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三月是一个热闹的时节。
月初日夜分至,大地趣意盎然,山野中红花翠叶随意萌发,庭院中苍木懒枝也纷纷吐露新意,城郭内外到处都焕发着勃勃生机。在城中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男女老幼,突然便如被春雷惊醒的蜇虫一般,纷纷涌上了街头;那些如伯姬(晋献公长姐,吕氏主母)一般,因受不得冬日寒苦而回到封邑过冬的高朋亲贵,也都在家人的簇拥下,赶着首尾无法相顾的庞大车队回到了曲沃。
眼见路途中草木青翠欲滴,那些刚刚返回都城的少年郎,顾不得洗去身上的风尘,便忙不迭地带着从封地载来的珍玩器物,开始走街串巷,四处拜访亲朋故旧,相约着要在上巳日到董泽踏青。一时间车来人往,原本冷冷清清的街市,就如炸了锅一般,倏然间便喧闹了起来。
公孙枝(庄族申氏第二代,幼称季子,长字子桑)刚刚返回曲沃,本想着翌日便随父亲司马子申(庄族申氏第一代,公子宜)一道进宫朝见,怎奈前来拜会的故友太多,竟一时抽不出身。直到上巳节的前一日,他们才终于忙里偷闲进得宫去,向国君致送贾邑去年的岁赋。
看到寺人递上的贡赋数字,国君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待心绪渐渐平复,他才缓缓地说道:“叔父德高望重,能够公忠体国、垂范公族,是寡人之福,亦是邦家之幸。只是去岁雨水成灾,各地歉收情形不一而足,叔父当酌情减少上计、厚施于民才好。”
“君上能体察百姓疾苦,臣下自当以君上之圣德为榜样,怎敢对百姓横征暴敛?”司马子申虽曾做过国君的保傅,可在朝堂问对时却依然谦恭有礼:“若说去岁邑中提交的八万余石上计,臣也曾有过忧虑,担心族中长老会苛待百姓,因而亲自到民户中访查,见百姓资财不减,户户皆有余粮,这才放下心来。许是贾邑田土丰沃,雨水虽多却未成灾,因而百姓皆受其利。能得上天如此恩眷,臣自是要拜谢君上赐邑之恩德,如何敢独享其成呢?”
司马子申所言只是谦辞,所叙之事也都是实情,可国君闻言却脸色大变。按说晋国各地风土虽有差异,但从封君领主所呈贡赋来看,收成倒与平岁并无二致,甚至有些封邑还要略多一些。而据国君连日来对公室属邑的访查结果来看,情形却截然相反。各地封人所提报的上计,均算下来只有封君所得的七成左右,可即便如此,民众依然是怒声载道,抱怨公室的贡赋太过繁重。
国君思前想后,总觉这其中若不是封人们做了手脚,恐怕就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可问题是,公室的属邑大大小小总加起来有几百个,从南到北、自东至西,散布在晋国的各个角落,这些封人们想要串通一气也并非易事。可最终看来,他们所提交的上计却出奇一致,口径也如出一辙,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眼下邦国对外战争连绵不断,公室的上计却在逐年减少,去岁出征骊山之时,府库中的钱粮便已经显出了拮据之象。这个问题若是得不到解决,照如此情形发展下去,莫不说将来还要开疆拓土了,便是能守住如今的光景,就已经是上天格外的恩泽了。念及于此,国君难免要摆出当年做公子时的派头,向自己曾经的保傅虚心求教。
“君上封赐臣贾国故土,有大邑九,小邑十七,臣下只需将其中的一些田土转封宗族子弟以为贰宗,所得上计依约定比例由臣加总转呈君上即可。宗族子弟所领封土大小不一,小者有户口二三十,大者也不过百余。他们平日里与百姓同耕同食,战时与属民共进共退,彼此之间友善相亲,便如手足一般,自然不会厚敛于民以自肥。”
国君自然知晓其中的利害。封邑之君大都以所属之邑为宗族私财,以邑中百姓为家主私人,自然要以亲善百姓为先,这才是长久之计。而公室派去管理属邑的封人却不同,他们只管从邑中收取上计以为公资,其个人所需靠的只是年节时公室的封赏,自然不会体谅百姓的疾苦。司马子申所提出的不过是治理私邑的办法,情形与公室不同,自然也就无所补益。听到这里,国君便知如保傅这般见多识广,也并未解决之道,因而便颇有些不耐烦地回应道:“可公室属邑大小有数百座,寡人又岂可尽封?总要想出一些办法来约束这些封人才是!”
“公室之邑总归要由旁人代为打理,君上何不效仿先桓叔阡陌之法,将这些田土交由临近的封君代管?如此便是有所减损,也总好过这些卑贱之人从中贪利吧?”
国君默然思忖良久,却依然不得章法,只得举起手中的象觚言道:“容后再议吧!叔父年事已高,莫要再为此事忧心了!”
路寝中的饮宴结束,公孙枝才算是有了闲暇,去到安人们的寝殿去探望大子和晏如。
为了让晏如能展开笑颜,国君特地命人在姬氏的庭院中安置了一架秋千,公孙枝前去拜访时,狐季姬正一手揽着晏如,在秋千上悠然欣赏着春日的美景。见到公孙枝进来,她便叫棘心将自己搀了下来,这才懒懒地说道:“原是小叔叔来了,晏如还正想着你呢!”
她在棘心的搀扶下径直走入堂内,公孙枝则伸手拉起了晏如跟在其后,笑着说道:“几日不见,晏如的气色好多了。”
“许是托小叔叔的吉言,近日里春光大好,晏如常能在外走动,看到那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便好奇得很,眼睛滴溜溜地到处乱转,可不像冬日里那般无神了。”
“安人真是说笑了,怕是有申生在,她才得了些许安慰吧?这功劳怕是无论如何也算不到我的头上!”
“你总是如此谦和。”狐季姬抓着棘心的手慢腾腾地坐在软垫上,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方又言道:“偏又生得一张甜嘴,将来若有了良人,真不知是要如何宠溺呢!”
公孙枝闻言登时便想到了子芸姜(姜姓吕氏女季姜子芸),一时间面红耳赤,忙遮掩道:“只是这几日父亲已经回都,申生不日便要出宫,这姐弟俩怕是又要难得相见一回了!”话语刚落,公孙枝便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晏如紧紧地攥了起来,低下头来正好看到晏如水灵灵的眼睛正巴望着自己,仿佛是在哀求一般。
“我也正为此忧心呢!晏如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转……”
“可国中既有规制……”公孙枝哀怜地看着晏如,心中颇有些游移:“大子总要在保傅身边受教才好。若只一味地耽于享乐,将来又如何担得起国之重器……”
“便是如此……”狐季姬面色略有些阴沉,默然低语道:“也不该弃这手足亲情于不顾啊!”
“安人既有此心,我当向父亲进言,让父亲向君上秉明其中的缘由。君上也不是不近人情,稍稍宽纵几日,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晏如满怀希望地将目光投向了狐季姬,只见她不慌不忙地回道:“我倒是不介意的。只是君上体谅我身子重,将申生安置在允氏那里……这一月来,两个人又打又闹,怕是君上不会放心罢!”
公孙枝不禁笑道:“那允安人也是孩子脾气,她能容得申生闹腾一个月,已是极为不易了。若真是再多留些时日,我还真是不敢想了……”
狐季姬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继而掩面道:“她那性子也是有趣,我若能有她一半看得开,该有多好!”话音刚落,一股悲愁之情便猛然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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