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每当李建宏晚自习路过教室时，看着里面安安静静奋笔疾书的学生，心里忽然五味杂陈。他往往会盯着班门前的玻璃许久，里面的人总以为他在注视着他们，谁都不敢大气出一声——只可惜学生有些自作多情了，李建宏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看班，在光晕反射下，他总能看见个模糊的头像，一个简易的轮廓，与数不尽的沧桑——镜子太真实了，他没有法子面对展现自己真面目的玩意儿，可又渴求见自己一面——于是他便来了一套狐假虎威，借自己的威严，来镇自己的班，但又心不在焉，只想着赶紧把这份钱挣了，不去被人抓住把柄来扣掉工钱。
下课铃响了，李建宏赶在喧嚣前溜了。
有时他会想，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自己会不会还会有一丝愿意教书育人的心，当男孩扑过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一点反应——那时他忽然意识到了，复读的学生已经成年了，是大小伙子了，自己唯一能够束缚他们的，只有无数老师们捍卫的规则，除此之外，从尊师到重道，一点约束力都没有。他做人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一种被支配的却又难以言表的恐惧，而这种恐惧，竟然来自一个毛头小子，这要让自己的亲戚们听到，估计会闹个大笑话。
李建宏来到了那间厕所，方便一下。他刚提好裤子准备离开，忽然看见一个小孩一直盯着自己，他胆怯的模样居然让他感觉有些陌生，好像从未见过——
“老……老师好。”
李建宏——一个私立高中的中学老师，一个成家立业的中年男人，再也忍不住，落泪了。
贰
“滚你丫的，操，老子凭啥要把自己的东西给你。”
李建宏心底一颤，可还是摆出一副班主任的威严，手伸了出来，向男孩示意了几下：
“快点，没时间跟你废话，把烟和打火机交出来。”
男孩虽说恶语相向，可心里还是有些郁闷，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愚蠢的老师为什么在中午不合时宜的来到厕所——要知道，这所私高对于老师的奖罚十分苛刻，如果中午不跟班去食堂吃饭的话，会扣除老师相应的工钱，男孩中午躲在厕所里抽烟，也是为了防范老师的“突击”，一连几次屡试不爽，都得逞了，可这一次，他忽然遇到了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老师，瞬间有些慌张——可自己好歹地区混子，在道上也是有点面子，也见识过你拳我脚的场面，怎能会怕一个戴着黑色眼镜的谢顶男人？他平日里嚣张惯了，跋扈尽了，也没见哪个不长眼的老师敢找自己的麻烦——
哪怕是自己的班主任。
可李建宏偏偏是那“不长眼的”老师，遇到违背规则的事情，他是一定要管的——毕竟自己是个老师，也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还没有身份地位的普通学生，别人多多少少要给些面子的。
于是两个要面子的人同时在厕所遇见，便互不向让，如同随时准备撕咬对方的恶狮，在等待着最佳契机。周围的看客越来越多，捂嘴偷乐板凳看戏，这让李建宏心头一紧，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夺走了男孩的火与烟，指着他的鼻子略微加大了些口气：
“小子你等着，这件事要上报学校！”
自以为帅气的转身，学生的纷纷让道，让李建宏心中舒坦很多，以至于连男孩的怒吼都丝毫不介意了：
“草泥马秃头，谁等着还不一定了！”
弎
李建宏老家在河南，自己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到山西打拼的，妻子远离，父母异乡，让这个男人不得不一个人扛起对孩子的扶养，可平日里学校管的太严，他根本抽不身来去照顾孩子，本来不愿让孩子来到私立读书的李建宏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而周末成为了爷俩为数不多游乐园——至少对于孩子来说是这样，但对于李建宏来说，他连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他只有拼命赚钱，才能尽力抹平财政紧缺带给这个家庭的创伤。
可谈何容易？在私立中学，老师“享受”着与学生同等的压力，由于成绩与工资直接挂钩，每一个老师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完成教学任务，有时凌晨教学楼不熄灯，心知肚明的人都知道那是老师在哪里加班而不是学生。而私立中学又致力于半军事化管理，管理的也不仅仅是学生，还有老师——毕竟对于军人来说，训练官素质必须更为过硬才有资格训练士兵，所以对于老师的要求便和军官一样严苛——尤其是班主任，他们除了自身的教学任务，还需要管理学生，这些对学生的管理都死计入工资赏罚的，譬如跑操、吃饭、回宿舍都要跟队，还需要查寝看看有没有睡觉有没有带违禁品的，如果没有完成这些指定任务，都是要扣钱的。
从有金钱开始，这玩意儿就不再是身外之物，尤其是对于上要养老下要养孩的李建宏们来说，每一天的尽力，大多数都与“教书育人”无关，起初，他还是希望给孩子们一个贴心的环境，可没有想到，被束缚惯了的学生并不像他想的那般服帖，反而“压迫”后必有反抗，而他也曾放纵过，可结果便是给自己处分与罚钱。这时就有老前辈来劝他了：
“你不能这样管，要狠一点。”
李建宏有些不懂：
“怎么狠啊？”
“上手，棍棒底下出孝子。”
于是迫于无奈，李建宏最终走上了前辈们的老路，开始成为拳脚的奴隶。而学生们对于他的突然转变很是适应不了，哪还有人愿意去思考背后发生了什么，便私下里对他毫不客气的侮辱，之后便是解恨般的哈哈大笑。
只不过，好歹所有人表面安静下来了，李建宏也享受了几天奖金日子，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最后黎明罢了，只需要一根导火线，一切就会通通爆发。
对于李建宏来说，不幸的是，导火线已然点燃了。
肆
“砰”
饮水机与凳子一块儿粉身碎骨。
李建宏拿着水杯静静的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心里却是一阵后怕。
就在刚刚，索要烟和火的男孩找上门来，口气暴虐道无法无天，面对污言秽语，李建宏却像个被打服的平阳虎，只敢怒目不敢回击，可他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辱骂过后男孩累了，问了一句：
“你他娘的到底还不还我东西？”
“不可能。”
李建宏毕竟是个有理智的成年人，还是明白什么是对错，他量这个男孩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便这样回复道。
男孩听闻彻底暴怒了，一手抄起一旁的木头板凳，向饮水机扔了过去，随后便扬长而去。
没有人知道那天中午男孩去了哪里，但通过小道消息听说这件事的人便都期待着下午第一节课——李建宏的课。而似乎这件事的对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只是事件本身好玩，他们甚至期待着校霸可以揍一顿李建宏。
上课铃响起，男孩走了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撇了一眼站在讲台上的李建宏。而面对这么多同学，李建宏也不可能让他这般放肆无法无天，便叫住了他：
“过来！”
男孩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第一次听了李老师的话。
“来来来同学们评判一下，我们的王同学今天中午违反校纪，在卫生间里面吸烟，我正好逮住了，并没收了他的烟和打火机。没想到这小子上纲上线了，直接辱骂老师，是不是罪加一等？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的小混混直接闯到老师宿舍了，截住老师就是一顿带妈字的粗语，甚至还拿上板凳扔向宿舍的饮水机……咋了，学校放不下你了？你想打老师？王八犊子，毛还没长齐了就……”
“你骂谁了？”
男孩瞬间涨了，他指着老师：
“你再说一遍试试？”
于是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这对师生便像骂街一般你一言我一语起来，而最终的结果便是男孩摔门而去，又不知所踪了。
李建宏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全身，他有些昏，看了一眼学生，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低头学习——他们奋笔疾书的模样让人毛骨悚然，仿佛这不是他的学生，而只是他来赚钱的工具。
李建宏被这个想法吓懵了。
伍
如果不是办公室的老师拦住了他，李建宏可能今天身上就挂彩了。
下了课，他刚准备和年级主任商量这个事，就在办公室门口，便被一声“草泥马”惊了一下，扭头一看，男孩被三个男老师死死地抓住。看那架势，是来与自己拼命的。
“你干什么呢？王老师，你们把他带到空教室里好好反思一下！”
年级主任问声出来了。而等疯小子与他的疯言疯语离开后，年级主任便把李建宏叫了进去，他锁好门，拍了拍李建宏的后背，示意让他坐在办公桌前的凳子上。
“建宏啊，这件事情，虽说不是你的错，可也难办哩……”
李建宏最不愿意听见的终于出现了。
男孩不是一般的普通家庭，在这个拼爹的年代，像这样的男孩能进这所成绩过硬的学校完全是他父亲的功劳，而关键这个父亲不光有过硬的背景，还有点黑道的背景……换句话说，这一次，李建宏背后的学校，准备好要抛弃他了。
回道宿舍，发现学校给他换了一个饮水机。他累瘫了，软在了床上，他忽然想自己的父母和妻子了——一个普通家庭出来的老师，正在与冷漠与功利做着无为的斗争。现实压垮了他的道义，而道义也可能会压垮他的前途与钱途，这是他从没有想过的悲剧。他忽然想起儿时喜欢历史，淘过一本《后汉书》，其中有一句："臣闻明王圣主，莫不尊师贵道。"让他一直受益匪浅，那时的校园，毕恭毕敬的一句句“老师好”是行于校园的常声，可如今，却更像是一种恐惧下的讨好罢了——
“好，你也好。”
这个私立高中的中学老师，这个成家立业的中年男人，再也忍不住，落泪了。
by 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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