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萌宠
庚子年腊月十七

庚子年腊月十七

作者: 你说像月 | 来源:发表于2021-01-30 15:16 被阅读0次

    隋堤远,波急路尘轻。

    今古柳桥多送别,

    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

    斜照后,新月上西城。

    城上楼高重倚望,

    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 宋·张先《江南柳·隋堤远》


    2021年1月29日。农历庚子年腊月十七。

    我姥爷的八周年忌日。

    可能当我真正推送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不再是今日。

    自从2013年起,每一年的今天我的感受都不尽相同。

    最初是心神俱裂,恨不能相随,后来是趋于沉默,再后来是体会到缓慢却不肯消逝的悲伤,到现在已经能最大程度的维持平静和尊严。

    我今天也好好上班了,并且丝毫没出错。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

    我仿佛在一点点接受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每日常新的场域里,关于他的消息就停留在那个至今让我十分迷惑的隆冬。

    似乎是从去年开始,我终于把我姥爷过世和我姥姥过世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他们是真的不在了,同去了另一个我们都听过,却都没见过的好地方。

    学会接受,可能是年龄带给我的唯一好处。

    昨天我读了一本书,是一个武汉女孩写下的关于去年春天的真实故事,书名为《武汉女孩阿念日记》。

    此书豆瓣评分8.5分,我读完后罕见地给了满分。

    我对很多人推荐过这本书,却不推荐我成看,她和她姥姥关系太好了,即便她姥姥仍健在,看完也一定会哭。

    没啥事的时候因为一本书哭不值当。

    事实上,也许受年龄和才华所限,这本书的作者文笔不过中人之姿,绝对算不上惊才绝艳,而已经读过很多书的我,豆瓣评分时的标准非常苛刻。

    我给过很多80%分,为了鼓励作者,满分却绝少给出,那是一个界限。

    就像我可以对很多人和颜悦色,但是不代表我真的就很享受这种生活。

    那为什么我还会给这本书满分?

    因为真实。

    因为太真实。

    她写的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在那个前途未卜的时间节点,外婆和她本人被确诊为阳性、安排在不同的医院,妈妈作为密切接触者被安置在隔离点,爸爸居家隔离,全家人分散各地,外婆又病危,被转院到火神山,为了不给家人再添麻烦,不吃不喝拒绝治疗,而她作为全家唯一一个已经确诊的患者,冒死去火神山照顾外婆,以求最后带外婆安全回家的故事。

    从2020年1月19日她回到武汉,到1月23日上午十点武汉封城,再到4月8日武汉解禁,苏醒过来,期间一共历时78天,是她一生中再不能忘记的78天,每一天都是摧残。

    很遗憾,外婆没能挺过来,2020年3月5日凌晨,外婆于火神山逝世,享年89岁。


    “外婆最近特别喜欢看着我,我经常能发现自己被她的目光注视着。

    她的目光似乎是有黏性的,我能看出她对这人世间、对家人有那么多的不舍、那么多的眷恋。

    很多时候我不敢直接去看她这样的眼神,她眼神的黏性直接拉扯到我内心,我怕自己一下没绷住会大哭起来。”

    “外婆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时不时醒来的时候也说不出话,一直做着奇怪的动作——对着空气摆了摆手,然后又不断竖起大拇指。

    我一开始以为外婆视力恢复了,摆手是为了试探自己是否能看到光影,在给我信号。我很是兴奋,下床走到外婆面前,再次伸出五指摇了摇,看她能否看见。但是我发现,她丝毫不知道我在她眼前摇着手。

    外婆真的彻底失明了。

    以前看过一句话,说我们以为的双目失明是眼前一片漆黑,其实不是;而是当你睁开一只眼闭上另外一只眼的时候,那只闭上的眼睛才是失明的感觉……眼前不是黑色,也不是看不见任何颜色,而是一片虚无。

    眼下她是彻底走进这片虚无的世界了,没有声音,没有画面,什么都没有。

    我忍不住跪在地上,把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无声地哭着。

    外婆感知到我的手,对着空气中她以为的我所在的方向,更加奋力地摇着手和竖大拇指。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她不是在告诉我她视力恢复了一些,当然不是——摇着手是在和我说再见,竖起的大拇指是她失明前一天对我说的“你是这个”。”

    ““心率这么高,是怎么回事呢?”我问着。

    “当你跑步或者做运动的时候,你的心率会升得很高。现在外婆的心率一直很高,相当于一直在快速奔跑着,心脏负担很大。”

    她哪里撑得住一直奔跑呢?我看着外婆,她一直闭着眼睛,就像发高烧进入了迷糊的状态,皱着眉不断左右摇着头,口中喃喃自语着。

    我听着她说话,有时候说的是“怎么办,我又聋又瞎,是个废人”,有时候是“什么时候回家”,有时候好像是在叫“好热”或者叫着“妈妈”。

    每一声低声的呐喊都是那么凄厉,就像尖利的爪子在挠着我的心,留下一道道血痕。我只能摸摸她的脸,握着她的手。然而,我知道,她在我触不到的地方,独自面对这一切。

    外婆叫着“妈妈”,声音里透着疑惑、恐惧和眷恋。听得我非常绝望,我从来没听过外婆叫“妈妈”,只觉得眼下到了一个让她极度恐惧的状态,这种恐惧令她回归一种本能的渴望被保护的感觉。妈妈的妈妈曾经也是个孩子,依旧渴望着被妈妈保护。”


    我是一个泪点相当高的人,很少和人共情,更遑论和书中的人物共情。

    直到今天我仍觉得我的很多小伙伴喜欢找我吐槽人生,是因为我不会陷于她们的情绪,陪着她们大骂岁月不公,而是能客观地给出一些建议,或是当个冷静的精神垃圾桶。

    说白了,我是一个女人世界里的男人。

    这让她们感觉轻松。

    但是在读上述这本书时,我哭了不只一次。

    我已经太多年没有因为读一本书而哭了,我甚至已经忘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那些文字稚嫩执拗但是真实,鲜血淋漓地表述着那个充斥着白色和蓝色的武汉,那个人心惶惶、身心俱疲的武汉,以及那个想救外婆,却天不遂人愿,最后只能孤身一人回家的小女孩的心声。

    我从不相信一个人在悲恸欲绝的时候还能记得骈散结合,那都是矫饰,最真实的句子都不是很好看,甚至无比狼狈。

    我看着她,仿佛看见了很多很多个瞬间的自己。

    很多很多个茫然不知所措的自己。

    那是她的泪,也是我的泪,那明明是她的悲伤,却真真切切是我的悲伤。

    不知从哪一年起,我很少和他人谈及我的情绪,因为我发现,比起可以“一同分担”的交情,人其实更注重自己的生活,不喜欢背负多余的东西。

    众生皆苦。

    无所谓谁比谁更苦。

    这不是交情深浅的问题,这是成年人的素质问题。

    成年人就应该舔好伤口再出来见人。

    我已经因为茫然倾诉而失去了珍惜多年的老友,应该吸取教训。

    2020年非常魔幻,有的人失业,有的人婚变,有的人生离死别,有的人形同陌路,有的人痛不欲生,有的人悄然涅槃。

    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见证了历史,还是应该痛恨见证了历史。

    我甚至曾经想过,如果我的姥姥姥爷还在,遇见了如今这些事,他们会作何反应。

    会不会着急忙慌地囤积物资?

    会不会忧心忡忡地每日盯着新闻?

    我的姥爷会不会每天晚上戴着口罩去院子里放下棉窗帘御寒?

    我的姥姥会不会狠心把偶尔来串门的老年闺蜜拒之门外?

    他们会不会惦记着四散各地的儿孙们?

    会不会想着今年又白晒了豆角干,白包了粘豆包,谁都回不来?

    会不会从年头盼到年尾,只空等来一场失落?

    这些也不过都是空想。

    在一个我毫无防备的冬日,我的姥爷离开了我。

    在一个我隐约察觉的夏日,我的姥姥离开了我。

    于是我学会了“离别”二字。

    这其中相差四年的时间。

    我甚至已经给啤酒讲过什么叫死亡。

    我们的世界太缺乏死亡教育,我不想我的孩子未来在必要的时候特别懵懂。

    死亡是什么?

    就是你的生活里再不会出现这个人,他去了另外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他的消息我们接收不到,他的信号我们也接收不到,他是其他人了,不再我们认识的那个人。

    你可以笃信他还保佑着我们,也可以认为他早就走远,再世为人,和我们毫无关联。

    这取决于你,并不取决于走了的人。

    但是要相信爱,会让我们来生来世再次相遇。

    我有一个绝少提及的表妹,比我小八岁,她是我们这辈最小的孩子,有了她之后,我基本失去了所有幺儿的特权。

    这是人之常情,我也并非不能理解。

    因为年龄和三观的差异,我们一直不算亲近,这也无可厚非。

    血缘是不能摆脱的注定,但是不代表一个家族里的所有人都要同气连枝。

    那不可能,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我至今不能理解和原谅的是,我姥爷出殡的那天,在火葬场,她作为最受宠爱的孙女,置身事外,神情正常,一滴眼泪都没掉,自始至终不肯上前。

    仿佛要马上火葬的,即将随烟走随水走的,不是最疼她的爷爷,仿佛她只是碍于情面来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我几近虚脱地看着她,像是看一个仇人。

    那是仇恨第一次有了具象的形状。

    即便我知道有的人就是悲伤不外露,在巨大的突然的悲戚降临时十分木讷,过后才会像老牛反刍一样缓慢释放,我还是不能接受。

    我太疼了,所以希望所有人和我一起疼,看起来不疼的人,都是仇人。

    我特别痛恨那一刻的“正常”。

    所以我拉黑了她的一切联系方式,我们不必有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最好就是我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

    我太疼了,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替我的姥爷要回报——我生前对你那么娇惯,所以你要记得我。

    我知这不该,这有失偏颇,但是我没法不这样想。

    这是一个伪文人的坦白,也许就因为太过坦白,会引起一些人的不适。

    现在就请大家来重新定义文人。

    文人并不总是代表君子,不是永远仁义礼智信,更多的时候,文人更加偏激耿直热烈执着癫狂。

    我们要的是这一生就拼个有意思,而不是有意义。

    短短几十年,挣的钱都是有数的,想法再是有数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来华北参加工作之后发现,有很多很多的人活到了九十几岁,我好多年近不惑的同事姥姥姥爷爷爷奶奶还健在。

    从没有因为金钱权势感觉到嫉妒的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嫉妒使我丑陋”。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的姥姥姥爷如果当年扎根在华北,是不是也能再多活十几年?

    我不知道啊,人生最疼的就是这个“不知道”。

    我当年曾经想过,如果我是这辈第一个孩子,而不是第七个,就能有幸多拉住他们的衣袖十年,如今我在想,如果能换个居留地,是不是就能多换得他们阳寿十年?

    我一直在提那个“如果”,其实那个如果永没有兑现的可能。

    这就是文人的不体面之处。

    在读完《武汉女孩阿念日记》之后我又读了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即便才读了十分之一,我也能感觉到米勒就是一个疯子。

    因为这爷们儿基本都不分段的。

    晨起听歌看《北回归线》,表达欲搁浅数十日,出埃及过红海,大口吞没目光所及。人都有过冬之心,雨是杀戮,雪是情债,胯下长出寸骨,“那真是黄金般的日子,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那真是黄金一般的日子。

    “酒从我两腿间溅出来,阳光从八角窗外溅进屋里来。我的血也在血管中沸腾,将要从我身体里一涌而出的上千种发疯的玩意儿现在全混杂在一起。”

    黄金一般的日子,我却再没有姥姥姥爷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庚子年腊月十七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mfktl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