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胃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肝脏了。”医生摊开手告诉我爸他们。
电话那头,爸爸沉默了十几秒钟好像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屋子里面所有的灯都亮着,靠在门前的我一点点滑下来,我蒙住头,笼罩周围的是无边的黑暗。
我的家乡是一个封闭的小山村,祖祖辈辈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徒四壁。
我的奶奶瓜子脸,大嗓门,短头发,招风耳。大脚板。
从小在我有印象起,她就像个旋转的大陀螺,速度稍微慢点后就像又有一个无形的鞭子抽上来。又高速旋转。
她是很嫌弃我的,我蹲在地上,水杯立在石头上,一只手用牙刷刷牙的时候,她提着锅铲系着围裙,从厨房闪出来,我另一只捻狗尾巴草的手缩回来,赶紧端起水杯。
怎么逃的过她的眼晴,她瞪着我凶巴巴的说:“刷个牙,慢吞吞的。手乱抓没个样子……”絮叨的没完。
我吐漱口水跟吐苦水似的。
我们家背后有一个水塘,以前水位应该很高,因为到现在一直露出个两三人高的石头,有年燥热的夏天,吃过午饭奶奶去干农活了,爷爷在看电视。热气逼人,我打头,弟弟拖着洗澡盆,妹妹尾随把风,往后山水塘去。塘里长着芦苇,遮住一些绿油油的水藻,扒开塘边的小石头,背面长着青苔,还有横着走的小螃蟹。
弟弟最喜欢摸田螺,把它的壳砸个稀巴烂,用它的血腥气来捉过来觅食的虾子。
我觉得太血腥了,不过不让他来的话他就会告发我们,他还可以做苦力,所以就忍了。
我和妹妹坐在澡盆上,用手划水,慢慢往芦苇处前进。还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我的鞋子掉了一只,怎么也找不到了。
还是没瞒过去,奶奶把我衣服掀起来,用那种干竹条抽过来,背上手上,全是红肿的痕子鼓出来,丝丝的火辣辣的疼。一边打一边问:“做错了什么?”我哭丧着脸:“鞋子弄掉了一只。”她手一抖,竹条又抽过来。后来没知觉了。
自那天起的半月有余,我都是趴着睡的。睡着后的一个无意翻身,就清醒了,身上只是火炙的疼,心里更痛,我暗暗的想,奶奶很讨厌我吧。
我一路磕磕绊绊在奶奶不远处的注视下长大。含着苦水,咬住牙,闷声向前。
对于奶奶和我之间,我总觉得如白开水一般,淡淡的。
过年回家时,来探望奶奶的人络绎不绝,不乏古稀,杖朝之年的人,我奉茶的时侯,从奶奶的上一辈嘴里知晓了奶奶的成长史。
老人唾沫横飞,娓娓道来。
奶奶的小名叫瑛子。
瑛子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的过渡阶段,一穷二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时侯也没有计划生育,孩子多,成活率从城市到农村由高到低,大一点照顾小的,哪有大米饭吃,挖野菜,吃玉米糊,芋头糊。
那时候穷得叮当响,小瑛子是女娃,哥哥弟弟上学的花销就大,瑛子就在同年的孩子背起书包上学堂的年纪,在田间灶间忙碌,那时侯的灶头很低,但瑛子个头矮要搭个板凳勉强才能够着。讨猪食,放牛,上山砍柴,天还没亮提着两大桶全家的衣服去河边洗,冷水刺骨,她不早点来,就没地方洗了。问她怎么洗的那么快,她笑着说,“婶子们也急阿,我快点她们就能早一点洗上,好回家做饭。”每天的日子都满满当当,夜里还要借着昏暗的煤油灯,缝补衣服。
日子困苦,小瑛子却乐呵呵的,苦难也像是滋润的蜜糖,她慢慢长成大姑娘,圆圆脸蛋,长长辫子。说话,轻声细语。声音如百灵鸟一般婉转动听。
等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其实她不想嫁给爷爷,奶奶的妈妈逼着她。奶奶刚开始死活不愿意,后来却点头了。
80多岁的老爷爷张开透风的老黄牙,问奶奶原因。
我把目光转向奶奶,她瘦小的脸像一个干瘪的果核,皱皱巴巴。我想了很多理由,奶奶张合的嘴里说出来的三个字,“忘掉了。”
奶奶的上一辈,同时代的人,一起七嘴八舌说以前的小瑛子,我的奶奶。
因为缺少营养,她身上脸上都日渐消瘦,一头乌黑长发,和我妈吵架,后来动手了,女人间的冲突,不过就是扯头发挠脸蛋,奶奶头发被扯了一大块,后来再也长不出来了,索性就去剪了短头发。她的嗓音也在家长里短中变粗,变得不再动听。
想来奶奶是个隐忍的人,委屈的女人,她名字里有个风字,却一生中的任何一天都没有自由,从思想上,身体上,她没为自己好好活。
一年365天,她只是活了一天,重复了三百六十五次。
婚后是婆婆的冷眼,妯娌的压榨,丈夫的毒打,街坊邻居的漠视,她在繁重的农活里弯下了身子。
她一生无女,拉扯三个儿子长大。各自成家立业,她还是没能停下来歇一歇。
爷爷嗜烟如命,是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年轻时有事没事,没事找事,动辄就打骂奶奶。我小时侯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暴雨天,爷爷抓起瘦小的奶奶往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中间是空心,有个洞的四四方方的砌起来做院墙的东西上撞,都撞碎了,哗啦啦掉下来,奶奶的血被水冲刷着,一地猩红。
爷爷四十岁落家,就有老年性肺气肿,就不干活了,每天除了打麻将,其他时间都在床上,早上五六点钟就看电视,声音调到最大,奶奶起床后,每天先给他泡包豆奶粉,做完早饭又端给躺在床上的爷爷,爷爷吃完了就用要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开始睡觉。爷爷的一日三餐,换洗衣服都是奶奶弄。可他这样也不满足,总觉得这是应该的。老是骂奶奶这不好那不好。
小时侯,我总觉得奶奶是个挑食的人,鸡鸭鱼肉通通不沾,说她觉得太油,吃了头昏,鸡蛋也不吃,说太腥,总之我喜欢的吃的她通通不喜欢吃,一年四季的咸菜,她吃了一辈子。
奶奶大字不识,没上过学,但她对我的教育会贯彻我的一切,一生。
她打过我骂过我,狠狠的。小时侯是怕疼的屈服,长大后却是真真正正的心悦诚服。
我刷牙就用三分钟搞定,再也没去玩水和危险的地方。
年幼无知的孩提时期,总要有人引导你看清世界。不要挣脱。往后境遇种种,不可比拟。
书上有一种词叫“为时已晚”。
奶奶不是不喜欢吃好吃的,只是为了让给我们吃,所以她宁愿每天嚼着咸菜。
奶奶不是嫌弃我,只是我刷牙都慢吞吞的,她怕我养成习惯,长大了做事情都这样,被人戳脊梁骨骂,瞧不起我。
奶奶不是讨厌我,只是怕我贪玩淘气,没有安全意识,遇到危险。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如果你曾经不是中国庞大留守儿童群体中的一员,你就不会理解对父母的父母这一代的感情。
你只会理解“代沟”一词。不会懂“跨越沟渠的爱。”
从我出生37天起,我的妈妈头也不回的走了,含辛茹苦用稀米汤把我养活的人,是我的奶奶。
小时侯不懂公里的概念,看着披着霞光而去,踏着星光归来,递给我人生的第一个密码本的是我的奶奶。
没有太多花哨礼节的爱,奶奶给予的一直是细水长流的暖。在粗茶淡饭,家伙物什里。
她一生与人为善,总觉得吃亏是福。可到老却疾病缠身,被病痛折磨。深受化疗之苦。
医生也说这个病要是前期发现,没有转移到肝上,问题不大,可是奶奶偏偏生活在。她的境遇会不会是万千农村女人的缩影?奶奶说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爷爷只会说去买点药吃就好了。从来没有想过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看一下。奶奶的三个儿子又长年外出打工,忽视了奶奶的健康问题。
奶奶是个自己能做的,不愿意麻烦别人,自己不能做的,勉强一下自己,也不想麻烦别人的人。
我们都被奶奶营造的身体健朗,只是偏廋的假象蒙蔽了。
得肺气肿躺在床上十几二十年的爷爷一直嚷嚷着自己不舒服,是个病人,下床起来吃饭都得吸个氧,他的柜子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药丸,药片,药剂,他没有倒下,反而是越养越肥,肥头大耳油光满面。
而一向身体硬朗的奶奶,很少吃药的奶奶。一检查就是胃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肝脏上了。
她屡次把输液管的针偷偷拔掉,她说治不好的,我活了大半辈子了,知足了。
我知道奶奶,她不想拖累孩子,治疗手续费是很多很多的钱。
爷爷也骂她,“老婆子,你说你节省一辈子,少花孩子的钱,不争气生了个病,钱全搭进去了,孩子们为你花的钱到最后还不是比我的多。”
我呸的一声。
就像小时候我天真地说丧气话的时候奶奶呸的一声一样。
我看着奶奶的眼睛一字一句的,你的病会好的。
书上还有个词叫做“为时不晚。”
书上还说,能注视对方眼睛说的话都是真话。
如果你也相信的话,请你帮帮我。
给善良的你们几个建议,不要冷水泡饭,不要只吃咸菜,不要虐待自己的身体。先爱自己,然后爱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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