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见以后,万林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一晚他竟然没回来。
我用妈妈的手机打给他的手机,他接了,电话那头声音很杂,我扯着嗓子问他:
“老万,你干吗去了?”
他精神似乎不很好,晕乎乎地说:“我……我在沭江。”
“什么?!”
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沭江我以前去过那地方,是江苏的大市,靖炀镇是在它名下归它管的。那里还有一个沭江中学,是靖中的兄弟中学。所谓兄弟中学者,大小考试都联考,考完互吹牛皮、互捅刀子。靖中自称年年考得比它兄弟好,这兄弟怎么说我却不晓得。我对沭江模糊的印象不过如此。
万林他一个小学老师却跑到沭江去了。我又问:“你在沭江做什么?”
那边正人声鼎沸,他回我:“吃饭呢。”就把电话挂了。
我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好啊,你不回来就不回来,缺你一天不还是照样过。我泡了一杯热咖啡,没事人一样写完作业,洗了一个澡,团在被窝里睡觉了。我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几百层的玻璃大楼,梦到俞年像一头小鹰在天上飞。在另一面我看见万林扛着他的鱼竿,摇摇晃晃地下山坐进车里,开车走掉了。
然后我的身体忽然变重,像是从高处摔了下去,狠狠地掉在床上。我醒了。但是我的身体却没醒,四肢上没有感觉,想动也不能动,眼皮像两堵城墙厚得撑不开。我仿佛是一团意识被打出了形体,漂浮在天花板上,我听见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传来不知名的凄厉叫声。我想张开嘴大叫,叫“俞年!俞年!”这一刻我的脑袋里只想到俞年。但我的舌头僵住了,只从牙缝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声。我想我现在的模样一定不亚于一个死人。
我把身子挺直得像把戒尺,担心这一睡坏了大事,要是回不过来,就要猝死在这里。但我终于慢慢地回过来了,手脚苏醒了,眼睛也睁开了。一翻身爬起来,好好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累,碰见了老人说的“鬼压床”。以后不能再那么拼命熬夜了,不然我的身体怕会比成绩先垮下去。
这么想着躺回床上,可是又睡不着。今晚照样是很好的月光,但是窗口空荡荡的,没有鬼魂进出,也没有猫叫。妈妈出了什么事呢?是学校不许她下来了,还是“转世投胎”去了?又或者是我不小心忘掉了她的相貌,所以没法再看见她了?我看那窗外的天空,空空荡荡一片干净。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空,那里会有半透明的大楼,会有银河一般缓缓流淌的夜市。但我终究只是一个过去了的游客,我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
于是我的心思落回现实中来,我爬起来,走到客厅里去看钟。时针指在两点上了。空气里全是安静,只有外头一只虫子在细细地鸣叫。
家门突然重重地响了三下。
我穿着睡衣吓呆在那里了。那门接着又响了三下。我想不出有谁会两点钟来敲门,除非是俞年做了关于我的噩梦。不过我想错了,我把家门一开,结果发现是万林。我问:“你从沭江回来的?”
他双眼朦胧的,一句话也不讲,跨一步进了门槛,又跨一步踩进家里,身子摇了摇,便往地下垮。我赶忙拉过一张椅子,两手一推他,他就跌到椅子里去了。我对着他叫:“你怎么回来的?”他吐出一个大饱嗝,一股酒气扑在脸上,我差点吐了。他已经喝得烂醉。我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又拉过一张椅子自己坐下。等了一会儿,万林才扬起头来说:“我没醉。拿酒来!”我掐了他一把说:“你醉了。”他转过脸来瞧我,似乎已经不认得我,突然嘿嘿地笑了,又含含糊糊地喊:“我没醉。”
于是两人对坐着不说话。万林又往我脸上吐出一个饱嗝,满屋子里都是酒味。他终于挣扎着站起来了,一步一颠地走到厕所里,趴在洗脸池上吐了一阵。抬起头,看见镜子里满脸通红的自己,嘿嘿笑了两声,又趴下去吐了一阵。吐完后,他一步一颠走回自己的房间,咚的一声,栽在床上睡了。
我感觉到害怕,但又异乎寻常的平静。我什么也没干,只关了灯,爬到自己床上也睡了。
第二天星期天,万林像平常一样起来去钓鱼,屋里的酒味也不见了。他好像忘记了这件事情,我也不去和他提,更不告诉他他醉得从头顶红到脖子根,像一头粉红色的大猪。
我有话只去对俞年说。我说:“俞年,我现在简直是没有爸也没有妈。我活得好苦。”
他皱着眉头很久,轻轻地说:“可是我没有办法。”
天开始转阴了,隐隐的有雷声,时间还是四月,夏天却好像提早地来了。山上整齐的绿叶涂上一层水雾,接着大雨点像弹珠砸了下来。
中午放学的时候,大雨在啪啪地扣打窗玻璃。我为了问一道万有引力题,没有去车棚骑车,一手拿伞一手拿书,一直追俞年到后门口。他站在大雨里给我讲完了,正要出去,但又停住了,瞧着我背后说:
“你快看那个人。”
我跟他看,看见白银山脚流过来的青木河,河对岸一个人坐着。他有一张小板凳,板凳边上插着伞,架着一盏蓝灯照着水里。他自己一动不动地抓住鱼竿在钓鱼。
我脱口而出:“坏了,那是我爸。”
我叫俞年回家,自己撑着伞跑过去,俞年却跟过来了。我跨过桥,看清了万林的脸,那是一张红灯笼似的发光的脸。我便知道他又醉了,对他大叫:“老万,万林,你还要不要命了,快给我回去。”
万林全然不听,他摇晃着头脑自得其乐。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雨点从横里飞过来,万林的伞被刮得翻了起来,雨水发疯似的浇在他的身上,灌进他的衣领。他的眼镜立马全糊了,但他只是悠然自得地钓鱼。我知道这次没法劝走他了,对俞年说:
“你帮帮我,我们扛他回去。”
俞年一点头。我们一人架起他的一条胳膊,很吃力地抬起他,正如运动会上一人抬着一箱水的一头。万林挣扎了两下,脚终于站住了,被我们拖着颤抖着走起来。他右手抓住那鱼竿还不肯放,我把他指头一根一根掰开,揪出鱼竿扔在地下,扛着他继续走。一边手上用劲,一边用脖子和肩膀紧紧夹着伞。一阵大风刮过去,我的伞也给吹翻了,我赶忙看一眼俞年,幸好他的还没坏。就这样在雨里跌跌撞撞,终于支持到靖炀楼门口,扶着万林进去。俞年松开他的手,我把万林一推,他一声不响地跌坐在墙角下。
靖炀楼里一到阴天都是水汽,万林这一坐更湿了,浑身滴着水,在地上滴成了一个小水池。俞年身上也全淋湿了,我上去给俞年拧衣服,可拧完还是湿嗒嗒的。
我这才转头问万林:“你要不要去吐?”他小孩一样懵懵地仰起脸看我,摇了摇头。这时我心里涌出股说不出的滋味,又说:“那就乖乖坐在这里。”
我和俞年站着看了他一会儿。我的爸爸就这样可怜巴巴地坐在墙角滴水,他的脸由于醉酒还通红着。过了一会儿,我捡起伞,叫俞年:“走吧,我送你。”
他说:“这样不太好吧?就把他丢在这儿?”
“让他一个人呆一会儿,他自己就好了。”
“你爸爸又当爹又当妈,挺不容易的。”
“……我们走。”
我和俞年出了门,外面电闪雷鸣。在那暴雨的河边我又看见鱼竿在地上。伞也插在地上,突然被吹得飞了起来,翻了一个跟头,落在青木河里。它像一朵张开的牵牛花,跟着河水漂走了。
我把俞年送到校门外,又走回靖炀楼,发现万林不在了,地下还留着一滩水。
出乎我意料的是万林并没有第二天就好,而是进医院挂水去了,一挂挂了一周。回来以后他又是一个失忆的人,只记得他得了一场重感冒。之后,他就再也没出过靖炀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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