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息夫人,该换衣服了。”宫女阿依对她说道。
诺大的宫殿,华美异常,四壁珠玑,满堂绮绣。
一个宽大的紫檀木凤榻置在西间,雕花繁复,有两只鸳鸯,栩栩如生,栖在两棵联在一起的树上,一群蝴蝶在树边蹁跹起舞。
榻的一侧,立着一个硕大的铜镜,她站在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
她穿得非常素朴,梳了一个椎髻,头发直铺,绾在颈后。整个头上,没有一个头饰,连一个簪子都没有。
衣服是她几个月前穿过的,旧模样,通体无彩,葛制、浅蓝色,穿在身上很得体。
她在铜镜前摆了摆头,问阿依:“我好看吗?”
阿依说:“好看。”可是她端着华服的手有点儿发抖。
那是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华美的绸缎衣服,还有一副绝美的华胜头饰。
“好看是好看,可是夫人,大王让我把这套衣服给您端过来,就是想让您穿上,今天是他祭天的日子,您就不能把正服穿上吗?”
息夫人没有理她,而是自顾自地在镜前照着,真个是摇曳生姿,顾盼留情。
她真的很美,既使是穿着素朴的衣服也难掩国色之貌。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她喜欢这件素朴的衣服,即使自己身在这深宫之中,华丽的衣服随处可见,任由她选用,她还是喜欢这件衣服。
她出身贫寒,不期然被嫁到王府,但是她一直觉得自己与这王府格格不入,虽然宋王待她很好,但她的心里还是容不下他。
宋王佳丽众多,她实不知他为什么对自己情有独钟。
她不是什么奇女子,琴棋书画是样样不通,没读过多少书,说白了,就是一个粗人,粗手粗脚,虽然这几年养在深宫,手脚细腻了些,但采过桑的手已经长满老茧,说什么也褪不掉了。
采桑?想到这,她心头一震,一种说不出的凄苦袭了上来。
她喜欢那片桑林,喜欢在林中的感觉。在这深宫之中,左右都是宋王的眼睛,她感觉不到一丁点儿自在。
她从心底里认定自己属于那片桑林。
(二)
“大王身安。”宫女阿依的一声轻唤惊醒了还在回忆中的她,这也预示着宋王进来了。
宋王冠珠戴玉,锦衣华服,从门外迈门而入。
她微施一礼,面容低垂,显得楚楚动人。
宋王看了,只觉心神摇动,心中的爱怜更是加了几分。
他走到她的身边,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挣,没有挣开。
宋王看着她,痴痴说道:“息奴,你真美。”
她脸色一红,把手又是一挣,这下挣开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低着头,不敢看他。
宋王看着她,摆手让阿依过来,伸手拿起托盘上的华胜,给她戴上。
她伸手又给取下,放了回去。
宋王有点儿生气,狠狠说道:“你今天为什么不穿正装?今天可是我登台祭天的日子。我要和你同台,一起向天祈福,我为了你,专门修了座高台。”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动。
“你……”宋王气极,“你还是喜欢这件旧衣服吗?它有什么好?它比得过这华丽的衣服吗?”说着,他拿起了阿依托盘上的衣服,一下子抖开,那衣服光洁闪亮,纹饰粲然。
她抬头看了看,目光坚毅,用手拢了拢衣襟,对他说道:“大王,这不是您初见我时的样子吗?”
宋王一听,气意顿消,原来她是想让他勾起那段美好的回忆。
他把华服丢在一边,又仔细端详了她,但见她素中带雅,虽然通体无彩,但又光鲜亮丽,正如初见她时的模样。
(三)
那时正是温暖的春天,万物生发,百花齐放,路旁成片成片的桑林绿油油的,发着亮光,微风拂动,沙沙作响,空气中有股甜甜的味道,夹杂着一丝清香。
宋王信步走在田间小路上,离了王宫微服私访,他要看一看农桑的情况。
就在这里,他遇见了她。
转过一个小弯,他看到她正安静地采着桑叶,绾着跟今天一模一样的髻,穿着跟今天一模一样的衣服,虽然素朴,但面若桃花,明眸皓齿,真真是国色之貌,在桑叶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楚楚动人。
宋王站在一旁看傻了,看傻了的他决定把她据为己有,他不想让这样一个天人从自己的身边溜走。
她被强行带进了王宫,被封了王妃。她的心里是不愿意的,非常地不愿意。
几个月过去了,他觉得她的心变了,变得可以接纳他了,这不?她不想穿正服,只不过是想让他看她最初的样子。
宋王笑了,哈哈一笑,笑得很舒心。
他知道,她开始接受他了。
宋王见她执意不肯穿上正服,也便作罢,牵了她的手,迈步出殿。
她一路被他牵着,想挣又挣不开,只有默默地跟着他,来到了一座高台面前。
这座台子有九丈之高,分为三层,每层高约三丈,全部由青砖筑就。
台子四周奇石嶙峋,幽岫含云。绿竹猗猗,松柏参天。台边围有一池,睡莲青荇,鱼戏蛙鸣。池边置有石兽,或卧或立,或站或行,或恬静安然,或面目狰狞,犹如守台的卫士,站岗的哨兵。
风和日丽的早晨,彩霞盈天,紫气霭霭,整个台子的亭台阁榭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宛如海市蜃楼,恰似蓬莱仙境。
这就是有名的青陵台。
“奢华,奢华”,宋王赞道:“我是为你才起的这座台子,你知道吗?”说完拉着她的手,信步拾阶而上,一步步登上高台。
高台之上,流云飘渺,日月仿佛伸手可及。
“什么祭天?都是鬼话,我不信鬼,我只在乎你。”宋王到了台顶对她说道。
“你看,你看,”宋王把她拉到台边,指着城外的一片桑林说道,“你看那片桑林,那正是我初遇你之地,那时的你也穿着这身衣服,和今天一样美。”
“是吗?”一直低头的她终于抬起了头,脸上露出惊喜的神采,她顺着宋王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灰蒙蒙一片绿色,看不太清。
她很欣喜,没想到在这台子上可以看到故园,虽然是灰蒙蒙的一片,但也足以一解她的相思之苦。
她看着眼前的这一片绿,又想起了在绿叶之后的那一处庭院,那里面有着她深深的牵挂。
“韩凭哥哥,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她心道。
宋王见她看得出神,不无欣喜地说道:“怎么样?看到家后,心里的苦闷是不是少了些,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天天来。”
她转头看了看宋王,说道:“宋王,难得你对我这么好,但是我看不清,我能站在这栏杆上看一看吗?”
宋王犹豫了,栏杆外是如悬崖一般的高墙,万一掉下去,立刻被摔成齑粉。他往下看了看,对着她摇了摇头。
她呵呵一笑,挣脱宋王的手,一个跨步上了栏杆。可惜的是,脚下没站稳,她跌了出去。
宋王见状,忙伸手去拉她,没想到她今天穿的衣服脆弱无比,“哧啦”一声,衣服被扯下一块,宋王又伸手去拉,又是一块。
他终于没有拉住她。
她头朝着桑林的方向倒了下去,面容平静,脸带笑意,从云雾中直坠下来,仿佛遗落人间的仙子。
“韩凭哥哥,我来了,带着对你满腔的爱,我来了,我们生不能同衾,死当同穴。”

(四)
几个月前,韩凭和息氏在桑林中的院子里。
二人新婚燕尔,其乐融融。
她很美,真的很美,美的像仙子。他很健硕,真的很健硕,健硕得像一头牛。
二人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相敬相爱。
白天,他下地耕田,夜晚,她纺纱织布。
白天,她跟着他下田,总是要帮他,他一膀子力气,怎么舍得让她出力,所以总是让她躲在树荫下,让她休息,她在树荫下看着他,心里是既疼爱又窃喜。
晚上,她纺着纱,他给她掌着灯,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愈发娇媚,他看得呆了,看呆了的他痴痴地笑,她也跟着笑,笑声很长,传得很远。
直到有一天,她出去采桑,再也没有回来。
他拼命地找她,找了几天,终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她被宋王强纳为妃,锁在宫中。
他怒了,带着一腔怒火提剑硬闯王宫。
那一天,他死得很惨烈,天地动容。
(五)
他提剑来到宫门口,对着宫里大喊,“戴偃,你这个奸人,你强抢民妇,死不足惜。”
说完,便提剑杀了进来。
有士兵拦住了他,他用手一格,用剑顺势一刺,那士兵当场毙命。
又有士兵前来,他一剑又毙了一个。
众士兵见他如此强悍,心下大骇,纷纷抽剑,把他围在垓心。
他全然不惧。
一个士兵把长剑递出,直刺他的咽喉,他不慌不忙,把长剑挑出,后发先至,直刺士兵左眼,士兵一看,慌忙抽剑格挡,他又把剑一斜,直直刺入了那士兵右肩,把他的整个提剑之力卸掉。“嘡啷”一声,士兵长剑落地。紧接着,他长剑一削,士兵整个头落了下来,滚出去很远。
眨眼间,他连毙三人,再也没有人敢近前了。
宫门的打斗惊动了宋王,由众甲士簇着,他来到了这里。
“来者何人?”他大喝一声道。
“戴偃!”韩凭长剑一指,“我就是息氏的丈夫,你强抢民妇,天人共愤,我今天要杀了你。”说着,他怒目圆瞪,青筋暴起。
宋王吓坏了,高喊道:“快快快,给我杀了他。”
那些士兵又提剑围了上来,齐刷刷地刺向了韩凭。
韩凭不惧,左挡右格,腿扫手夺,在剑阵之中游刃有余,只听得嘡啷啷几声响,众人捂眼的捂眼,扶肩的扶肩,倒地的,呻吟不起,断头的,还忽闪着眼睛。再看韩凭,通身无伤,甚至都没有一滴血沾在身上。
几乎是顷刻间,他便卸了剑阵,杀退了所有人。
宋王怕了,真的怕了。他大喊着:“用戈,用戈,不要用剑。”
早有早胄之士将长戈递出,齐齐砍向韩凭。
他用剑去挡,挥剑一削,戈头应声而落,众甲士不敢再向前。
“用铁戈,用铁戈。”宋王又大喊道。
铁戈递出,韩凭的剑削不断了。
剑的优势没有了,他左挡右格,只剩下招架的份儿,他慢慢力竭,剑招慢了下来。
一个长戈一回,他的左肩被齐齐削掉一大块,疼痛至极,他只有苦苦撑着。
“扑哧”一声,又一个长戈刺进了他的右胸,他丢掉长剑,用手抓住戈柄,把那人提了起来,重重摔下,那人落地后,又有长戈从四面八方刺来,他没有力气去挡了,任由它们扎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奄奄一息,留着一口气,等着息氏。
宫门口的打斗传到了息氏的耳中,她从宫女处得知,她的丈夫来找她了。
她不顾一切跑向了宫门口。
到了宫门口,她看到了已全身扎满长戈的丈夫,奄奄一息。
她扑了过去,众人没有拦她,抽戈让她跪在了韩凭面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宋王呆呆地看着他们。
抽戈的瞬间,韩凭倒了,她一把扶住了他,让他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你来了。”韩凭睁开血眼,从嘴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是的,我来了。”她哭着,用手拂着他的脸。
“你来了就好,我要死了,在我临死之前,能看你一眼,我知足了。”他喃喃说道。
“是的,是的,我也知足了。”说完,她开始吟唱,“其雨淫淫,河大水深,若问我志,日出当心。”
吟唱声哀怨凄苦,哭落了飞燕,哭住了蝶舞。
他听到她的吟唱声,笑了,笑得很灿烂,慢慢的,他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熟一般。
“你快醒来,你快醒来。”她大喊着,用嘴使劲地往他的口中送气。
但他没有醒来。
她丢了他,正准备捡起长剑,但被击落了,又准备撞向宫门,但被挡住了。
一个月来,她想尽办法让自己死去,但都被救了下来。
慢慢的,她不再干傻事了,对宋王也开始有了笑颜。
宋王觉得她变了,变得对自己好了,也许是她的丈夫已然死去,她死心了。
“女人水性”,宋王这样想着。
她不哭了,也不闹了,只不过,她整天拨弄她的那身旧衣服。
宋王不解,她说,她喜欢这身旧衣服,她问他,“你初次见我时,我不是穿的这身旧衣服吗?”
他说:“是的。”
她说:“我想让你看到我最初的样子,在你心中保留最纯真的模样,这样子不好吗?”
他笑了,说:“好。”
(六)
看着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的息氏,宋王终于明白了,她要保留最纯真的模样是留给她的丈夫韩凭的,而不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大喊着,几近疯狂。
他拼命地撕扯她的那件素服,不想让她带着她做农妇时的模样去见他的丈夫。
“哧啦”一声,衣服很脆,被扯下了一大块,再撒,又是“哧啦”一声,又被扯下了一大块。
顿时,他了然了,她之所以长时间摆弄她的这件衣服,就是想让它变得脆弱,以便她从高台跌落时,他拉不住她。
她早已立下必死之心,从来没有变过。
女人水性,不适用于她。
他心下顿悟,她其实早已表明心志。
其雨淫淫,言愁思很长;河大水深,言不得往来;日出当心,言心有死志。
她终于还是死了,为她的丈夫死了。
不知何故,一片衣服飘来,落在了宋王面前,上面竟有字,宋王看时,只见上面写道:“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
“合葬,合葬!你想得美。”宋王哈哈大笑,“你们生不能同衾,死也不能同穴。我要把你们葬在你们院子的两边,让你们遥遥相望,看你们还怎么合?”
宋王笑得很大声,已经疯狂了。妒忌心已经烧红了他的眼,让他迷了心志,他是人世间的王,没有人能不遂他的意,包括这一对农民夫妇。
(七)
这是一块空地,桑林被全部砍完了,地上尽是桑树的残枝败叶。桑林中的那进院子也被烧得殆尽,在这进院子的边上有一抔旧坟,草已长得很高。
在离它很远的地方,院子的另一边,有一个新冢,砌了青砖,青砖很厚,上面雕刻着凤纹,冢前有一石碑,上书“宋王妃息氏之墓”。墓冢立在宋王初见息氏的地方。
两座坟离得很远,遥遥相望。
宋王实现了他的决心,让韩凭与息氏死也不能同穴,他要让他们相望而不可及。
宋王有着一颗铁石的心,他得不到的,别人也甭想得到。
就在宋王觉得万事皆休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息氏下葬的那天晚上,晴天一声巨雷,震动了整个商丘城。
第二天,有人回报,息氏的墓碑被打烂了,碎了一地。
宋王呆了,他冲到息氏的墓地,看着残碑,怔怔出神。
(八)
这时,大地裂开了,息氏的整个坟茔塌了进去,墓砖松开,纷纷掉落。从裂纹里长出一棵小苗来,小苗越长越大,不一会儿就有碗来粗细,上面的枝桠突突突长出很多,越长越粗,越长越密,叶子由小变大,由青绿变浓绿。
整个树,倾刻间长成一个参天大树。长成后,一侧的枝桠开始向外延伸,向着院子的另一侧那个荒冢而去。
再看那个荒冢,也有同样一棵树,向着这边长来。
不多时,两棵树的枝桠就交接在了一起,犹如一座桥,横跨了整个院子。
那树枝交在一起后,又开始往上长出丈许,远远看去,就像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这就是连理枝,宋王只当是一个传说,没想到传说成真了。
死了,韩凭与息氏终于还是抱在了一起。
“不行!不行!我不允许,我不允许!”宋王大喊着,杀气腾腾,他抽剑砍掉了一枝枝树枝。
那树枝落在地上,倾刻间化为一只只美丽的蝴蝶,成双成对,围着宋王翩翩起舞。
宋王砍得愈多,那蝴蝶就化的欲多,它们围着他,飞得越来越快,把他托在空中,重重地摔了下来。
宋王傻了,再也不敢砍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气馁。
慢慢的,蝴蝶慢了下来,一对对飞走了。
看着连在一起的两棵树,宋王终于明白,世界上没有力量可以让两个相爱的人分开。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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