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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诺奖得主汉德克神作《守门员》:反侦探叙事,加缪式荒诞,卡夫卡

解读诺奖得主汉德克神作《守门员》:反侦探叙事,加缪式荒诞,卡夫卡

作者: 加油啊悟空 | 来源:发表于2019-10-14 22:26 被阅读0次

    引言:对于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彼得·汉德克,不少读者应当会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感到熟悉是因为,早在2013年国内就出版发行了由北外韩瑞祥教授主编的八卷本汉德克作品集,汉德克本人亦曾于2016年来过中国。感到陌生则是因为,汉德克的作品实在是太过晦涩难懂了,有时候看了半天只得一头雾水。笔者自不量力,于下文对《汉德克作品集·第一卷》中收录的《守门员面对罚点球的焦虑》(后文简称《守门员》)进行分析。

    一、《守门员》的反侦探叙事

    汉德克的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为60年代实验性的“说话剧”;二为70年代的“新主体主义”文学;三为80年代后的创作,既有自传性的叙述,亦有对历史的反思。《守门员》是汉德克第二个创作阶段中的代表作,它表面上呈现出一种对传统叙事的回归,但本质上却是对传统叙事的解构。

    在与《守门员》同一时期创作出来的《推销员》的扉页,汉德克引用了雷蒙德·钱德勒的一句话: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看起来比空虚的游泳池更空虚的了。这句向钱德勒代表作《漫长的告别》致敬的话,无疑使《推销员》与侦探小说建立起了某种联系。事实上,《守门员》与侦探小说亦有很深的联系,小说虽以“守门员”为题,但推动故事发展的却是谋杀、逃逸、追踪等侦探小说的核心因素。

    雷蒙德·钱德勒

    小说的主人公约瑟夫·布洛赫原来是一个著名的守门员,如今是一名安装工,一天去报上班到时得知自己被解雇了,于是他在维也纳城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布洛赫和相识不久的电影院女售票员格达发生了关系,但紧接着又莫名其妙地把格达掐死了。布洛赫回到公司人事部拿回了自己的证件,之后又去银行取出了所有的钱,经过一番准备后起身逃到了南国边境线的一个小镇。

    刚到小镇不久,布洛赫就听说这里有一名哑巴学生失踪两天了。布洛赫越来越感觉周围的一切无法忍受,越来越感觉到恶心,他的精神渐渐失常。布洛赫发现了哑巴学生的尸体,但却没有将之告诉警察。警察还是发现了哑巴学生的尸体,并把一名吉卜赛人当成凶手抓了起来。布洛赫从报纸上发现警方发现了自己杀害格达的重要线索……

    通过前文简述,不难发现小说中其实包含着两个侦探故事,其一为维也纳警察追踪格达被杀案,其二为小镇警察侦查哑巴男孩失踪案。不过,这两个侦探故事虽然支撑起了整篇小说的外在结构,但汉德克的叙述方式却是反侦探性叙事。

    在小说的开头部分,汉德克便直接描述了布洛赫谋杀格达的情景:突然他扼住了她的脖子……他注意到她的鼻子里流出了液体。她哼哼着。最后,他听到一个什么东西断裂一样的声音。在传统的侦探故事中,凶手谋害犯人的过程一定会隐藏在暗处,因此叙事的视角应当集中在侦探和受害者身上。《守门员》将叙事聚焦在凶手身上,这无疑是一种反侦探的叙事手法。

    此时存在一个问题,汉德克为何要采用这种反侦探的叙述方式?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小说的标题和结尾其实便做出了揭示。在小说的结尾,汉德克这样写道:

    “不看前锋和球,而去看守门员是很难做到的,”布洛赫说,“你非得把自己与球脱离开来,这是地地道道不自然的事情。”你不看足球,而是看着那个守门员,看他双手放在大腿上,又是往前跑,又是往后退,左右晃来晃去,冲着后卫大喊大叫。“通常情况下,只有足球朝球门射出时,你才会注意到他。”

    守门员扑点球

    “只有足球朝球门射出时”,这句话放在侦探小说里,指的其实就是案件被侦破凶手浮出水面那一刻。“前锋”指的是侦探,“球”指的是线索,“守门员”指的则是布洛赫本人。传统侦探小说将叙事视角聚焦在侦探身上,就好比观众们将目光放在前锋身上。《守门员》则反传统地把视角聚焦在凶手身上,以此展现布洛赫在整个过程中的焦虑。

    当然,布洛赫的焦虑除了来源于杀害格达之外,更来自于其自身的存在。

    二、加缪式荒诞,萨特式存在

    在小说《局外人》中,阿尔贝·加缪写下了一个经典的荒诞开头: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阿尔贝·加缪

    从逻辑的角度去思考的话,这段话其实很合理。但从情感的角度去看,这段话则显得无比荒诞,主人公默尔索竟然毫不关心母亲的逝世,宛如一个局外人。在《守门员》的开头,主人公布洛赫在面对自己的工作时,亦显得像一个局外人:

    上午去报到上班时,他得知被解雇了。至少布洛赫将下面这件事情理解成了这样一个通知:当他出现在工厂门口时,工人们都在那里站着,只有正在吃早餐的工头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就离开了建筑工地。

    这段话其实比《局外人》的开头还要荒诞,因为它不仅在情感上是荒诞的,在逻辑上亦是荒诞的。布洛赫先通过一个荒诞的逻辑,得出自己被解雇的结论,随后以荒诞的态度使自己被解雇成为事实。

    默尔索以局外人的态度对待身边的一切,失去工作后的布洛赫亦是如同一个局外人般在城中无意义地游荡。默尔索这样一个局外人本应对这个世界无害,但他却意外杀死了一个阿拉伯人,之所以把这称为意外是因为当时默尔索精神高度紧张身体亦有不适。此时存在一个问题,布洛赫杀死格达能被称为意外吗?

    在和格达睡过之后,布洛赫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咄咄逼人,此时他已变得极度神经质。在和格达交谈的过程中,布洛赫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象:她在说起他刚刚讲给她的那些东西时,就好像都是说着她自己的东西似的。也就是说,格达很快消化了布洛赫的一些经验(语言),在用自己的语言重新将它们表达出来之时,表现出那些本就是她本人的经验的样子。布洛赫感到烦心,因为格达竟然能够毫无拘束地使用自己经验(语言),这就是布洛赫杀死格达的直接原因。

    布洛赫的烦心在后面进一步演变成了恶心:

    所有他看到的一切都以让人难以忍受的方式划定了界限。恶心让他再也站不起来,让他缩成一团。他觉得自己似乎被一台千斤顶从他所看到的一切东西中顶开了,或者说,他四周的物件都从他身上顶起来。

    使布洛赫感到恶心的,其实并不是天花板和地板划定了界限,而是周围的这一切都与其自身产生了一种强烈对抗。正如让·保罗·萨特的《恶心》中,主人公认为自己最初的恶心体验是“从石块上传到我手里的”。存在主义哲学以“存在先于本质”作为第一原理,也就是说萨特哲学的基点是存在本身,是一种“无”,是一种“自为存在”。《恶心》中手和石块相触,其实即意味着“自为存在”与“自在存在”的对抗。

    让·保罗·萨特

    《守门员》中亦展现这种对抗:实际上,那种恶心跟以前的恶心相似,就跟他有时候遇到一些广告用语,流行歌曲时会有的恶心一样,他不得不直到睡着时还在复述或者哼唱。人无意识地哼唱流行歌曲或复述广告语,用通俗地话来说就是“被洗脑了”,用存在主义哲学来说就是被“他者”异化了。

    因此,布洛赫对语言保持着高度警惕,这不仅导致他杀死了格达,也使他最终近乎失语。哑巴学生是一个隐喻,女租赁人曾说“他根本就无法求救”。布洛赫其实也失去了求救的能力,在要前妻寄点钱来时,他始终没能告诉前妻要把钱寄到哪里。

    三、卡夫卡式恐惧

    除了恶心之外,布洛赫还两次感觉到“咄咄逼人”。第一次为“这个环境里的物件所对应的那些单词给他带来的影响更加严重地咄咄逼人”,这发生在杀死格达之前。第二次为“在那些部分里面,他看到细节清晰得咄咄逼人:似乎他所看到的那些部分代表着整体”。“咄咄逼人”意味着感觉自己受到压迫,再进一步则是恐惧。

    事实上,汉德克在这两次“咄咄逼人”之后,描述的正是布洛赫的恐惧。第一次为“她在说起他刚刚讲给她的那些东西时,就好像都是说着她自己的东西似的”,第二次为“他觉得很惊恐,人开始说话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在一句话快结束时会说些什么”。也就是说,布洛赫的恐惧和焦虑其实在杀死格达之前就已经存在。

    汉德克

    当然,杀死格达无疑加深了这种恐惧。如掐住格达之时,布洛赫一度“怕得要死”;行凶之后布洛赫躺倒在地上,无法入睡也无法抬头,因为他的恐惧“如此强烈”。在逃到边境小镇后,这种恐惧依旧伴随着布洛赫,所以当女服务员将苍蝇扔进垃圾桶时他会安慰自己没有责任,所以他会怀疑观察塔上闪闪发光的东西是高倍望远镜。

    但布洛赫最为本质的恐惧并非来源于此,而是来源于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通过语言确立的关系。布洛赫说:

    他最近注意到自己有个习惯,在数数的时候到二才开始,比如说,今天上午在过街时,他几乎被一辆轿车给撞了,因为他以为第二辆车来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而第一辆车他根本就没有数进去。

    《守门员》用图形描述布洛赫的感知

    布洛赫之所以这样做,其实是想改变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常识或定理。正如他抗拒将所感知的一切先翻译成语言,想要直接看或听到一切。因此,万事万物都可能会使布洛赫感到恐惧,因为他无法抛开语言去认识它们。布洛赫一度感觉自己变形了,自身的意识亦实体化:

    他以为自己在不舒服地摸着自己,然后却又觉察到那只是因为他的意识自然而然地如此强烈,以至于在整个身体表面把意识感受为触觉了。

    这种极度的恐惧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变形,无疑容易使我们联想到卡夫卡。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并未感受到多少恐惧,相反他以较为积极的态度面对着这一切。但是,格里高尔之所以会变成甲虫,却是因为他心中对这个世界强烈的排斥及恐惧。格里高尔那么强烈地想要摆脱这种生活,但是他却注定要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

    弗兰茨·卡夫卡

    卡夫卡曾说,我的本质是恐惧。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讲,格里高尔变形为甲虫,这何尝不是卡夫卡心中的恐惧使然呢?

    《守门员》中布洛赫的本质,亦可看作是恐惧。在早期的译作中,其实就有译者将这篇小说翻译成《守门员在接十一码球时的恐惧》。从守门员面对点球的角度来看,应当是“焦虑”较为恰当。但结合小说中布洛赫的生存状况,或许“恐惧”要更为贴切。

    参考文献

    萨特 《恶心》

    加缪 《局外人》

    卡夫卡 《变形记》

    汉德克 《守门员面对罚点球的焦虑》、《推销员》

    章国锋 《天堂的大门已经关闭——彼得·汉德克及其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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