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老六》一文以后,读者朋友们也许会觉得我爷爷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其实,很多时候,他更是个和蔼可亲可敬可爱的老头,只是那传宗接代的观念扭曲了他本来的个性。
我们小时候,学校没有幼儿园,我的启蒙教育便是在爷爷的指导下完成的。我五六岁时,姐姐们上学去了,爷爷和父亲在镇医院上班,母亲在轧花厂做临时工,奶奶是个家庭主妇,照看着老六,还要洗衣做饭,忙得不亦乐乎。年幼的我和老五没人照管,那时我们家就住在医院对面。很多时候,我会牵着老五的手,横过马路,跑到医院,悄悄地走进爷爷的办公室。爷爷看到我们来了,连忙让我们在一条长凳子上坐下。待没有病人看病时,他便会找出一些他平常自制的识字卡片,教我和老五认字,或背诵一些简单的唐诗宋词。有时,他还会拿出一副砚台,磨好墨,抓着我们的手,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和老五写毛笔字。若是我们乖巧听话,他会像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果或几块饼干奖励我们;若是淘气,他便会拿出一把小戒尺,在我们的手上狠狠地抽打几下。
老六回来后不久,母亲又怀上了,好几个医生替母亲把脉后,都断定母亲怀的是个男孩,黄家这回终于有后了,爷爷高兴得要命。按日期推算,弟弟的预产期应该是七七年三四月份,但因为母亲接二连三地生了那么多孩子,身体早已被掏空了,怀不稳,母亲七六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便出现了早产现象。弟弟刚出生时,像只小老鼠崽子似的,体重不过一两斤。弟弟出生后的第二天早晨,大姐兴冲冲地抱着弟弟去给爷爷看,爷爷接过去,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大家都以为他带不大,好在弟弟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家里又有两个医生帮忙调理,弟弟慢慢地长大了。爷爷最爱吃小镇上的汤圆了,每天下班回家时,他定会到家对面小店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回来。往往这时,我和老五老六只能瞪着眼,口水直流地看着他和我弟弟一人一枚慢慢地把汤圆吃了。
爷爷只有爸爸一棵独苗,他从没有和爸爸妈妈分过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我们七个孩子,全家十一口人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在一个大锅里吃饭。我们家人口多,每天吃饭都像开大食堂似的。印象中,爷爷是抽烟的,每个月发下的工资,爷爷仅留下几块钱烟钱,其余的会悉数交给父亲。那个年代,爷爷和父亲的工资都不高,爷爷五十六元每月,父亲才四十九元,而我们家人口却那么多,单靠父母亲那点微薄的工资,是难以维持一家人生活开支的。爷爷退休后,经常有人上门来找他看病,爷爷也会收取一毛钱的挂号费,然后他把这些钱攒在一起,全部交给父亲打理。每年春节,吃过团圆饭后,他会把我们几个孩子叫到一起,给我们每个人发五毛钱的压岁钱。孙子孙女都一视同仁,绝不会因为弟弟是个男孩而多给。
爷爷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太爷爷在江西抚州行医,奶奶则带着父亲在湖南生活,那时交通很不发达,全靠两条腿步行,遇上水路,则坐船。那年月,爷爷从抚州回趟湖南,足足要走半月有余,因此一年到头,唯有春节时他才会回到湖南,年后又返回江西。奶奶和母亲则是上个世纪五六十代大食堂湖南特别困难时去江西的,那时,湖南发生饥荒,严重缺少粮食,沒饭吃,饿死很多人,为了生活,母亲和奶奶迫不得已跑到江西去找父亲和爷爷,我们姊妹都是在江西岀生的,至今我仍把江西当作我的第一个故乡。记得小时候,我曾看到一个老妇人经常踮着个三寸金莲,颤颤巍巍地到我们家来玩,并要我们叫她“野太婆”。母亲生弟弟妹妹时,她还会抓只鸡或提几个鸡蛋来送给母亲。长大后,我向母亲打听那是谁,母亲告诉我,那是我太爷爷在江西娶的小妾。爷爷在江西行医几十年,前半生和奶奶聚少离多,作为晚辈,我们没听说过爷爷在生活中的半点风流韵事。他和奶奶之所以吵架,只是因为同为女人,奶奶同情母亲偏袒母亲,而他却思想陈腐,迫切地想要个孙子来延续香火罢了。
爷爷有点大男子主义,凡是他认为正确的东西,一定会和奶奶争个你高我低。一九八0年那个寒风料峭的冬季,奶奶一连病了好几个月,奄奄一息,父亲和母亲连忙买回一些上好的木料,请了个木匠师傅给奶奶打造棺材。就在棺材快要竣工之际,爷爷冲了过来,执意让木匠师傅在棺材上刻上他的大名,父母劝阻无效,只好依了他。一个多月后,八0年农历十二月初二,距他老人家七十大寿仅差十天的日子里(爷爷是民国元年十二月十二出生的,那年刚好七十),爷爷突发脑溢血,离我们而去,永远留在了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土地上——这一次,他和奶奶,他又争赢了。
爷爷在江西行医几十年,德高望重。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空中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似乎在为爷爷送行。“起棂了”,鞭炮声响起,爸爸捧着爷爷的遗像走在前面,而年幼的我们一路哭哭啼啼跟在棂柩的后面,缓缓地移动自己的脚步。街道两旁的人们,家家户户都燃放起了鞭炮。那天适逢赶集,许多上街赶集的人们也连忙买来鞭炮,送爷爷最后一程,整条街道都弥漫着浓浓的硝烟气味……就这样,我们送走了爷爷。爷爷走后,奶奶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不久,因为父母亲工作调动,我们举家迁回湖南娄底。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愿爷爷在九泉之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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