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时期,许子将搞了个月旦评,经常用一句话或者几句话给一个人下定义。后来流传最广的是他给曹操下的定义: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
寥寥几个字就把曹操勾画出来了。我非常羡慕这种用一句话或者几句话给一个人下定义的本领。
为了训练这种本领,我经常在脑海中把自己认识的人、接触的人用一句话或者几句话做一番评价。
这方面我不是个固执的人,对一个人的评价不会一成不变——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己见识的变化,对同一个人的评价也会发生变化。
但我对三舅的评价却从没变过——这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什么叫很难对付呢?这只是我的个人感觉,不好量化,但是可以举几个例子说明。
三舅小的时候,经常跟他的伙伴玩一些对抗游戏。那些伙伴里,有比三舅年龄大的,有比三舅人高马大的,按理说在对抗游戏中,能碾压三舅。但每次这些人都不愿意分在三舅的对立阵营,因为三舅不好对付。
三舅读书读到小学五年级,死活不肯再读了。姥爷大为震怒,把三舅塞在麻袋里,用一条扁担一头挑着一桶水,一头挑着三舅,把三舅送到了学校。刚一解开麻袋,三舅就跑,没跑了——被姥爷一扁担敲晕之后,用绳子绑在了课桌腿上。但最后姥爷还是没能把三舅扭过来,只好同意他退学,因为三舅不好对付。
退学之后的三舅在家里晃荡了几年,后来跟着姥爷去东北干了几年活,回来后到处晃荡了一年多,想在本地找点出路,先后卖过糖葫芦、织过草帘子、开过水泥预制场,都没干成功。
后来贩卖蔬菜,倒是干得如鱼得水,有一段时间三舅贩卖各种蔬菜,我们这些亲戚家经常能沾光吃到一些稀罕蔬菜。那段时间每隔几天,三舅就开着他那辆摩托车来我家给我家送菜。每次都是母亲卸下三舅摩托车后座上的稀罕蔬菜,再装一袋子自家地里的萝卜、茄子、土豆之类的常见笨菜让三舅捎回去……
后来政府发展经济,搞菜篮子工程,当地有关部门搞了个大型蔬菜批发市场,附近几个镇的蔬菜都在这个大型批发市场汇聚、分发。三舅在这个批发市场上搞起了蔬菜生意:帮外地的客户找货源,帮本地的货源找客户——类似于经纪人、中间人。
有的外地客户和本地农户提前定好协议,希望来年农户种某种蔬菜,客户会优先优价收购。这些协议都是口头的,需要一个中间人,一头担着客户,一头担着农户。
在当时的情况下,口头协议和书面协议几乎是没有分别的,因为客户都是外地人,即便签了书面协议,来年跟农户玩儿失踪,农户也不可能找上人家去索赔。所以中间人的作用很重要。三舅经常当这种中间人。后来人们发现,经过三舅手的生意,无论是客户还是货源,都没有偷奸耍滑的,因为三舅不好对付。
这一点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有一年我们当地的西瓜大丰收,可西瓜是甜的,瓜农的心里却是苦的——卖不上价。那次的西瓜有多便宜,我对很多人说过,他们都不相信——1到3分钱一斤。
当时我刚好放暑假,跟着三舅在市场里逛游。亲眼看到一个瓜农,雇了一台拖拉机,拉着几千斤西瓜来到市场。按照当时的规定,在市场里每交易1斤,要交给市场2分钱的交易管理费——就跟股民交的印花税差不多。
那瓜农的一车西瓜最后拿到手只有不到20块钱——还不够雇拖拉机的钱。
有的瓜农干脆把西瓜倒在市场旁边的沟里——因为卖出的钱不够交管理费的。破碎的西瓜烂在市场的周围,爬满了蛆虫和苍蝇,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我清楚的记得,当时市场里很多瓜农卖完瓜后,一边数钱一边哭。有的干脆一屁股瘫在满是泥浆和污秽的地上,一脸死灰色,嘴里嘟囔着“干了大半年,就弄了个这”、“孩子的学费”、“看病”、“化肥钱还是欠着的”之类的话。
我现在在城市里居住,每次去菜市场或者去超市买菜,我的心里都有一个非常可笑的想法:希望菜价贵些贵些再贵些——哪怕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是被中间商、运输费、管理费以及各种税们赚走了,只要贵一些,落到菜农手里的钱总会多一些。
三舅当时为几个瓜农和几个外地客户做了中间人,没成想西瓜一下子变得这么便宜。几个外地客户面露难色,想毁约。其中几个,不知道怎么被三舅说通了,同意按照去年约定的价格收购西瓜。
有一个客户做了毁约的决定,三舅并没有难为他,表示可以理解,并且带人帮这位客户把西瓜装上了车。给那客户装车的时候,三舅要求每位瓜农家的西瓜都给装上一部分。
三舅跟几位瓜农说,你们几家的西瓜都是去年我担下的,现在遇到这种情况,高价低价匀一下,后面的账咱们后面再算。那几位瓜农表示理解。
那位客户得了便宜似的——不到200块钱买了几卡车西瓜。装满货,高兴的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说了一句,货款两清了啊。然后就一声令下,开车走了。
三舅并没有把这些钱交给瓜农,而是数了一下人头,跟瓜农、几个同意按去年价格收西瓜的客户,以及前来帮着装车的伙计说,今天没带钱,先拿这些钱垫上,咱一会儿吃个盒饭凑合一顿吧。大家都没有异议。
到了下午那低价收满西瓜,开车走了的客户又回来了。当时我们正站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吃盒饭——三舅、几个瓜农、几个同意按去年价格收西瓜的客户、几个三舅的搭档,还有我,围在一个角落里,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在摞起来的果蔬筐上。
我至今还记得那顿盒饭——土豆丝炒肉片,配米饭。那几个瓜农是带着煎饼和咸菜来的市场,他们跟三舅说,盒饭让别人吃,他们带饭了。三舅说,盒饭每个人都有份,还多出好几份儿,这次是借钱请大家吃的,卖瓜的钱很快会还给大家。几个客户也劝瓜农吃盒饭,还主动从瓜农的提包里翻出煎饼,表示听说山东的大煎饼费牙,这次要好好试试。几位瓜农憨厚地笑了,一圈儿人围着吃盒饭吃煎饼。
对于那位客户去而复返,我们感到很意外,三舅却没那么意外。三舅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掐着煎饼端着盒饭,呼啦呼啦地往嘴里扒拉几口伴着土豆丝的米饭,又歪着脑袋咬煎饼——不敢把煎饼竖起来往嘴里送,因为那样盒饭会潵掉。
那位去而复返的客户手里拿着一条香烟,满脸堆笑地把烟递给三舅,希望三舅借一步说话。三舅说,没事儿,都不是外人,这里各个都是老实人,有话当着伙计们的面儿说。
那人希望三舅能抬抬手。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位满载而去的客户突然又去而复返,还来求三舅。只记得三舅说了一句,送烟哪有送一条的。
那人听完转身就跑,不一会儿抱着五条烟又跑回来了,满脸堆笑着,把烟递给了三舅。三舅说,我不抽烟,你给那些人分了吧。
不一会儿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一两包香烟。
还剩下两条没拆的,那人拿着递给了三舅,堆笑着对三舅说,自己不抽,拿回去给家里人抽。
三舅说,我家没有抽烟的。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小包子,你爸还抽烟么?我说,早就不抽了。三舅说,你看,我家真没抽烟的,你还是分给别人吧。
那人又把剩下的两条烟拆了,又分了一轮。
三舅把盒饭和煎饼吃完了,把一次性筷子往饭盒上一插,丢在了角落里。问那人,怎么又回来了。
那人堆笑着说,你抬抬手吧,我们真的耽误不起。
三舅说,不是已经装满车,货款两清了么。
那人说,没清,没清,咱还是按去年约定好的价,我把剩下的钱补过来。说完就把皮包放在旁边摞起的果蔬筐上,打开皮包,拿出账本,拿出计算器,按了几下归零,归零,归归归归归零,就开始算账。
三舅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人不搭三舅的话,头也不抬,只是在那里狂按计算器。按了一会儿,把计算器交给三舅,说是这个数吧?
三舅看了一眼,说按去年的价儿是这个数,不过按上午那会儿的价儿,你给的钱我们已经买盒饭吃了,那边还剩下几盒,要不你尝尝,反正你也没吃午饭。
那人说,没事儿,上午那点钱就算我请大家吃盒饭了,现在按这个数给你们全款。
他把钱交给三舅以后,对三舅说,你就抬抬手吧,别耽误了,我怕再耽误就耽误出事儿了。
三舅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人说,我们的那几辆车被你们当地的车管所给扣了,说是要例行检查,什么货车安全全面体检,什么行驶证不合规之类的……反正说了一堆理由,说是那几辆车得查个三五天一个星期的。
这位去而复返的客户讲完之后,大家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去而复返了——三舅让车管所的朋友把那几辆货车给查下了,用这种方式逼迫对方履约。对方觉得时间耽误不起,再加上自己违约在先,觉得理亏,就堆上笑脸返回来找三舅了。
三舅说,没事儿,我车管所有个好朋友,小时候他家我们老家住一条胡同,现在他哥哥跟我家又住一条胡同,我这就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到底什么情况——你别急,保证你今天就能走。
三舅拿起电话。那人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瓜农和其他几个客户。
三舅打完了电话,跟那位客户说,没事儿了,车已经放出来了,赶紧去开吧,你那些伙计们都在那儿等着你呢。
那人连说了几声给大家添麻烦了,就要走。三舅叫住他,递过去一个方便袋,说财不入急门,早就知道你还会回来,这是特地给你们买的盒饭,带上给开车的几个伙计吃吧,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为了点利,饿着肚子,着急忙慌的,这是何苦呢。
那人接过袋子,就要走。几个瓜农把他叫住了,瞅着瓜农的眼神,那人不由自主地后撤了几步。有一个瓜农走出来,递给他100多块钱,说这是早先你给我们的,盒饭我们吃了算我们自己出的钱,我们不多要你的。
那人一下子尬住了,面露难色地瞅瞅三舅。三舅对那几个瓜农说,算那么清干什么,以后人家还来咱这里收菜,到时候你们把最好的挑给人家,顺便多给人家点分量,这事儿不就抹过去了么,你们几个别耽误人家功夫了,人家得赶去车管所取车。
那位瓜农讪讪地把钱收回来了,那位曾经爽约后来又履约了的客户匆匆赶去车管所了。
后来我问三舅,让车管所的人无缘无故地查人家的车,是不是太坏了?
三舅说,不算坏吧?要是较真的话,这些货车都有理由被扣下,谁没点毛病啊,平时不较真而已。
三舅又说,这事儿对这几个客户来说确实很难受,要是按几分钱一斤收的话,回去就是几十倍的利润,要是按照去年定下的价收的话,回去估计还得亏钱。
我说,那他们怎么办?
三舅说,做买卖哪有不亏的,况且以前他们就跟瓜农菜农定这种种植协议,行市好的时候,他们是多赚钱的,现在行市不好了,不能不认账了吧。
三舅又说,一到见了利的时候,真的很考验人啊,那几个客户有的一开始也想违约,不过跟他们说道理,就能说明白,值得交,这个属于说不明白的,以后要是遇上别的情况,这人还得吃亏。
事实上,那位一开始爽约后来又履约的客户,后来依然是三舅的客户,还成了三舅的好朋友。据说他从这次事件中吸取了教训,甚至扭转了做人的原则。现在逢年过节经常来找三舅喝酒,喝大了就把这些事儿翻腾出来,说当年三舅找人扣了他的车,扣得对,否则后边还不知道要栽多大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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