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死觅活
——关于电影《77天》
我不敢去西藏。
虽然我很想去。
为什么不想呢?说到底是胆小,我对自己的体质和胆魄缺乏自信,或者说我对西藏还没有爱到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地步,也许有一天,当生命超脱了对任何物质的和情感的牵绊执着之后,也许我会带着朝圣的心情走向西藏,走向终点,那时我会愿意走到西藏,而不在乎会不会走回来。
所以,在一个没有课的白天,在改完了零碎的作业的白天,在日光灿烂空气清朗的白天,我一个人走进电影院,去看77天,或者说,去看西藏,图片里的西藏。
我被每一幅图片吸引并且震撼,茫无边际的冷厉的坚硬的雪地,茫无边际的蓝天,金黄沙漠里的一汪碧蓝的水,与天地相融难分彼此如幻影般魅惑如丝绸般闪亮的水,一小簇一小簇绵延无尽的干枯了却依然有力的草……还有,如亿万钻石般璀璨的星空!
画面的美满足着我对西藏的渴望。
还有什么呢?
还有我更加不敢去西藏了,至少独自去是肯定不敢的了!主人公杨遇见的缀行不止的狼群,就足以使我恐惧,更不要说找不到水源的干渴,以及濒临绝境时的绝望和孤立无援的心之折磨。
于是我佩服那些敢于上路的人,像杨。
他去西藏干什么呢?
也许有人会说,是去圆一个文艺青年的西藏梦;
有人会说,是去挑战自然,证明自己的意志和勇气;
有人会说,是去享受孤独,享受与自然相爱的过程;
他自己说,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去证明自己还有敢于做自己的勇气;
而我说,是去寻死觅活。一切的出发都是为了回归。
先说觅活,寻觅作为一个自然人的生命意义,也就是去验证,人挣脱了种种社会人属性的束缚之后为纯粹的个人梦想而活是否可行。人是关系中的存在,对于之前的关系中自我的生活,他是想要挣脱一次,反抗一次,彻底地告别一次的,而告别是为了寻找到再次回来的理由。就像美国新闻中那个把公交车一路任性开出几千英里的司机,他受不了日复一日的重复的设定不变的公交路线,那是他的工作,那是他作为司机的生活规则,而不是那个作为自然人的自己的生活愿想。当然,出走之后,他仍然回来,而且,回来后也许他会更爱自己的之前的生活。
杨在忍受缺水和食物的困境的时候,那时他的行进已经改变了方向,不再横穿羌唐,不再是历险,或者证明,他只剩了一个温暖的想法:活着走出去,好好继续原来的生活。这就是觅活。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并非人定胜天的豪气和人觉醒了野性战胜了自然的勇敢和强大,在这里,人只是走向自己的脆弱,走向个人的渺小和不可避免的被毁灭的命运。
影片最不落俗套的地方在于不把一个人放大,而是反过来,缩小。有两个镜头很好地呈现了这种真实的缩小。
一个是蜷缩在帐篷里,忍受着干渴与饿狼的纠缠时的杨在无声地哭泣,他哭了一会,然后就想,如果能走出去,就好好地生活。这是在自然面前人的最终的臣服与谦卑,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性,也终于能接受原来的平淡重复甚至单调的生活,本质上也终于能接受平凡弱小的自己。
另一个是女摄影师的哭泣和控诉,她曾因沉迷拍摄冈仁波齐的星空而摔伤瘫痪,作为公益名人,她被塑造为励志的生活强者,笑傲命运,到处为人们做励志的报告,笑着安慰所有的健全或者残缺的人,在杨带着她重赴冈仁波齐看星空的路上,她释放了自己,哭着控诉命运,也袒露出自己的脆弱,“我还到处给人演讲,笑着,好像多么勇敢,多么积极乐观,想想就好笑!”她压抑着内心的痛苦、恐惧和怨愤而扮演乐观,这似乎比瘫痪本身还要残酷。她哭着质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谈场恋爱……
她尝试了,尽力地反抗了,每天都希望自己所经历的只是一场梦,等到醒了就会知道腿还好好的,可是每个醒来的早晨,都只能迎来没有知觉的肉体,然后发现,这不是梦,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活生生的不幸!
所以,她说:我只有用死亡来蔑视我的不幸的命运!
在女摄影师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社会人和自然人两种角色的激烈冲突,社会人角色要求她咀嚼着自己的不幸去救赎别人,这是多么的荒诞和滑稽;作为自然人,一个在美丽年华热爱自由却被困于瘫痪的女子,她只想哭泣和控诉,她只有充分地宣泄了脆弱,才有可能走向真正的强大。
或者说,根本没法走向强大,只能越加确认自己之于无情命运的弱小卑微。和杨一样,和所有人一样,我们都是脆弱和渺小的偶然存在,和一只蚂蚁一头牦牛没有什么分别,在瑰丽奇妙的自然面前,在神秘浩大的命运面前,我们都是无可反抗的,我们要接受自己的渺小和平凡,任何强行挣脱都有可能导向覆灭。
两个呈现人之脆弱的镜头都是对觅活的努力探寻。
当觅活而不得,覆灭到来,怎么办?
只有寻死。这个寻死,不是找死,而是寻找一个赴死的理由。否则一个徒步西藏的人的死亡与一只狼崽或一头牦牛的死亡还有何区别?
人需要意义作为行动的理由,尤其是死亡这个最为浩大的行动,这个最拒绝意义的行动(在死亡面前,一切意义似乎都将陷入虚无)。
所以,杨的理由是:我已经完成了我心中想要做的事情,我已经为自己活了一次,我已经感受到我在活着,在活着走向死亡,而不是像那些30岁就死亡了而70岁才埋掉的人……
女摄影师的理由是:我已经抗争过了,但抗争无效,我要用死亡来蔑视我的不幸的命运……
于是死得其所,在璀璨星空和甜蜜笑容的烘托之下,死亡变得神圣而圆满,弱小的人完成了伟大的死亡。这大概就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之处吧,用意义将自己超拔出芸芸众生。
这是一部在认认真真拍摄的电影,不贴文艺的标签,不放宏大的意义,不进行悲壮的渲染,不卖弄无病呻吟的造作,就是实实在在本本分分地在拍一部关于生命个体和自然和命运对话的电影。它不深刻,但最好的就是,它不故作深刻。
2017.11.12晚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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