之时,忽见一处沙漠清泉,涓涓水流自三百米的地下抽出,掬于手心,沁凉甘甜,顿时消去不少困躁。用白瓷钵接了来喝,倒像是一个行脚的僧人,途经山涧,舀一钵泉水后接着赶路。我也需继续前行。喝够了,就一深一浅地走,也不觉得那么乏了。不久,一抹古老的绿便无意间闯入了视线。那是一棵存活了千年的木瓜树,枝头蓊郁,亭亭如盖,树身密布着岁月的裂纹。枝上之果莹绿饱满,有的经阳光一晒,从中间绽开了,露出两半绒白。由于年月经久,木瓜树便有了灵气,游客每至,总要挂上一条绸带,许下一个愿望,也无需还愿。这场景,倒有点像准格尔的大油松,只是没有那般拜祭的盛况。五色的绸带空中飞扬,不扎眼,反而催动这棵千年老树释出精华,带来福灵。木瓜树从千年前走到今日,桑田沧海看遍,波谲云诡于它也不过是平淡之象,寿数之事想必它自己也不在乎。生命之奇瑰,之顽韧,一树可鉴。千年前,它可曾见过谪人神伤,听过几曲悲歌,知它不语,我却偏要问它。它依然寻常而立,似乎用沉默作了回答。是啊,千年事,若不是忘却了,便是不愿再提了,今人只管走好今天的路,何须为古事牵肠挂怀,伤神伤心,还非要向逝川讨要个说法。罢了,罢了,还不如去听听会唱歌的沙子,只为放松游玩。
银肯塔拉有二十七处响沙带,随意行至一处,从疾风裁剪的线条处滑下,不用俯耳就能听得沙歌妙音,旋律动人。据说,这里的沙响春如松涛轰鸣,夏拟虫鸣蛙叫,秋比马嘶猿啼,在冬日则似雷鸣划破长空,正合了季节的脾性。响沙的秘密至今还是个迷,还不如索性不揭开,更显神秘怡人之意。滚得满身是沙,拍了拍土,就去体验沙漠索道。两千多米长的空中飞索,三十多分钟的行程,足以饱览沿途美景,欣赏阳光下绵绵沙丘的明暗起伏,拥抱银肯塔拉的美丽和辽阔。乘奔御风,颇有江陵一日之感。下了索道,犹在半空,好一阵才回了神。
在索道悠游之时,漠风送来了驼铃声声。久违了,沙漠之舟,终于能触摸你高大的身躯。跨上骆驼的脊背,向沙漠深处徐徐行进,听一曲高亢的《拉骆驼》,“长脖颈颈骆驼细毛绳绳拉,不知道亲亲你流落在个哪……”浪人的酸楚、无奈,惹人心碎。骆驼粗重的呼吸、细密的体温、扬起的毛发,我已悉数察知,不想再去锁眉深思当年,那些把全部身家负于驼峰之上的人,是怎样一种心境,止增烦忧,何况天边的夕阳开始召唤回路了。旁的人还要坐冲浪车,体验冲沙的刺激。而我,看看车后卷起的浪花,就当与他们同欢了。
白日,伏夏的银肯塔拉热闹了起来;夜晚,寂然的沙粒唱着自己的歌。我来了,听到了古往今来的跫音,感到了沙漠与草原的糅合;我走了,现代的故事每天还在上演,许多年后,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不绝如缕的,是唱不尽的生命之歌,在这无边的大漠中挥洒的岁月流光。银肯塔拉,等我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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