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不会飞
01
“近日多地成群出现野生天鹅……”
顾羽珩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些，任由电视在一旁嗡嗡作响，起身走向厨房。
拉开冰箱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她随手拿出一罐可乐，习惯性地晃了晃，拉开易拉环，拿着易拉罐走到电视前面，却是满脸漫不经心。
邻居家的猫又翻墙过来了。灰白色的小猫竖着尾巴走过客厅，“喵喵”叫着靠近她想要来蹭她的腿，她微微蹙眉，往旁边退了一步。她从来都不喜欢猫。
小猫有些委屈地看了她一会儿，穿过客厅走向庭院。
顾羽珩喝了一口可乐，轻轻地晃荡着罐里的液体，可乐碰撞着易拉罐，发出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身后传来猫儿的惊叫声和扑打翅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小猫迈着小脚掌惊慌地跑远的脚步声。
“你们这里还有猫？”明显的不满语气。
她笑了。
“有啊。”顾羽珩用两根手指捏着易拉罐，随意地摇晃着，“这条街上起码有十几户人家养猫，剩下的全部都养狗，要不就是家里有小孩。”
沉默。她自得其乐地哼着流行曲，脚尖一点一点地打着节拍，和着电视里呆板的报告声，不小的屋子里显得愈发寂静。
“喂。”
“你还不打算迁徙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易拉罐被她捏得浅浅凹了进去。
“宝贝儿，我有名字。”她颇为夸张地摇晃着易拉罐，液体撞击易拉罐的声音响亮了起来。
对方似乎对她这种轻佻的态度不大满意。“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就留下来呗。”顾羽珩“哈哈”笑着，“反正我也走不了。”她侧过头。
宽大的客厅里站着一只羽毛雪白的天鹅，身边洒落了几根羽毛。
02
这个秋天比往常要凉爽得多，树叶早早地就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直指蓝天。
邻居们一如既往地牵着狗出来散步，一个身穿蓝色运动装的女孩脚踩着白色运动鞋跑过街道，上中学的学生们趁着放假成群结队地出来玩，有的手里还拿着捕鸟的网子。
邻居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劝说顾羽珩出来运动了。他们经过这栋小洋房时，总要叹着气摇摇头，告诉孩子们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孤僻的女孩，离她远点。
“也是个可怜人啊。”董家奶奶反驳，“她那么早就没了父母，上大学完全靠自己……”
她的孙子没好气地说，“那个女的光靠着吃遗产就可以大富大贵一辈子了，哪里算得上什么靠自己。”他嫉妒地看了那栋房子一眼，拍着篮球走了。
天鹅蹲在玻璃门前的软垫上看着外面，不时扭过头梳理两下自己的羽毛。“你过的就是这种鬼日子？”它做了一个类似皱眉的动作。
“多好的日子啊。”顾羽珩赤脚走在地毯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是多少人一辈子也羡慕不来的呀。”她哼着歌踮脚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消逝的湖上精灵》。雪白的大鸟忽然来了一句：“别看那本书，全是胡扯。”
顾羽珩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它一眼：“好好好，听你的。”她把那本科普书放回书架上，又拿下一本《天鹅挽歌》，对着天鹅晃了晃，好让它看见封面：“这本可以吧？”
“挽歌？”
“奇幻小说。”
“行吧。”
顾羽珩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塞在柔软的沙发里，揶揄道：“你还看过书？”
“晚上路过图书馆的时候偶尔进去看看。”它淡淡道。
“十四呀十四，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鸟——”她笑得没了个正形，封面上坠落的天鹅在透过玻璃门的阳光下一闪一闪。
“我不叫十四。”
“那你叫什么？”顾羽珩翻了个白眼，“你没有名字，我给你取一个还不好好谢谢我？”
鸟儿没吭声，但能看出来它很不满。
“十四十四，多好听的名字。”顾羽珩掰着手指笑道，“也很有寓意——第十四只来劝我跟你们一起走的天鹅。”
它还是没说话。
“你应该感激我没有叫你什么雪球、小白或是棉花糖之类的名字——”
“……随你吧。”
于是她又笑倒在沙发上。
03
十四从未放弃劝说她跟着离开。
十四不喜欢人界，顾羽珩知道。
她也不喜欢，十四也知道。
但她更讨厌“那边”。
一天晚上，她抱膝坐在玻璃门前望着星空，突然想起几年前她和一只天鹅的对话。
——“我必须要去你们那里吗？”
——“不是的。不是你必须要去，而是它必须要去。它离不开你，所以你也得跟着去。”
——“为什么？”
——“留在这里太久，它会‘散’的。”
——“如果去了，我和它会怎么样？”
——“‘分开’。”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她突然觉得难受得厉害。
“十四。”于是她开口。
“嗯？”
“留在这里，你真的会‘散’吗？”
“是的。”阴影里顾羽珩看不清它的表情。
“如果你‘散’了，我会怎么样？”顾羽珩抿唇，问道。
“不会怎么样。”它回答，“你会平安健康，然后最终认为我的存在只是一场梦。”
“那如果我去了呢？”
“……我们都平安。”沉默了一会儿，十四说。
“‘分开’是什么意思？”顾羽珩很突兀地问。
“字面意思。”十四答，“你不会再记得我，我也不会再记得你，并且永远不会再次见面，仿佛彼此从未存在。但我们都好好的。”
“我不喜欢这样。”顾羽珩轻声说。
“我知道。”它一直都知道。
“你想回去吗？”
“……我也是有私心的。”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十四说：“知道吗，你真的是一只天鹅。”
“……我不知道。”顾羽珩强忍着泪意，把脸埋进膝盖。
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知道——十四会是最后一只来劝说的天鹅。
04
“你真的该走了。”
一天早上，十四很突然地说。
顾羽珩眨眨眼，咽下口里的三明治。“为什么？”她慢条斯理地把三明治里的火腿拽出来。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十四有些焦虑地说，余光瞟着外头湛蓝的天空。
“哦。”她无所谓道，晃了晃指尖捏着的火腿肠，“你要吗？”
“我们在说正事。”
“我没有理由跟你们一块儿走。”她咬住火腿肠，貌似专注地摆弄着面包。
“你必须跟我在一块儿。”十四说，“或者反过来也可以——我必须跟你在一块儿。”
“我不会飞。”
“你会。”
“你怎么知道？你会飞不代表我会飞。”
“我是你灵魂的一部分。”
沉默。顾羽珩玩着鸡蛋壳。
“我是人类，不是天鹅。”
“你是。”
“你是，不代表我是。”
“我是你灵魂的一部分。”它重复道，不厌其烦。
“我想留下。”
短暂的默然。十四不能离开她，而它留下来，就意味着它会“散”。
“再考虑考虑吧。”
“我不喜欢那边。”顾羽珩忆起的却是那只天鹅口中湛蓝的天空，深邃的湖海。
“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我不这么觉得。”
十四默然。“那我……”
“我再考虑考虑吧。”
“……好。”
顾羽珩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却突然没有了咽下去的兴致，于是便机械地嚼着嘴里的那一点点。
“羽珩。”十四出声叫她。这是它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头。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它说。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自己的话吧？”顾羽珩“扑哧”笑了。
“是的，”但是它说，“我相信。”
05
顾羽珩是在十六岁那年发现十四的存在的。
那天她坐在教室里，突然发现外面站着一只天鹅。她怔怔地看了许久，直到十四飞走，一根粉笔伴随着老师的怒声被扔过来，然后同学们的哄笑在房间里炸开。
她没那么傻，会说自己看见了一只天鹅。她慢腾腾地站起来，捡起粉笔，走到了教室外。
那天晚上，两只天鹅来到了她空旷的家里。其中一只就是十四。
从那天开始，她的梦里就出现了她随着纷纷扬扬洒落的羽毛下坠的情景。每一次，她都会从梦魇里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06
“十四。”顾羽珩的语气和以往一样轻快，十四却察觉出了些许不同。它回过头，看着站在房门前的女孩。
“怎么？”它心里隐隐有了种预感。
顾羽珩犹豫片刻，开口道：“我想好了。”
十四的心跳漏了一拍。“是吗？”它强装镇定。
“我跟你走吧。”她说。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但你要知道，我真的不会飞。”
“……没关系。”十四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我会。我带你去。”
是什么使她改变了想法？这个想法在十四脑海里挥之不去。它努力忽视掉。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十四有些吃惊。“这么着急？你不再看看？”
“不必了。”她笑了笑，脚尖习惯性地一点一点，“越早出发越好。”
“那……明天七点出发，可以吗？”
“听你的。”女孩哼着歌，转身走出了房间，脚步声在偌大的空旷的房子里回响着。
不知怎么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十四心里无端生出些落寞和惆怅来。
似乎还有一些难过。
07
早晨。
顾羽珩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湛蓝清澈的天空，想象自己飞翔在那些云彩中间的感觉。
她今天穿得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系了条粉色围巾，散下了长发。
“走吧。”
十四用一种类似滑翔的动作从客厅里“飞”了出来，顾羽珩则近乎着迷地看着，脑海里依然浮想联翩。
“怎么走？”她的脚尖轻点着地面。很快就接触不到地面了啊，她想。
“闭上眼睛。”十四说。她听话地照办，内心有种奇怪的希冀。
一阵疾风掠过，头顶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她整个人似乎凌空飞了起来，翅膀拍打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在耳边回荡着，凉风吹过她的腿。
她壮着胆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飘浮在空中，云彩在周身浮动，风卷起她的裙角，吹拂着她的皮肤。她快活地喊了起来，脸颊边突然感觉到毛绒绒的柔软触感，她一回头，看见一根羽毛落了下去。
她伸开双臂，似乎要拥抱迎面吹来的风。
这阵风可和冰箱里吹出来的大不同啊，她轻飘飘地想。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脚下的城市越来越小，感受着云彩掠过手臂的潮湿感，听着耳边十四“呼呼”拍打翅膀的声音，她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08
他们好像飞翔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刹那。顾羽珩迎着风眯起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能看见远处的大海了，几只似乎是海鸥的鸟贴着海面飞过。
那是两界的交界处。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父母曾带她来过大海，现在父母的面容已经变得牧模糊不清，而大海的海浪声却一直停留在她的记忆里。
她畅快淋漓地迎风大喊，眼中盈满了泪。
十四扑打着翅膀，带着她飞近大海。她已经能够感觉到海风拂面，咸腥味扑面而来。
顾羽珩眨掉泪，看见层层云彩中浮现出许多天鹅的身影，有黑有白。它们都欢快地朝十四鸣叫着，对她点点头。它们动作一致地往下飞去。
十四跟着。她感觉自己在下落。
“十四。”她轻声呼唤。
“我在。”翅膀的扑打声和海浪翻涌的声音中，它的声音莫名清晰。她不知道它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回答她的。
“你说过的，会支持我的所有决定。”
话音刚落，她抬手抱住十四温暖的身子，紧紧箍住它的翅膀，把脸埋进十四带有阳光气息的身体。其他天鹅的惊叫遥远了起来，他们像颗子弹一样开始飞速下坠，她没有看见十四惊愕后的平静。
耳边灌满了风的呼啸声，海边的白色建筑翻倒过来，顾羽珩闭上眼睛。十四甚至都没有挣扎。
海浪声清晰了起来，在他们耳边无限放大。十四的羽毛像雪一样在空中洒开，它在她两臂间伸长了翅膀，仿佛那是她的翅膀，而不是它的翅膀。它轻轻动了动翅膀，但这股力量并不足以支持他们回到半空中。
那一瞬间，顾羽珩突然笑了：这就是飞行的感觉啊。
下一秒，海浪扬起，她感觉自己被海浪包裹住，手臂感受到一股湿润的冰凉，十四的温度在她的感觉中蔓延开来。
意识消逝前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十四低声说：“谢谢。”
她想说不用谢，但世界陷入黑暗。
（文/洵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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