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底,某晚去看甬剧《雷雨》,一票难求。作品给了繁漪和四凤较多的笔墨,对周朴园、鲁侍萍较多悲悯,鲁贵的戏细节丰富,似乎这一个个人物,都是寄住在舞台上的孤儿,人人皆为自爱所误,令人唏嘘。
周萍是繁漪冰冷、压抑的生活里的欢乐,更是欢乐的痛苦,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一起,但并非分手,正是这一点犹豫和念想,让繁漪在房间里仍然存有思念。甬剧《雷雨》把这场繁漪独自思念周萍做得充分而别致:繁漪与周萍的幻影,接近、拥抱,却原来是背对、错身。她的生活刻板得像隐士,只有这点虚幻的光影,她用以骗着哀求的自己。
她对儿子周冲充满了怜爱,在儿子面前显得自由而开明,她曾经或主动或被动(按照她的话说,是周萍引诱了她)地舍弃了婚姻、伦理等传统价值。她的内心,似乎是一个现代女子。但是,她终究置身在周家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凋零、孤独更像重重高墙封锁着她。她知道这是一个“樊笼”,而外面,那簇新的时空,仿佛,就是一个自由和生机的天地。从这个角度讲,要跟着周萍一起离开周家,到远方去生活的四凤,就是繁漪未尽自我的另一个,所以,甬剧《雷雨》里的繁漪,显得“通透”,你看,她哄着疲乏的周萍——
“你走我不阻拦,可以带我跟你一道走吗?”
她甚至愿意,不干扰他和四凤的生活,只在他家做一个妾仆。
时空的变迁,与男女关系的巨大改变,这二者之间,她愿意做如此大的“交换”。
可是,周萍很利落,他不给一点幻想——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
“你我早就该分手,往事不该再缠绕。”
“你真是一个入了魔的女妖怪!”
中学时看《雷雨》剧本,觉得周萍太娘,如今看来,如此“了结”,觉得他太绝情。
她把周萍当作冲出“樊笼”去的小船,现在舟沉楫折,她知道自己半新不旧的、不彻底,她冲突中缴械:“暂寄樊笼聊偷生”。
“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我知道,你陷于如许的悲愁。”
你放出狠话最后一搏:“狗急了,也会咬主人的。”
但是,他已经决绝,反复叫你“怪物”。
这“女妖怪”,“怪物”,句句像锋利的刀。
当他提着刀来,你知道,他已经不爱你了。
你挣扎,反击,“当众戳穿多重罪”,雷击来临,夏天已经冻僵,新的时空与旧的时空,一起失去了。
《甬剧》里给周朴园的空间相对比繁漪和四凤少些,刻画他狠厉的一面相对多一些,所以,当后半段,真相大白的夜里,他让周萍秉持善心,要认回和尊重生身母亲,个人觉得这个反转,有些太快。但是,仿佛也正是如此,才惨烈地点出:求真向善的那一刻,也是毁灭来临的时刻。
这个不经意,就像鲁侍萍的莫名猜测:“难道女儿又步我后尘”,他们俩曾经彼此动情,又各自学会身披戒备的铠甲。他们各自的满腹心事,幽微浩荡,又在四凤身上重演:“满腹心事怎调停(甬剧《雷雨》给了四凤较多的内心独白的时空)”,他们曾经无法共同面对变故,周萍的坚定和四凤的柔情,多少弥补了这个缺憾。
还有鲁侍萍的担当,仿佛也在验证着周家外面的新时空,给她的力量。她不忍心说出周萍和四凤的身份真相,她叫这一对赶紧远走高飞,如果上天有什么惩罚,她独自一个人担当,“但愿我的心中能赎罪”。
从前觉得鲁大海是一个败笔,虽然甬剧中给鲁大海的发挥余地也不大,但是,如今看来——
其一,他是一个失败的人:失败的哥哥,无力保护妹妹免遭富家子弟的“玩弄”(在他自己看来),失败的工会领袖。他不过验证着《乌合之众》中的“领袖之所以会拥有如此的权威,是因为群体的奴性心态。可以说,在群体的灵魂中占上风的,并不是对自由的要求,而是当奴才的欲望。”(P103-104,(法)古斯塔夫 勒庞,戴光年译)
其二,他是一个补缺人物。
比如,《雷雨》剧本里,鲁大海有一句台词:“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他使周朴园的形象免于扁平。
比如,《雷雨》里鲁大海到周朴园家去谈判的一个侧面,曾经是我的工会知识的最初来源。后来刷林达的《一路走来一路读》里介绍1936年美国劳资关系史上第一个重要立法《瓦格纳法》,才知道工会和雇主谈判的权益和流程(工会有权代表工人和雇主展开集体谈判,雇主拒绝谈判就是非法,此后不断修正完善)。林达说:劳工神圣,因为劳工和别人一样,是平等的,既不低人一等,也不高人一等。劳工不能让人贬低,也不必受人赞美。劳工的利益在于,他们有权利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那一份尊严和福利,不能少也不必多。
也许就像甬剧《雷雨》谢幕时,热情的观众大声喊着女主演的名字:“***,不要走。”
正当我被喊泪了。主演回答说:“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必须服从组织安排。”
所以,其三,鲁大海是雷雨的败笔,也是雷雨的保护色。
同样,我现在看《雷雨》里的鲁贵,觉得他是一个可贵的扁平人物。任何作品中,似乎都需要一个扁平人物,用来支撑一个稳定的社会,稳固一口残酷的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