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小舟
宝钗和黛玉是宝玉生命的两极。这两极上有怎样精彩的极光?
有几组关键词:
理想与现实
务虚与务实
出世与入世
她们都希望宝玉好。无论宝钗强烈的目的性,还是黛玉惟情惟他——只要宝玉开心——的无目的性,都想宝玉好,只是两者的立足点迥异。一个立足现世的安身立命,一个立足精神的灵魂安放。
在人的世界,灵与肉的对立与和谐、矛盾与妥协永远存在,这也正是人的复杂性之所在。
宝钗、黛玉都没错。都角力着,或左或右,好似青春期人生观的确立,孰去孰从,就看环境、家教、个人履历在潜意识里的较量和权衡。如果我们能诚如蒋勋所言,将《红楼梦》当青春期文学来看。《红楼梦》讲的就是青春期的成长与幻灭。而宝钗与黛玉既是现实中的人物,更是意识中的观念,她们是现实与意识的凝合物,既是两个独立个体,又是矛盾统一的整体。她们与宝王相伴始终,忽左忽右,体现了人生观生长期的摇摆。
宝钗来自现实,父亲早逝,兄长不成器,她必须自小便帮衬着母亲,家里家外、生活生计,如何活着,如何活得更好,这是现实给予她的必答题。现世的思维教会她只有与时俱进,顺势而为,迎合现实,方能驾驭现实。
黛玉来自书本。黛玉虽丧母,但在其人生观发萌时,她在慈父翼下衣食无忧,优游于诗词曲赋;寄食祖母家也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日子,其人生更充满了童话世界的不食人间烟火气,可以空蒙、空灵。
黛玉的出现,象征着宝玉精神世界的开蒙与人生观的萌芽;黛玉妒恨折腾之种种,象征着宝贝精神成长中的犹疑与阵痛;黛玉的夭折,则象征着在现实世界的围剿中,宝玉人生现的坍塌和精神世界的幻灭。
宝钗的到来,应该是用宝玉应该更易接受的方式将其父贾政的教育观、成才观赋予宝玉。如果说这里有什么可庆幸的话,就是黛玉的先到,黛玉观的先入为主,让宝玉在深受宝钗肉的诱惑时,仍然坚持黛玉灵的方向。宝钗的婚配,似乎是贾政思想终于落地生根,其实又是一场更大的幻灭。这一次,贾府连宝玉的肉身也彻底失去,大雪中父子揖别,遂成永恒。
这部伟大巨著中,人物都是相对举的,便是远离贾府的人物,如“贾雨村言”和“甄士隐去”都是如此。我更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几乎所有人物都是宝玉这个中心点向外向某两极生长发散出去的射线上的点点。比如宝钗与黛玉就是以其为中心的两根相反射线上的两个点,射线再延伸,有宝钗的那条线上便会出现王熙凤(袭人也在这条线上),有黛玉的那条线上便会出现妙玉(晴雯也在这条线上)。宝钗成长到极致成不了贾元春——赴京待选落榜,却会成为王熙凤,黛玉发展到极端成不了秦可卿,而会成为妙玉。元春和可卿是别的射线上的,更辉煌,更耀眼,却更短暂,如划过天际的流星。每一个留下生命讯号的个体都无法久长。
回到宝钗、黛玉线。沿着宝钗成长,与沿着黛玉成长,分别会长成什么样?可能每一个有心的读者都有着满满的期待。因为喜欢着宝玉,所以喜欢着宝钗与黛玉。喜欢宝黛就是喜欢宝玉,这可能只有读《红楼梦》才会有的现象。我以前总觉得《红楼梦》作者对其笔下的人物,无一厌恶,哪怕是闯祸祖宗呆霸王薛蟠;无一不悲悯,哪怕是狠心贱卖侄女的贾环。为什么作者会这样呢?现在知道了,因为《红楼梦》就是一部青春期文学,成长是青春期的硬核,成长,意味着试误与犯错。我们向来有儿童文学,有成人文学,缺的就是青春期文学,有《红楼梦》一部就足够了。再有,也是画蛇添足。
这部青春期文学,写了上百人物,归根结蒂只讲了宝玉一人的成长。其它人物,包括宝钗和黛玉,都是亦实亦虚的人物,他们可能是现实中的人物,可能是意识中的观念,可能这会儿是现实中的人物,可能那会儿又是意识中的观念。有人说了,人生数十年,宝玉前前后后才在现实世界中活了十几年,其它老的老,少的少,怎么就是只讲了宝玉一人的成长?首先,青春期的成长最关键,其完完全全奠定了一个人的一生,未来数十年,也只是青春期成长的必然发展与结局,宝玉有黛玉陪伴的数年是足够了。其二,我发现,一旦将所有人物一一串上以宝玉为中心的射线后,别人的生命历程恰恰正是宝玉未来可能的生命历程的提前预演。
宝钗,是一个成长中的王熙凤,八面玲珑,聪慧能干,再泼辣一些,再假以婚姻上位,比这位琏二嫂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的是宝玉这位二爷,不是贾琏这位二爷。“怜二爷”?贾琏这个人物怕不也是用来怜惜宝玉这位“二爷”的吧,同理,“怜二嫂”,也暗含怜惜宝钗这位“二嫂”。虽然,我们看不到宝钗成为王熙凤——如果能看到,这部小说也不是青春期小说了,但我们可以看到王熙凤傲骄跋扈的生命与悲凉无奈的落幕。如果在宝玉的生命中,宝钗得逞其愿,结局也未必比王熙凤能好到哪儿。这就是宿命。这就是曹雪芹时代的宿命。王熙凤的一生就是宝钗的一枕黄梁。同样,妙玉的傲娇孤僻的生命与凄惨可怜的结局,可能同样也是黛玉这类生命的黄梁一梦。
有了王熙凤和妙玉的结局,宝钗和黛玉的命运也就没有必要狗尾续貂了。对了,《红楼梦》应该是七年级生必读书。
2022.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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