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日落时分,天未黑的完全,是灰蓝的颜色。远处大片橘黄,光芒万丈,就落下了黄昏的剪影。偶尔会有几只飞鸟穿过低空去到陌生的地方,永恒不变的是横亘头顶的电线,永远错综复杂,快要结成一张网。巷子很长,还没有走到尽头那些金黄的光就黯淡了。几盏路灯,单薄地立在巷子两旁,照不完路,却把人的影子一再拉长。
刘夏来抬头,在最后一盏路灯前站住了脚,再往前就是黑暗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双手,互相摩搓着,靠近嘴哈出些许热气。他看见天边的流云,白色的,混在墨色里很是显眼。还有他不知遥望过多少遍的月亮,月亮也还高悬夜空,周围还是照亮一小片。最后,他闭上了双眼,又将手放回口袋,继续向前走。
他知道眼前是黑暗的,是虚无的,所以睁眼与闭眼其实并没有多大分别。然而他早已习惯这黑暗,没有光亮的一段路。他睁眼,眼前是没有光的。他心里却有一道光,一直照向远方。
走到巷子尽头视野才渐渐敞亮起来,他步伐轻快,掠过无数街景晚灯。停下时,眼前是一家馄饨店。
烟雾缭绕,环着门口的灯光一直上升,最后消散在无尽的黑夜里。刘夏来站在外面,看着这雾绕寥散,觉得不太真实。他再走近些,伸手想要抓住烟雾,却是徒然。本是腾腾向上,他伸手,却又全都避开了。
他抬头,灯光刺眼,看的他有些恍惚。他想,人生便也如雾散吧,婷婷袅袅,再怎样得意尽欢,终将逝去。
刘夏来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早晨布满烟雾的巷子,夜晚也满是烟雾的家。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日出日落,人来人往,年复一年。看了十八年的老街,再温柔也失了颜色,而刘夏来褪了色的世界里,总有几分莫名的光彩,发亮,耀眼无比。
他感叹今年的冬天来的略迟了些,寒冷贯穿两个年头,平白少了生气。刘夏来虽出生在冬天,却取了夏来的名字,此刻他便如他的名字一般,无比期望夏天的到来。
他知道六月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他会离开这里,去他向往的远方,平凡或者轰轰烈烈,他都可以接受。哪怕他的前十八年如过眼云烟,在他的记忆里慢慢消散,他都觉得没有关系。他只是单纯的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刘夏来站在门口出神了许久,今天不是节假日,离周末也还差了三天,他是被临时叫回来的。在他的高中生涯里,这是很少见的事。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不知道是好是坏,可不管是好是坏,他都得去面对。
深吸一口气,他想,赌一把吧。抬脚便跨进了店里,里面很安静,没有一个客人。他走着,忽然觉得心慌,甚至想立刻转身逃走。但他不能,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坐在最里面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碗馄饨,没冒热气,都已经冷掉了。
刘素桂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刘夏来走到面前她都没有察觉到。他脸上带了点笑意,低低喊了声妈。桌前的人仍是没有反应,刘夏来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说:“妈,我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说完,他看见刘素桂抬起了头,脸色却十分苍白,眼睛更是醒目的红肿。刘夏来怔愣在原地,他心中清楚的明白,他赌的这一次,大概是输了。
他从没见过刘素桂这样的神情,刘素桂留给他的一直是温和、坚强的印象。父亲这两个字在他的人生里从来都是缺失、空白的,他跟着母亲一起生活,也随了母亲的姓。在他的记忆中,就算生活得再如何艰难,刘素桂也从没有哭过。
今天,刘素桂一定哭了,而且很难过。也许还不只是难过,刘夏来从她脸上看出了几分愧疚,是对他的,令人心慌的愧疚。
刘素桂看着他,眼中晦暗不明。刘夏来却从她眼中看出了不忍,以及深深的歉意。那样的目光,看的他浑身难受。他突然觉得,到底出了什么事其实一点都不重要,至少他现在不在乎了。他一点都不会在意的。
许久,刘夏来终于听见刘素桂开口,声音沉重,一字一字落在了他心上,刘素桂说:“阿来,回来吧,店面没了,我供不了你上大学了。”
刘夏来听到这句话,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词却是尘埃落定。他知道刘素桂一定想了很久要怎么告诉他这件事,可她说的这么直白,他也会有一点难过的。他也知道刘素桂的眼泪在之前一定就已经哭光了,所以她才可以说的这么平静,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的。那之前的十八年,刘素桂是不是都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哭,然后才来见他的。
刘夏来有点难过,他会很心疼刘素桂,所以他不会有一句责怪,他只是淡淡地笑着,点头说好。
他看见桌上两碗已经冷掉的馄饨,一点热气都不冒,冷的彻底。刘夏来端起那两碗馄饨,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笑着,说:“妈,馄饨都冷了,重下吧。我去把这些都倒了。”
刘素桂应了声好,刘夏来便转身离开。
他转身的时候,有眼泪滴进馄饨汤里,他怕被刘素桂发现,于是走的越来越快,可眼泪也越来越多。他想这两碗馄饨一定很难吃,又冷又咸,早就不是那个味道了。不过没关系,他马上就会把它们全部倒掉,一点也不会留下。
他的理想他的远方,他也会把它们全部忘掉,就当他从来没有向往过。还好,还来得及,他一点都不在意。
倒掉馄饨以后,刘夏来又拐到那条巷子。巷子还是一半漆黑一半光明,这次他站在了黑暗里,看着前面的光,没有向前一步。
他抬头,月亮还在夜空发着光,照亮了周围却照不到他。他想起来,其实月亮是发不了光的。月亮不过借了太阳的光,他那三年也是借来的,借的始终不是自己的。
他慢慢蹲下,把头埋在双膝间,抱住自己,在黑夜里低低地呜咽。他赌输了,于是他血本无归。借来的,和自己原有的,统统抵了债,赎不回来了。
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他等了这么久的,便如雾散,已然逝去了。刘夏来想,夏天大概永远不会再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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