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曾有两个奇女子，在阜清国土上名噪一时。
一为医鬼，出生于医者世家，父兄都是宫廷内御用太医，身为女子的医鬼却从不制解药，只配毒，下于人体，或暴毙而亡，或慢性延迟而死，从未失手。人们谈其色变，无不害怕。父兄爱女护妹，却终无法抵御众臣谏言和皇上威逼，和她断了关系，以求得清誉。医鬼便进了江湖游历，江湖侠士无不敬佩鬼医名号，四处搜寻女子所在，盼其指点。
皇家亲军的熊家长子不知被使了什么秘术，将医鬼八抬大轿娶进家门，医鬼就此改姓为熊，退隐江湖，相夫教子，惊起朝堂和江湖不小的波澜。
熊家长子自是被整个家族冷眼相待，于是二人离开，去往能摆脱世俗，闲云野鹤的乡间。阜清和汕江交战时，熊家长子也被征入沙场。临别前，许下誓言，让医鬼等他回来。
那个男人一身戎装离开的时候，乡间满山满谷开遍了兰草球，这种植物很轻易就被风吹起，四处零落飘散。医鬼在杏花树下目送他离开，双手轻抚日渐隆起的肚子。
幼时的熊晓寒并不知晓医鬼的故事。
“我儿，你可知这是什么？”熊佳蹲着身体，在晓寒面前晃了晃一个小瓷瓶。
“是...吃的？”晓寒站起身来，伸手去碰母亲手中的瓷瓶。
熊佳把他推远，站起来说，“晓寒，千万不要碰这个，这是尸毒粉，从尸体里提取出来的剧毒，碰到了，会被死人的怨念带走。”
懵懵懂懂的孩子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那年他四岁。
“娘！你看！我找到风铃果了！”熊晓寒跑着冲向家的后院，娘说，风铃果治百病有奇效，甚至有起死回生的功能。
熊佳孤身一人站在一棵杏花树下，散落的杏花花瓣在她周身，伴着凉风盘旋着坠落。晓寒怔怔地看着娘缓缓转过身，淡青色衣袍被风吹得扬起，和墨色长发一起轻轻地摆动，一下子呆住了，娘的脸上，挂着泪痕。
“傻儿子，这不是风铃果，是兰草球。”熊佳笑了起来，蹲下身，紧紧抱住了他瘦小的身子，晓寒被勒得喘不过气，松开手掌，兰草球随着风，悠悠上升，吹落到数米之外的地方，砸到树干，又翻滚着掉进泥土里。
那一天，熊佳收到相公在战场阵亡的消息，那一年，熊晓寒七岁。
熊家是一个大家族，世世代代为皇家卫队效力，晓寒的爹战死沙场以后，熊佳继续不受朝堂待见，生于名医之家，不配解药，只配毒药，不医人，只毒人，所有人都对她避之不及，除了晓寒爹，没有人愿意近前，仿佛担心自己冷不防就会无故被医鬼害得暴毙而亡。
熊佳似乎乐得个自在，于是戴一只斗笠，蒙上淡紫面纱，带着晓寒重回了江湖游历，将一生所知，悉数传与晓寒。
“娘亲娘亲，为什么你总配一些我不能碰的草药呢？”
熊佳摸上他头，微微一笑，“解药为医者，却是医者不自医，当世，唯毒药可自救。”
“娘亲...孩儿不懂。”
“你想啊，如果有人要害你，是拿出补药能让他止步，还是毒药能让他止步？”
“那人怕死，所以会不敢碰娘亲的毒药，不敢近娘亲的身。”
“正是，惧怕死亡，人之常情。”熊佳微微一笑，在树上摘下一个球状青色的果子，“儿，你来看，这是什么？”
什么草用来配最毒的猛药，什么材用来配温吞渐进的慢药，十步一人的迷魂香，横扫大军的蚀骨毒，晓寒尽数习得。最厉害的，是从尸体上取材的尸毒粉，可每当晓寒询问尸毒效果，熊佳只是摸他脑袋，叹道：“但愿你一生都不需要用到此毒。”
“那娘又为什么将它一直带在身上？”
熊佳神色暗淡，终是轻笑：“这是最后的筹码，要死，也能决绝风光地死。”
“我不会让娘死的，我迟早会成为天下无敌的强者，我会一直保护娘。”
熊佳在风里笑得很好看。
那年，晓寒九岁。
当他和娘被包围在山谷的时候，已经是十一岁了。
娘的胸口已被鲜血浸染，这是刺客的暗箭戳出来的。晓寒那一刻，只希望母亲是个真正的医者，能救治自己的伤口才好。
“熊晓寒，你听好了。要是跨出山洞一步，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
熊佳把他藏在山谷的洞穴，虚弱而狠厉地抛下一句，便跨出去迎敌。晓寒在洞内仔细倾听，明白了那一群人是熊家派来要他娘的人头的。这几年行走江湖，为了生计，熊佳像以前那样将自己配置的毒药卖给了任何能出高价的人，兜兜转转，数百条生命因他人用毒无端丧失，扰乱县内治安，甚至威胁到了朝堂。江湖风声走漏，圣上洛天平发旨，催令熊家亲自解决此事，不然，株连九族。
熊佳冷笑一声，晓寒知道母亲的想法。用毒是为了杀人，如果没有她的毒，该要死的人难道就能好好活着吗？刀枪剑砍，死法多样，受她的毒，死个痛快，那是他们的福分。所以她，不后悔，也不自责。
那群一身黑衣的刺客本围在洞口不敢进入，怕熊佳在洞口投毒，此时看她出来，都曝出血红的双眼，愤恨地万剑齐斩。晓寒在洞中听见衣物撕裂，血流迸溅的声音，刀剑无情，招招致命。娘毕竟只是个深闺女子，纤若拂柳，也会因为挚爱之人而心碎哭泣，这样一个血肉之躯，他们不会手下留情吗！突然细若游丝的呻吟化为尖利的怒吼，晓寒跨出洞穴，看到他们发狂般像对付妖怪一般对付自己的娘亲。
妖怪... ...
晓寒本想窜出和刺客们同归于尽的身体凝滞了。刺客砍向的物体，不就是一个怪物吗？
水袖飞扬，衣物遮蔽之下，是大团青筋凸起，遍布血丝的身形，尖利哀嚎大叫着，胡乱挥舞尖利的爪子。最近前的刺客已经倒下，似乎极其痛苦地抱头翻滚着。晓寒看到那怪物脚边，倒着一个瓷瓶，是娘常来装尸毒粉的瓶子，盖子已打开，倾斜着滚在草地上。
娘亲身试验，给晓寒上了最后一课，将尸毒粉用于自己，效果是在生命最后癫狂的状态下，爆发丧尸一样的潜能，杀灭靠近的所有生物。已死之人的怨气，带来冷冽地府的寒凉。转眼间，一群刺客，尽数痛苦倒下，最后倒下的，是那个青筋凸起的怪物。
所以娘不告诉他，尸毒粉的功用，所以娘让他，千万不要迈出洞穴，所以娘说，能风光的死，就是和所有要害她的人，同归于尽。偌大的尸堆里，唯有他一人独活。
“娘亲，这是风铃果吗？”
娘亲挂着泪痕，笑起来，在杏花树下俯身抱住他，“这是兰草球。”
晓寒跌跌撞撞地走向娘亲，流失了血液的怪物已经复原成他娘亲的样子，苍白无比的脸庞，紧闭的眼睑，他伸出手，抚平娘亲眉间皱起的纹路，伏在她身上垂泪。
春天来了，遍地开满的兰草球，轻飘飘地被风吹起，旋转着盘旋在山谷上风，落在娘亲倒下的血泊里。
岁月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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