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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经验时代的懵懂“天问”

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经验时代的懵懂“天问”

作者: 灯花儿 | 来源:发表于2020-07-24 19:43 被阅读0次

    古往今来,吟赏月亮,特别是在中秋吟赏月亮的诗词浩如烟海。当数量过于膨胀时,想要吸引别人的眼球就往往要拥有一些“过人之处”。

    今天我们想和大家分享的就是这样一首咏月的宋词——辛弃疾的《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宋]辛弃疾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诗词大意:

    中秋的月亮,你将往哪里去?难道说在这边的月亮落下时,另一个世界的月亮才刚从东方升起?还是说天外空旷一无所有,只有浩浩长风将月轮渐送渐远?是什么将飞镜一般的月亮系在天上?月里的嫦娥终身不嫁,又是为谁流连?

    听说落下的月亮要从海底循环经过,这样的说法虽无从考证,却也让人隐隐发愁。真怕海里的巨鲸横冲直撞,破坏了那精美的月宫楼阁。蛤蟆当然是习水性的,然而玉兔又是怎么学会了游泳?如果说一切都平安无事,月亮却又为什么会由盈转缺、变成钩子一样的弯弯残月呢?


    这首词能够在一众相同题材的作品里脱颖而出,除了作者的赫赫大名外,其余的原因基本已经在小序中概括完全了:“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从内容上看,大部分的中秋诗词,抒写的都是前半夜对月亮玉容的殷殷期盼,大概很少有诗人像辛弃疾这般能够“饮酒将旦”的精力和酒量。所以,在熹微的晨光中为月亮送行的诗词自然也就少见了。

    而在形式上,诗人更是不落俗套。辛弃疾自己直言这首词的写作借用了“《天问》体赋”。《天问》由屈原作成,是楚辞的代表作品之一,它的惊世骇俗在于整首作品都以问句组成,而发问的对象直指“天”,从宇宙起源、天体运行到社会历史、个人命运等事无一不问。而这首《木兰花慢》即模仿了《天问》的形式,对中秋的月亮接连发问,让人眼前一亮。

    然而,这首诗最大的过人之处,辛弃疾本人根本无从认识,因此他根本没有将其写入小序。

    这过人之处就是:辛弃疾的这首词,可能是古代所有对月亮展开想象的作品中最接近“事实”的一篇。

    不信请看,他都对月亮问了些什么问题——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月亮落下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此处月落时,彼处的月亮是不是刚刚升起?

    “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月亮所居的“天外”是不是一片空旷的宇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月亮是不是在围着我们脚下的世界做循环运动?

    “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月亮为什么会有阴晴圆缺?

    ……

    任何完整地接受过义务教育的读者一定都能发现——这不就是简单的初中地理内容嘛!

    如果你从小熟读《十万个为什么》等杂学书籍,甚至都不用等到上初中就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夸奖此词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其实我并不认为辛弃疾能够觉悟到这些自然现象其实都统一于“月轮绕地”这一核心规律(不然哪还有哥白尼的事,要知道辛弃疾比哥白尼早出生了几百年呢),但是他确实比较忠实地记录了自己观察到的自然现象并尝试作出了阐释——而且可能是几千年来最接近科学事实的阐释。


    古往今来,月亮是诗文中最常见的主题之一。从玉兔嫦娥到望舒御月,从“可怜楼上月徘徊”到“月是故乡明”,从“未缺空山静”到“把酒问青天”,它像一位专司夜晚的女神,在游子思妇们的细腻情感萌发时默默地洒下清辉陪伴,又在白昼的理性和秩序苏醒之前悄悄抽身离去——一直以来,中国古代文化里的月亮都是人化、诗化的月亮,是一轮属于人间的月亮。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被揭去温柔文化面纱的、自然的月亮,才格外的罕见。

    读完这首诗,也许读者们会不约而同地感到遗憾:可惜在辛弃疾写作此词的年代,并没有人能为他解答这些问题。正如上文所说的,哥白尼还要几百年后才能出生。

    当然,稼轩本人只是在借题发挥文人的浪漫才气,他肯定不会因为词中某几个问题难以解答而寝食不安——这就是文人和学者的不同,文人只需要一个“问”的形式就可以了,而并不一定需要得到回答。然而当我们现代的读者站在时代落差的悬崖上低头俯视这首古老的词作,又不能不感到一种苍凉:千年前被视为神秘而不可触及的领域,在今天竟已经是孩童都能信手拈来的常识。

    所以再回头看那个喝多了酒(喝了一晚上呢)而对着东方的鱼肚白高声吟咏自己新作的辛弃疾,我们不禁觉得此刻的这个男人有一种儿童的天真烂漫。所谓“儿童”的测量维度并不是年龄,而是文明。

    也许人类的文明就是这样——不断地走出自己的童年。童年永远是一个变化的范畴。相对于建立起农业生产方式的社会来说,只有刀耕火种的石器时代就是童年。对于迈入科学时代的现代人来说,迷信崇拜大行其道的古代就是童年。甚至,不妨想得夸张一点,当人类的足迹已经遍布整个宇宙时,躲在地球摇篮里共享同一个祖先的岁月就是童年,那个时候的人们也许会去博物馆买票参观我们的火箭和卫星,就像今天的我们围观一柄来自史前的手斧。

    谁也不知道人类的童年何处终结,因为文明的道路无尽地向远方延伸。

    我们对辛弃疾感到遗憾,是因为在那个科技发展停留于经验总结的时代,这样先进的提问无法转化为摆脱童年、走向成熟的契机。

    然而我们应该感到遗憾吗?

    从长远的人类发展史来看,就算辛弃疾不能提出日心说,后面也有哥白尼。如果哥白尼也失败了,那一定还有后继者。

    把几百年的光阴放在一个无限长的尺度上,那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从第一个人类抬头望向满天星斗的那一刹那,,一切命运都已注定。谁发现,何时发现,似乎都无关紧要,毕竟星空就在那里。

    而真正可贵的,是一双双仰望星空、不断叩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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