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作者: 雨梣 | 来源:发表于2020-02-24 16:20 被阅读0次

    按照旧时的时间来说,此刻应是戌时,乃金乌将沉不沉的时候。而现在,上海汉口路的当空却是黑隆隆的乌云压顶,丝毫不见一点金乌的尾羽,直压得人心生闷。

    零零落落的小雨下着,凭空添了几分凄凉。街道上,大部分的店面早已拉下铁帘,甚至连车夫也没有几个,更遑论匆匆而过的路人。

    我紧了紧衣领,将帽檐拉得更低一些,一来是挡住这逼人的潮气,二来则是将自己扮得更像无关的行人一般,以防被人认出,招了不必要的麻烦。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行事,但生逢乱世,总归是要小心些才能放心。

    我叫董仲阳,如今是日本军中的一位军官,职衔不低,可碍于是中国人的身份,走到哪里都要处处掣肘。而在另一面,我却是一颗党安插在敌人内部的间谍。此次出来,是我的接头人陈明加急电文告知,他要见我一面。

    明明还没到本来的接头日子,如此急迫,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起来,可千万别是什么坏消息。这么想着,我加快了步伐。

    绕过两三条小巷,驻足在一排老房子前,一边搜寻着要找的那所老房子,一边又逐一扫过这些被遗留下的“老人们”。谁又能想到,在鼎鼎有名的上海租界内,有着这样破败不堪的存在呢?

    找到要找的地处,我推门而入,环顾四周已是多年的习惯。晦暗的老房子远比看上去还要破旧,屋脚处好像多添了几点新霉斑,冷风从不知哪里的缝隙中吹进来,昏黄的电灯在头顶上一摇一曳着,几只不知死活的飞蛾在寻找烫手的光亮。

    而屋子内还算有点生气的东西,除了那几只蛾子,大概就只剩下我和陈明了。

    我与陈明是旧识,亲似兄弟。陈明如今是富岳洋行的东家,而立已过,随着这几年与日本人在明面上的交道越打越多,早早没了少年人的“空有一腔热血”,反倒是成熟与城府可堪不惑之人。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中间横隔着一张木桌,依然是破破旧旧的。桌上摆着一物件,是个充满清水的玻璃杯,看不出有什么杂质在其中。

    以至于那杯清水甚至算得上是这里的唯一的干净之物——包块我们。

    陈明一探手,拿起那杯水,端详起来。我并不清楚他是否正在看我,但我确实能透过那杯水,看到他漆黑的瞳孔,平静的目光下有着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

    “抽烟吗?”陈明从怀中掏出盛烟的铁盒,率先打破沉寂,开口说道。

    我摆摆手,道:“不必了。”

    陈明拿出一根叼在嘴中,又从怀中掏出火柴,准备点烟。这火柴大概是受了潮,第一根划了几下也没点着,再拿出第二根,点是点的着,也不过刚够燃了香烟,便颤巍巍的熄了下去。

    我皱了皱眉,倒不是烦这烟味,而是从进门开始,我便一直在心里掐着时间,陈明他到现在还在聊闲,心下便没由来的一阵烦躁,于是开口道:“陈明,时间不多,你知道如果跟我在这耗时间的话,你的结果会是怎样。”

    “嗯。”陈明应道,话不多,却没听到不耐烦之意。

    陈明终于正了正身,却仍旧没有开口。只是将夹着已抽了半截的烟的手搭到杯子上方,接着点了点烟灰。随着烟灰的落入,清凉的水一下子就开始发黄,烟灰不停地侵蚀着不属于它的净土,令人作呕。

    水是冷水,污浊的散播速度并不是特别的快。陈明扔掉烟屁股,掐着杯沿,端了杯子慢慢地晃着,倒好似是捏着银匙在搅咖啡一般。

    “我这次找你,完全是出于个人的意愿。你是我难得的兄弟,所以接下来的话,你若是选择听便就是答应我,若拒绝,我仍当你是朋友。”

    陈明一开口,就往我的肩上放了担担子,我隐约猜到陈明会说什么,可只觉得,一切终于要开始了。

    “我明白,我在听。”

    “那好,你看,我们的河山就好似这一杯污水,全然是日本人和曹胜卓这等奸人污染而成,不过半息,就将完全变黄变污浊,而我这微微一摇,又是政府的一贯做派,如今更是全部沦陷,成了明面上的走狗。你说,我们是该捏着鼻子饮下还是加上去污剂?”

    我一扬眉,想都不想就说道:“自然是用去污剂。”

    陈明仿佛是早已料到我会如此回答,便从大衣中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扒开木塞,往污水里滴了几滴里面的液体。

    随着液体的滴入,那恶黄竟一点点的被去除,想来那液体便是去污剂了。

    陈明将这杯水递到了我手中。我看着杯中复原的清水与顽固的濯水交融在一起,心绪不断。

    “如今我们参加的党充当着去污剂的角色,可他们也不过是想凭着复原的清水占据这杯子......固然乱世有枭雄,可也无法根除,不妥。”

    陈明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况且,我们也看不清,那被清洁的水究竟是混在了哪里。”

    “你怀疑党与日本人暗地里有‘耗子’?”我惊疑道。

    “耗子”是我们之间的黑话,买卖的意思。

    我的眉头越发紧,简直要拧成一团,突然猛得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失声道:“难道你都已经筹备好了?可这未免也太......”我惊讶到不知作何措辞。

    陈明笑了——笑的很浅,可终归是笑了,手一抬,做了一请的姿势。

    “现在这杯水在你手中。”

    话音刚落,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向门外。整整齐齐的军靴踏地声离我们越来越近。

    糟了!是日本人,没想到他们到底还是跟踪到了这里。我心下一惊,目光随即射向陈明,脑海中盘算着如何才能化解这次危机。

    可陈明只是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微微的笑着:“不必了,我是躲不过这场劫了,只是希望你遵守我们的约定。”

    我正要张口劝他不要这么快选择放弃,却被随即而来的踹门声生生逼得压了下去,闯进来的十来个日本兵端着枪将陈明围成一圈。

    一位日本军官踱步进来,操着一口不流利的国语,冲我笑着:“董君,这次能抓到他,全是靠你啊,大大的功劳!”

    我此刻正心绪烦乱,没去细细解其中意味,只是皱着眉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那日本军官却不以为忤,板起一副凶恶的嘴脸,转头冲陈明喊道:“这次你别想再跑了,你们几个,把他绑起来,押回大牢!”

    几个日本兵闻言收起手中的枪,拿出早已预备好的绳索,五花大绑了陈明,将他一把从椅子上拽起,推搡着他向门外走去。

    整个过程陈明都没有进行一丝一毫的反抗,甚至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好似只是被孩子叫去一同放风筝而已。

    我一抬手,拦住了即将走进黑夜的陈明。

    “陈明”我举起手中的水杯,里面的水已经被清洁的七七八八,可还是有一团如浓痰一般的恶黄顽固在其中,如鲠在喉,令人作呕“这是你想要的。”

    杯中的水被缓缓的倾倒在地上,多少的杂乱也都随着水一并倾出。

    “一杯新水。”我如是说道。

    陈明愣了一愣,随即朗声大笑,倒把在场的日本兵们吓了一跳。笑够了,陈明瞧着我手中的空杯子,缓缓吐出两个字。

    “再见。”

    ......

    月余日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陈明在世时最得心的一个小仆从交予我的。

    “老爷吩咐,要小人将这封信千万保管好,如果那晚老爷没回来的话,就让小人今日交给您,如果回来的话......如果回来的话......”

    小仆从哽咽几下,愣是将呼之欲出的泪水憋了回去,才接着慢慢说道。

    “老爷还说,希望先生您在每年清明时候,不必带贵重的礼物烧予他,只要,一杯清水即可。”

    我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待小仆从走后,我拆开信,逐字逐句地看完后,沉默良久。

    ......董兄,我知道今晚这一行必将九死一生,可这大好河山,我们也不能任由他们糟蹋不是,日本人野心昭昭,党也不是好东西,我已暗中安排好新党的一切,你身居要职,是其中最关键的一个位置。我知道你如今仍被日本人所疑,所以我会献出我自己来换取他们对你的信任。我会让小仆从以你私下线人的身份去日本人那告密,说你为了抓捕我,此刻正与我苦苦周旋......董兄,万千担子都压在了你肩上,道阻且长,还请一路坚持,来世做兄弟,我定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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